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胎儿在五十天内
程医生虽然年轻,对这方面却很熟悉。他知道迟恒第一次心里多少会有些不适,于是把多余的人都谴出去,一个帮手都没留下。时间宝贵,直接做检查,推算出怀孕时间大概在六周。
因为有过几次剧烈的腹痛,医生要求迟恒做超声波检查胚胎状况。他按照指示躺到洁净的单子上,竭力保持平静,尽管身体一直略显僵硬,被那些冰冷的器械触碰时他尽量压抑那种不适感和抵触。
检查完毕,程医生说,胚胎存活,一切正常,不是双胞胎。
除了产检还有其他各个方面的检查,被不同仪器来回划拉,多次抽血,迟恒从最开始的紧张僵硬到后来的愈发平静。
先天肝区弱势,凝血慢。你家里大概也有人是这种情况
我父亲。父亲在他小时候因工伤早早去世,罪魁祸首就是凝血缓慢,手术过程异常不顺,终究没救回来。
你不能大出血,还有,以后一定少喝酒,对肝脏不好。程医生皱了皱眉,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生的时候控制出血量我们能做到,现在比较棘手的是,你的胯骨错位,这是事故后遗症
迟恒心头一颤,其实并没有大碍,不影响我任何日常活动,两年多了,我还好好的。
医生无奈地摇头,我知道,那对你日常生活并无大碍,但是对你肚子里那个不行。
你以前没有孩子所以你从不觉得,但现在不一样,你的腹痛不止是炎症那么简单,跟这个也有关。胎位很不好,我这样跟你说吧,因为错位,你的胯骨、盆骨空间比以前小,男本来就不比女,你还更窄。这样的话,等胎儿大到一定程度,那个空间就太小,会闷到孩子,甚至会医生小心地斟酌词语,犹豫着要不要把窒息那个词说出口。
迟恒用力掐了掐自己手心,竭力保持平稳地问道,医生没关系,您直接告诉我,它最多可以待多长时间。
七个月,最多七个月。医生说,再大点就不行。到时候你难受,孩子也不行。
迟恒骤然沉默,诊疗室里一下子就没了声。
你放轻松一点,先跟我说说,你打算要孩子吗程医生问。
迟恒把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仿佛在感受那里传来的微弱感应,神情不自觉的柔和下来,但是他说,可惜不是时候,我现在没能力带孩子,我也没有母亲的伟大,做不到为了这个意外而彻底豁出去。我怕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状态,我怕太依赖一个人,我怕以后变得不像自己,代价太大
迟恒一咬牙,医生,帮我送走它吧。
程医生也没急着回话,他低头看了看病历,生孩子的确是母亲的牺牲,要舍弃自己的事业、好胜心还有一些爱好甚至是自己原本的样子,事业心强的职业女尚且会有这种顾虑,更何况是原本不负有这种责任的你。嗯,我能理解,作为医生,我也要尊重病人的选择。
那一刻,迟恒的双肩微微耸下来,紧绷的身体似乎突然变得无力,他勉强扯出一个笑,谢谢医生。
程医生摇摇头,没什么好谢的,是送走它又不是留下。他顿了顿又继续说,胎儿在五十天之内,尚可以用药物流产,他把一张纸推到迟恒面前,来,签个字,然后我去帮你取药。
提笔那一刻,迟恒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抽紧一下,在那几分钟里,他几乎无法呼吸。
程医生拿着单子站起身,你在这稍等一下吧,我去拿药。
他很快就回来,拿着一个贴着标签的小药瓶,他把小瓶拧开倒出几颗药搁在盖子里头,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到迟恒面前。医生什么话都没说。
护士推门进来,说了声,程大夫,下一位病人在等着您。
迟恒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诊疗室里坐了很久,未等医生发话,他赶紧站起来,抱歉,耽误您时间。他拿着面前的纸杯和药出去了,坐到走廊里。
或许是因为知道即将要失去,所以最后的弥留之际,他对那个孩子感受得格外清晰,甚至能感觉到那是小小的一团,像颗幼小血红的心脏一样,微弱却很鲜明地一下下鼓动着。
迟恒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程医生出去时,意料之中地看到迟恒还在,手里握着一杯已经冷掉的水。
他走到迟恒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的病人很多,当然,不是每一个病人的状况都跟你一样,很多就是普通常见病。如果真是按照预约顺序,那你得等到下周。我把你提前,就是因为我知道你耽误不得,最好别再拖了,要么下决心留,要么早点让它走,等它再长大一点,是会有感知的,那时候不能药流,你受的伤害也会更大。
他把迟恒杯中的冷水倒掉,重新给他一杯热的。
我能问一下,您的男朋友知道这件事吗
迟恒摇摇头,不是男朋友。
医生一愣,然后非常震惊地看他一眼,当时医生还以为孩子是一夜情的结果,孩子的父亲甚至是陌生人,连男朋友都算不上。
但迟恒接着说,未婚夫,我没有告诉他。
医生确定迟恒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之色,他才接着问道:能问一下原因吗
迟恒用寥寥几句话解释,互不干涉是最佳状态,不适合浓情蜜意,更承受不了一个爱情结晶。
医生点点头,所以,你认为现状是最佳。
迟恒勉强笑了笑,我不敢贸然改变,真要留下小家伙您知道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看着手心里两颗白色的药片,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一个劲地发怵。他把药缓缓送到自己嘴边时,却被一声稚嫩的童声打断所有动作。
爸爸
迟恒听到这声脆生的叫唤,心头猛地一震。他抬起头,就见一个小孩子急冲冲地往他这边跑过来,一边撒腿子跑,还一边朝他笑,笑得特别开心。
迟恒愣神了,恍然间觉得孩子在叫自己。
小男孩是往他这边跑没错,但人家并不是找他,而是扑到他身边的程医生怀里。
程医生小男孩的脑袋,来,叫迟叔叔。
小孩子飞快地叫了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在程医生怀里。
程医生对迟恒说,哦,这是我儿子,他有些认生。
迟恒不由得轻轻牵起嘴角。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手中的杯子站了起来,鞠了个躬,医生,下午两点之前我会再来找您。
医生说:现在喝不下别勉强自己,真的决定了再喝。不过你别考虑太
中心行里的少妇们帖吧
久,喝完之后,务必在三小时内赶到我这,因为可能会出血,你不能在医院外出血。
迟恒点点头,我会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不会浪费您的时间。
迟恒走出医院,当然没从正门出去,而是走侧门,避开谢棠。谢棠在正门没有等到他,只能自己上去找。
程医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很笃定地说,你不是那个人,我不能告诉你。而且,就算是未婚夫本人来了,我也不会说,这是病人要求的。
谢棠沉默了下,自嘲地勾勾嘴角,哦,未婚夫他走出诊疗室后,拿出手机,也不知怎么的,他拨通了陆铭衍的电话。可是才响一声,他就迅速挂掉了。
真是疯了,谢棠皱起眉,这不是代表自己认输了吗
迟恒坐在计程车上,盯着小药瓶看了很久,然后把它装进衣服内侧的口袋里。那时候,身边再无其他人,他忽然显得有几分虚弱。
雪丽姐又打来电话催他赶回苏家,语气还出乎意料的严肃,迟恒淡淡地应了声,让司机调头。可是三分钟后,手机又响。迟恒以为还是母亲打过来的,但是一看,上面显示三个字。
迟恒微微皱起眉。
苏锦凡。
怎么回事这邪门了,明明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人在这一天里竟都来找他,先是谢棠,然后是苏锦凡。
迟恒按下通话键,淡淡地说了句,苏大哥,找我有事
苏锦凡的语气挺温和,回家一趟吧,全家人都在等你吃饭。
我哪用得着专程等迟恒愈发觉得今天诡异。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迟恒不想寒暄,直截了当地问:找我什么事
这个苏锦凡支支吾吾,你回来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清。
一小时后他回到苏家本宅,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苏父见他回来,抬起头缓缓摘掉老花镜,小迟,回来了。
迟恒走过去,依旧叫了声苏伯伯。他无法称呼继父爸爸,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小时候,叔叔一来,雪丽姐就让迟恒到外面的隔间去睡。那时候他们怕原配找上门,每次见面都小心得很,恨不得背后长双眼睛,可偷情的时候却忘了所有。他们在帘子后面滚,而迟恒就在外面的隔间,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那些暧昧的声音,熬着漫长的天亮。
他无法把父亲叫出口,尽管苏父从未苛待他。包括在和陆家的婚事上,苏父同意迟恒去,虽然其他人一直很不爽。比如苏锦心,已亡故的原配妻子的女儿。
苏锦心看到迟恒总得哼哼两句心里才舒服,但是今天大哥苏锦凡瞪她好几眼,她终于知道收敛点。
一家人静静地围着桌子吃晚饭。苏锦凡叫迟恒多吃点,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殷勤。苏父年纪大了,现在苏家的事主要由苏锦凡接手。
雪丽姐坐在迟恒旁边,一直往儿子碗里夹菜,也不知道有意无意,她给他夹的每一道菜都是偏油腻的那种,迟恒本吃不下。
没胃口雪丽姐似不经意地问,要不要给你来点酸的
这话问得谨慎,迟恒没听出言外之意,他摇摇头,只喝了面前的橙汁。
雪丽姐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到的音量问,你周六去医院了去干什么啊
迟恒一顿,随便做个体检而已。
是吗那你干嘛在医院发脾气呢
我没有,你别听人瞎说好不好。
迟恒想想就知道是苏钰那个大嘴巴到处嚼的,看来以后不管做什么都必须避开这个人。
迟恒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少许烦躁让雪丽姐更加猜疑不定。
一顿饭快吃完的时候,苏锦凡放下了筷子,跟管家说:明天起,把三楼的那个大房间打扫出来,让三少爷搬回来吧。
迟恒动作一滞,突然抬起头。
管家爽利地答应着,却被迟恒拦住,等等,我为什么要回来
苏锦心牙尖嘴利地嘟哝了一句,陆家不要你了呗
迟恒当然不会信,他压不打算理睬她,而是看着苏锦凡这个家里管事的人,他不得不看着他,去要一个说法。
苏锦凡笑眯眯的,既然你也吃完饭了,那我们去书房说吧,好不好
一向好说话的迟恒却在此刻摇摇头,不用去书房,就这说吧。都是一家人,难道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吗
苏锦凡一时间有些窘迫,直看着迟恒。
但是苏父本着良心说,锦凡你就在这说吧,让我们也听听,也好一起商量。不过我看这意思,是陆家悔婚还是怎么地
迟恒说,这种原则的错误,陆家怎么会犯。
苏锦凡一时语塞,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硬着头皮开口道,这门婚事,她老人家还是不肯答应,说小迟不算苏家的人,她这话说的不对,但爸你也知道身体状况很差,她老了咱们不能计较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留下一段萧索的空白,好像这样就能让人感到愧疚。
一上来就打温情牌的噱头。迟恒平静地回应道,她老人家一直不同意,并不是临到结婚才不同意。大哥,你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过时
苏锦凡又说,当初是我们家这边太冲动,不该那么早应下的,这委实太仓促
迟恒纠正他,下决定的不是我们家,是我,所以你们不必为仓促负责,这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事实是,当初这门亲事被迟恒拿下,原配那边的亲戚差点没把他和雪丽姐骂死,骂他抢亲,职业小三,甚至还动用了上下班堵人恐吓这种卑劣手段。
迟恒只是没钱,他不是出生在那种生来即贵的世家,但他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不是因为没钱他就该低人一等,就该被自持是上流阶层的人看轻辱骂,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迟恒耐着子跟苏锦凡打了几圈太极,他看了看时间,不想再无意义地耗下去,大哥你明说,找我回来到底什么事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苏锦凡终于说了,其实大哥是这样想的,想给你换一门亲事,和别的家族联姻,毕竟你现在也是代表我们苏家,总不能太亏待你,陆家兴许配不上。
迟恒一听这话,饶有兴味地问:那大哥想帮我换哪一家呢
苏锦凡和气地笑了笑,其实还真比陆家更好
不会是姓谢吧迟恒笑着问。
苏锦凡一愣,一时间竟没有答话。但他脸上那种惊讶的表情暴露了答案。
不知怎么的,迟恒感觉很恶心,前所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