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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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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凯旋的私人助理替她听电话,说她正在做水疗,不方便接听。回头却听见她问:谁来的电话原是已经做完了。回答说:是小钟先生。凯旋垂下眼。

钟闵见到凯旋,第一句话就是:章一在哪里

凯旋微笑:为什么找我

钟闵说:我原本没想过是你,但知道你跟她见过面就另当别论。这么巧,你的直升机前天早上出过城。

凯旋仍旧微笑。

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凯旋说:你应该直接从我这取得她的所在位置。

钟闵说:你是不会放任她一个人的。暗中一定留有人手,我大可放心。

你就这么信任我

钟闵避而不答,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要走。帮她而已。凯旋说,那天见面,我留了一个地址给她。并且对她说真心做一件事,总是有办法的,她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止这么简单。

对。我大大的刺激了她。用家世,用身份地位,用我们的过去,甚至,用孩子。

钟闵的脸瞬息万变。

凯旋盯着他的脸:怎样

过了很久,钟闵说:你用心良苦。

凯旋笑了。

你和我爹,你们都是。说完站起身。

你是要等她自己回来

钟闵顿住,不,去接她。

那就白开这场戏。

钟闵还是往外走。凯旋叫住他:醒山。他回头,一手机链放到他手心,中间穿着琉璃珠子的。你掉了。他接过来,谢谢。

凯旋看着他走出去,打开手袋,取出一手链来。是红色的线编手链,花式编得很巧的,有一个人戴过后,曾系到她手腕上。至今她还保留着,只是解下来后,再也打不出那样好看的结了。她把手链搭在手腕上,笑一笑。

钟闵回老宅见他父亲。他父亲问:何时去他答:一会。

他父亲说:你理会我的意思

理会得。

他父亲说:先等一阵,让她自己回来吧。不说别的,想走就走,一点规矩都没有。你疼她,光是我们知道有什么用。她也是个长事的年纪了,这般不在乎你的心意,搞不好今后薄凉。

他不做声。

盛昌当年,比她大得了多少一样的娇憨放纵。我是怎样待她的你若想跟这孩子长久,就捺住子。就当是钟家给她的考验。

章一被凯旋送到另外一座城市,落地后,就剩她一人。她不知道自己走后都发生了什么。她背了包走,并且带了一些现金。以前,她曾很多次想过要离开,可等真的离开了,才知前途是多么渺茫。她曾到过许多地方,但都是妈妈带着她。她也曾幻想过新生活,可眼前的新生活是陌生城市,孑然一身。从社会学角度讲,她跟处在一个孤岛没有区别,因为她在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人际关系,而过往的也斩断了。

她害怕。害怕得要哭。她包里的钱不多,好在还有一张存折,是存下来的零花钱,但她不敢用,因为知道用过就有记录的。她没有地方可以去,她一直在走,闷头走。不敢停,怕引起人的注意。天气很热,脸上、腋下全是汗。她拐进了一家超市,超市的冷气迎头打来,她忍住一个喷嚏。她在入口推了一辆购物车,从一排排的货架走过,取下眼熟的零食包,看上半天,然后再放回去。有取过后,货物稀里跨啦掉下一片的,她一包包捡起来放上去。最后她走到熟食柜前不肯再走了,全是爱吃的,抽出手去,隔着玻璃的,可明明都看得到。心里突然一酸,眼泪从针眼孔子里往外冒。她赶紧推着车走。

她一共买了三瓶水,一包土司,还有一杯冰激凌。走出来,太阳白花花的,她低着头继续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路牌上写着公园,她往那个方向去了。公园里没什么人,她走到一片树荫底下,那里有长条椅子,她坐下来,把冰激凌的盖揭开,里面的东西早化了,她用勺子舀,勺子是宽的木头片,拿起来时上头什么都没有了。她舀了一次又一次,伸进去,飞快拿起来,手一抖,还是一滴都不剩。头顶上的蝉一声比一声叫得长,叫得久,她腿一蹬,将勺子重重捣下去,终于哇地一声哭起来,就在那太阳影子下,蝉声里头,刚哭出来就蒸发掉了。

一直哭到眼睛干。仰头把杯子里的东西全部倒进喉咙里,一线下去,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对面就有垃圾桶,她走过去把纸杯扔进去,地下有一只塑料瓶,她捡起来也扔进去。刚才拿杯子的那只手,是红的,她赶紧到脸上去,不一会掌心又烫起来了。

她连时间都没有。她本来有一只表的,天青色。那个人说是她最适合的颜色,一种稚嫩的坚定。坚定么她仰头往上看,从树叶缝里漏下太阳光来,金光闪闪,飞屑一样落入眼中,比刚来的时候弱很多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一段,回头看,树荫底下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这公园很小,有一个湖,更小,湖里有鱼没鱼,不知道。她顺着走,一路把石子咚咚踢到湖里去,不一会就踢尽了,抬头看,原来早就走过一圈了。消食纳凉的人已经出来了,有小孩子在追逐,有老人在散步,还有小夫妻推着婴儿车。

她从公园里出来,看见快餐店的醒目标志,这才觉得饿了。站在点餐台前有点久了,后面的人在催,她随时一指,点了儿童套餐。端着餐盘坐下来,先把玩具拆开来玩一阵,然后去洗手,坐回来吃。十六岁的头一天,应该还可以吃儿童套餐吧。她吃得非常慢,一面吃一面看落地玻璃外。突然一栋楼上亮闪闪的招牌字进入视线内,是宾馆。三两口吃完,拿着饮料到对街去了。

前台并不是太高,但只看得到里面人的头顶。她说:我要住房。前台说:证件。她说:毕业证行吗前台没反应,几秒钟后伸出一脖子来,脖子上头的眼睛犀利地打量她。身份证没有她抓着包肩带说:还没办下来。脖子蹭地缩回去了,没身份证不行。

章一在那杵着不肯走,正考虑说点什么,几个男女嘻嘻哈哈推门进来了,动静很大,她赶紧退两步,往门口走,其中一个男子状似无意看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低下头。走到门外,站了一会,又走进去,那几个人已经领了门卡要上楼,她这才过去说:我有户口簿行不行前台手一伸,可以。

她把包褪下一边,翻到前面去找户口簿,一抬头,刚才那个男子一手支在前台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脸兴味。

正文33 菟丝草

那边有人呼哨一声,几个兔起鹘落就到眼前,动作之快,疑是武侠片。伸手在她鼻子前一挥,回神。

章一看着他笑笑。当时在宾馆遇到他,看着像社会人士,结果是才高中毕业的,脱缰野马一般,成日跟一帮人寻衅生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整日不忘招猫逗狗。她一听就火了,说:你这是指我呢。他说,没有啊。你自己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就是,也是那种软软小小的,被人兜在心窝里,从不落地的。她神色一黯,没再说什么。

说起来,也是有缘。防他跟防贼似的,第二天真遇到贼。从宾馆出来,到一家面馆吃面,汤面,撒上细葱末,上面薄而亮的油花,一吹就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吃得津津有味,鼻尖冒出汗,去包里拿纸,一捞捞个空,回头看到一道人影匆匆而出,怔了一下,冲出去,一面大叫:小偷偷了我的包。正巧一行人迎面过来,一个男子追上去把包夺了回来,递到她手上,笑说:下次小心。她说谢谢,一抬头,竟是昨夜遇见过的。这便算认识了。

你刚刚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嘴角垮着,一副凄凄惶惶的样子。

她摇头,走神。让思维打个盹儿。又说:你不是说带我去光湖吃鱼吗

他眯眯眼,不怕我卖了你

她说:那湖是全国最著名的景点之一,除了水和鱼就属人最多,怕什么。

他笑:哟小白兔的嘴挺厉害。

她挺挺身板:那当然了。在心里补充一句,我都十六岁了。其实,刚到这里的时候确实很怕,人生地不熟暂且不说,光是那巨大的反差几乎让她不知所措。在宾馆里,她一夜未睡,不关灯,并且通宵放电视,直到天亮才睡了一会。警惕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真遇上坏人怎么办,要求助,向谁求助。躲过今日,明日怎么办。最后她想到了,自觉是最安全的,那就是去找妇联。

出发时,她问:就我们两个吗

嗯。本地人谁爱去

她想也是。跟在他后头爬上大巴。

几十分钟的车程。下车后,还没见到湖呢,心情先大好起来,奔到售票处,转头冲他嚷:我没钱,只能买一个人的票。

他走过来,说:我没说过要你请。

走进去,刚光上一眼,章一就要啧啧感叹。湖光山色,相映生辉,果真是一湖之秀,迷煞人眼。远远望过去,烟波浩渺,少不得凫影掠过,岛山石上,翠微叠嶂。这么美,怨不得古今文人骚客总要吟诗唱赋。蹦蹦跳跳跟在旅游团后面,一路走走停停,景乐两相宜。

身子被拉住了,你不拍照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拍的。来过就行了。看见旅游团走了,赶紧说:快跟上。

船也坐了,水也涉了,礁也爬了,分花拂柳去观园里的建筑,看了几处心下暗想,游人这么多,亏它还留有几分牛鼻子气息。拐进一扇门,里面是小庭院,没有什么人,那边开有月圆墙洞,像支着一面镜,镜里头是湖色潋滟,一下子拉得很近,仿佛直逼到人跟前来。闭眼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所有的疲劳骄躁都被收进镜里去了,一丝痕迹都没有的。转身,一瞬间定在那。不远处,有一人垂手立着,衣冠楚楚,纤尘不染。树冠子拂拂响着,就在头顶上,是什么在动风动还是心动她微微垂眼。

那人伸出手,柔声说:过来。

她没有动,垂眼看到他站到面前了。他她的头,闹也闹了,跟我回去。

她不作声。

他说:你这样算什么不声不吭就走了,没想过我会着急装作乖巧,再出其不意地给我一下,我受得了

我都知道了。出了事为什么不跟我说,要一个人憋着。看着往牛角尖里钻,钻不动了,干脆一走了之。

她把他的手缓缓挡下来,艰难吞下一口唾沫,跟你说了,你会怎么样噢,我知道,三言两语哄哄就算了。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把我当做小孩子,对我好,可那种好法会让我连智商都退化掉的。我也要问问你,你为什么要逼我妈妈死,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她哽了一下,我那个时候多绝望,多希望见到她。我就是怕,怕你会对她怎么样,所以才会对你说那些话。我想她可能要坐牢,结果,结果竟然是比坐牢惨过百倍的了结法。从最初最初,你就一直逼她,你做的那些事,难道就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知道

我没入过社会,但钱权会产生多大的效用,也是知道一点的。你这样自信没有错,你的钱和势,包括你的人,哪一样不好,都是讨人喜欢的。可我就是不喜欢你这自信,认定我逃不出你手心的。你说我钻牛角尖,那也你是逼的。钟闵,我不是小猫小狗,至少我会胡思乱想。

刚到这里,确实难以适应。可后来我想,天下多的是无依无靠的人,如果没遇到你,恐怕我早该怎么过,现在不过是晚一些而已。我会一天天认识更多的人,学会给自己穿上保护色,学会在这城市里游泳和呼吸。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也是迟早而已。但是钟闵,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们之间那是天和地的差别,看着在尽头交汇了,走过去看,隔的又岂止是万丈对,我就是怕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一关关闯了,与其将来满身是伤,不如早点退出来的好。以前你总说我没心没肺,也没错,兴许过两天我就忘记了。午夜钟声响,坐着蓝瓜车回去,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对我好,我多的是感激。我的人生才刚开始,以后还会见各式各样的人。你应该也看到了,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他对我很好,非常好,这段日子一直是他在照顾我,我接受,因为没有一点压力。我本来就该跟这样的人相处,不是吗

钟闵,你回去吧。凯旋那么美,那么好,谁都知道你们才是一对。那天,你说过我坚定,那么我告诉你,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会再回去了。回去了,就会提醒自己把你当做仇人看。他在那里等我,我要过去了。

这么多的话从她嘴里出来,淮洪似的,挡都挡不住。几乎没有停顿:再见。说完这两字,她走得非常快,生怕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走到院门,听见人问:那是谁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们认识

她含混应一声,没有明言。往景区出口走,一路不回头,上了大巴,撩起一角车窗帘,外面是白剌剌的,除了天光什么都没有,一下子刺得眼睛疼,怕流出东西,慌忙把帘放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章一想起凯旋的一句话:真心要做一件事,总是有办法的。娇气没有了,藏在最里头的韧,一点点出来了。已经九月了,她还忙着找学校,这事是有点困难的。她仍旧时常发呆,往往看到一样东西,眼珠子渐渐不动了,并且一点点空心了。直到有一天,她以为自

倒贴ok?吧

己看到了幻觉。

有多久了像过了半个世纪,又像是上一秒钟才见过他的。他说:章一,我来接你回家。

以前,每一步都是我先走,你跟上来,现在多一步又怎样呢我不该等你先走,甚至本不该停下来。

他走到她面前两步远,这辈子除了父亲,我再没向谁认过错。但是这一次,我承认。他没有说承认什么,也没有再说其他。没有告诉她,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每天都有影像记录送到他面前。看到她在树荫底下哭,那一刻,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听了父亲的话,当给她考验,对自己说狠心。她走了,却总觉得她还在的,小小的身子在房间里扑来扑去,到处都有她,满满的,装不下,她的呼喝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衣袂的风声,明明都响着的,却捉不住。 夜里总是惊醒,身边都是空的。这些时候,谁又知道他在想什么。

章一嗓子眼发酸,说不出话。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以前是见到过的,他眼里沉沉的黑,没有碎,但是看得见无数道裂痕的。这个男人,为了她费尽心思。这个男人,肯蹲下身来替她系鞋带。这个男人,在那些个难熬的夜里整宿守着她。这个男人,吃她喂的最不喜欢吃的东西,会窝在地上跟她一起拼图,会说胡话哄她开心虽然有些很简单。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知道这个男人爱她,她也爱他。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那样的人,姿态已经摆得这样低了。她懂的,都懂的。

哪里还忍得住,纵起来投进他怀里,燕一般。眼泪稀里哗啦流下来,还有鼻涕,头在他怀里蹭,全都揩在他的衬衣上。蹭着蹭着,就开始拿小拳头打他,坏蛋,坏蛋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上次为什么不拉着我那些话,我就是要气你,气你

他紧紧搂着她,把她的小脑袋摁在心口的位置,什么都没说。

她不抬头,闷声着,边哭边说:钟闵,你不知道我多想你,睡里梦里全是你。我不害臊,我就是要说,想你想你如果你再不来,我真的,我真的是要回去的了。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跟他赌气我以前问过你,要是人第一次见面,让他们知道后来是要爱上对方的,会怎么样你说,从第一眼开始,抓紧时间,爱一分便是一分。我多傻,当时还以为理解了。

钟闵,钟闵。我知道我没什么好,就是人们常说的菟丝草,可我不做别人的菟丝草,专做你的,一辈子依附着你,缠着你,你甩都甩不掉的。我会努力变得好,变得跟凯旋一样,美丽,聪明。我会学很多东西,不会让你爸爸妈妈不喜欢。那一次在医院,看到夕阳下的老夫妻,我有一句话没说,我想跟他们一样,和你,连影子都拉着手,一直走到岁月的尽头。如果你走不动了,我就推着你,就像你推着我一样。

钟闵,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有些事还没有试就逃了,我真没出息。我要去见你爸爸妈妈,上一次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还有这些日子,我看见什么都要想到你。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明白,真爱一个人,你就是逃到天边,连天边也是他,逃不脱。她几乎是想到哪说到哪,说得很急,偏偏说不了两句就要抽噎。

他把她的头抬起来,抚着她的脸,乖。别说了。我都懂。多少人花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事,你想通了。

因为你简单。

正文34 故事

章一再简单也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有多重要。她坐在车里,远远望向宅院里冒出的绿的头,两手扣着旁边人的手臂,苦着脸说:怎么办,钟闵,我好紧张。紧张得肚子痛。

钟闵装作慌神地去她肚子,说不会跟上次一样吧,她一甩手,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落下去,咚一声,转正了身子,气鼓鼓说:我真紧张死了。又转过脸,我怕你爸爸。

钟闵说:来,我抱抱就不怕了。

这样的话但她还是靠进他怀里去了,紧张的时候有什么比爱人的拥抱来得更有效的她说:你感觉到我的心没有跳得多快

他说:唔。

她又说:有次体育课跑完800米测心率,我还不到70呢。哎呀哎呀,现在起码有100。要跳出来了。

他在她头顶笑。这是哪跟哪,她不紧张吗,紧张还有闲心说这个。他说:跳出来再吃进去。

她打他一下,你真恶心。

他说:好好,来,再抱一会。她又窝好,过一会听他说:刚才一路都不见你说话,还以为你挺有把握。现在又说紧张了,要不,我陪你先预演预演。

她摇头,还以为你出多好的注意呢。这个不行,我老老实实去,老老实实答话,答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使了小心眼,估计你爸爸一眼就看出来了。走吧,窝在车里也不是办法,你爸爸妈妈肯定早知道我们来了。对了,还没跟你说,上次我一见你爸爸的眼神就受不了,看你妈妈就好多了。你妈妈怎么那么年轻而且那么温柔。等等,你先让我扶一下,我腿刚打了下软

钟闵低头看她挂在自己手臂上,闭着眼,还真有点站不稳的样子。微微揽过她肩头,无奈笑笑。她缓了缓,站直了说:这下好了。他笑说: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并舒服了再去。她使劲拧他手臂一下,眨眼说:这下再没有了。

盛昌见他们进门,吟吟笑:可算来了。章一立刻服服帖帖起来,清清亮亮叫一声伯母,哪还有半分面对钟闵的气焰盛昌拉了她的手往里走,知道你们刚回来,正好一会吃饭。见到钟父的时候,章一叫一声,还是明显地露怯。盛昌说:先坐着,咱们好好说说话。章一忙点头说是,钟闵走过来,不声不响坐到旁边。钟父只看着他们,不作声。钟闵这时候伸出手,把章一后颈露出来的衣服标签理进去,钟父开口说:若是你自己回来的,我对你改观也说不定。

章一差一点就要说,自己本来也是准备回来的了,但辩解有什么用,于是说:是。

钟父说:上次你分明有话要说。是什么

这房里有一扇屏,檀木架子,上面绘着几棵古松,天际是青云,松底下有一个童子,垂着髫,在那拾松子。章一的眼光落上去,一晃而过,为什么是童子而不是美人呢。那屏似乎挡不住风,墨染的松针铮铮作响,摇下了松子,又是四面八方地咚咚响,那样多,童子心急,简直无从下手。章一就在那一阵响动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上次您说我太小,我当时想说我是很小,小得本不该面对这些事。我甚至想说您与其来问我,不如去问问您的儿子,这一切都是他在主导。后来,我顺了您那句话,在心里反反复复想,是啊,我还那么小,何必要负担这些,于是,找到机会逃了。

钟父沉着脸,章一吞咽一口,盛昌注视她,眼神柔和。

刚跑出去时我很后悔。我也怕。我以为自己能行的。但是我很想钟闵,每天大部分时间空白,用来走神。我一直在想,想通了很多东西。我小,但是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些东西是不能逃避的,是人生注定要面对的,我不过比寻常人早了几年。从内心讲,我不是不奢望您们能接受我,我想跟钟闵在一起,所以回来见您。

钟父的目光落在钟闵身上,没再看她一眼,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盛昌问:喜欢他吗

章一后颈一凉,这屋子真有穿堂风。眼角看到钟闵的手晃到前面,这才明白,原来他的手,方才一直放在她颈上的。她脸突地一红,几不可查地点了两下头。

盛昌微笑:为什么

她说:伯母,其实我不聪明,在您们面前,更是蠢笨。我说实话,以前的某些事过后,是恨他的。后来为什么变了,我说不好。他其实待我是极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好,只是见到他就有股冲劲,闷头直冲,虽明知道有些是不可为的她突然截断话头,因为一只手被人握住了。她转过脸,和他四目相对,脸上的颜色立即烧得云蒸霞蔚一般。

盛昌轻轻将钟父一推,钟父说:先吃饭吧。

吃的非常简单,只餐具一看便知是非同寻常的,外形致不说,瓷釉透明如水,轻拿轻放,一个不小心就要震荡开的。用着这样的东西,真不知是人之过,还是食物之过。

章一盯着碗有些出神,听见人问:可还合口味随意些,家里没有布菜的习惯。于是不住点头。

盛昌但笑不语。方才钟父说了一句话,她没说什么,钟闵竟也无异议。那孩子表面看着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吃饭,实际跟丢了魂一般,一手持筷,一手抚着碗壁,碗壁上是敷有淡雅花饰的,被那葱白指尖轻轻一点,点开来,开在瓷釉上,两厢晶莹剔透的,脸上两只乌黑的眼珠子也是晶莹莹的,里头的水汽一晃就开。

钟闵正说,前几日朋友荐了一位高明大夫,要替他父亲请了来。他父亲说不必,家里现有的这位就挺好。他说的朋友家正巧是世交,因他父亲又问近日可曾走动,有甚趣事,他一一答了,父子俩便依着话头一壁谈开了,盛昌时不时上两句,章一愈发静了。不知静了多久,盛昌拉了她的手,说:吃完了,我屋里头有件好东西,你可愿意瞧她说:愿意的。站起身,对钟父说:伯父,我跟伯母去了。钟父淡淡应一声,她又看向钟闵,他脸上也是淡淡的,于是出来跟在盛昌后头。

等进了屋,盛昌反手将门一关,立刻长出一口气,可算把你拐来了。章一吃了一惊。盛昌说:这边坐。还有些软。章一坐过去。盛昌问:方才心里不好受章一看她一眼,知道瞒不过,只好点头。盛昌说:先生说话,口气是硬一些,你想开些。章一盯着鞋尖说:我知道。她上午光过湖,鞋尖上有一圈白色软皮的,沾着泥星子,此刻灯光一照,看得分外眼明。突然间嫌起那泥星子不够体面,脚趾头就在鞋子里往后藏,可能藏到哪里去

这时候盛昌说:你猜我嫁给先生的时候多大章一看着她,摇头。盛昌说:那时闵儿十岁,我十九。章一惊得说不出话。

盛昌说:他太太因为生闵儿时年纪大了,去得早。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闵儿亲生母亲吧。章一摇头又点头。

盛昌又说:我早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知道吗,我一见到你,就想起那时候的我。别说是娘家人,就连先生他自己也是不肯的。我年纪小,做事不知分寸,整日痴缠他,他受不过躲起来,我就满世界的找,找到了说要嫁给他。他当时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就跟不认识我一样,只怔怔地看着我。真不知道上辈子谁欠了谁,到今生又是一笔难了的债。

盛昌的语气很轻,在夜里灯下飘絮一般,落在人心上,一拂就过的,偏偏留痕。到后来,多少人说了多少难听话,我听见了哪里肯罢休。他却说,我要为你活够剩下的几十年,少一分一秒都不算,由旁人说去罢。我当时听明白了,哭得厉害。

章一似听得入了迷,看着盛昌戴在腕上的金镯,流光落上去,一点点勾,勾出花纹路子,分明跟当年镌上去的一模一样。

盛昌笑了:是不是跟听故事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有的这份心,就是认定他。说起来,我还在襁褓里,彼此就认得了。因为他太太,是我姐姐。虽不是亲的,越也隔不远。

章一惊得连呼吸都忘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故事,还是那时候的小钟闵,又是怎样的作为。

盛昌说:这故事到一定时候就平铺直叙了。你不一样,你跟闵儿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章一望进盛昌眼里。盛昌对她,竟是喜欢的吗不敢确定,但仍旧有些受宠若惊的。上一次也是这样,被盛昌执了手,恍恍惚惚不管是哪里都愿跟着走的。她不知道说什么,只喜得颤声叫上一声:伯母。

盛昌的手轻轻盖上她的,先生是这天下至情至的人,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有他的打算。你上次走了,他的确很不高兴的。他疼闵儿,所以也要你一心一意待闵儿,你年幼尚且不说,光看这一走了之的态度,他多的是不放心。

让你出国念几年书,对你,对你跟闵儿的感情都是好的。外面还有多少世界你没有见过的,索分开几年,一则让你淡淡子,二则也能知道家里头的好。这并不矛盾的,你懂吗

章一的眼泪忍了很久,本来已经干掉的,这时候又冒出来,啪嗒啪嗒掉在手背上。一开口,声音哽着:伯母,我不想出国。上一次我偷着跑了,是我不对,我熬过这些天,终于又跟钟闵在一起了。我真,我真不想跟他分开。伯母是去国外,一去几年,连语言都不通的。她不要拿刀叉吃饭,不要夹杂在白皮肤的人堆里,不要在电话里听他冰冷的声音。光是想,她已经害怕了,反抓着盛昌的手,伯母,我以后一定听话。

盛昌说:傻孩子,闵儿也同意的不是

他章一哽住了,那样无情无绪的,是默许了吗方才在饭桌上,他一个字都没说过。她想问他,到底是什么心思。真要把她送走吗,孤零零地在异国他乡,借此惩罚她吗然而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再说什么。

盛昌说:他们爷俩估计也正商量着。我也知道一个人出去就意味着吃苦,你先别急。过会听闵儿怎么跟你说。

连着见了两次,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跟你说这番话,是指着替你宽心。若非出去不可,等你回来,我再有东西送你。

那边桌上置着一个花瓶,瓶里养着树枝长花,白瓣黄蕊,颜色化在融融灯光里。花蕊上吐着水珠,被花瓣托着,长直立着,还能立多久,是否生得出须,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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