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春节,规矩是拜年。朝华领两个弟弟去族中长辈家拜年,正好与比他们姐弟仨小一辈的宋承文相遇。承文眼下在市立第一中学读书,他是启蒙小学第一批毕业生,也是宋老爷拿来教育学生们的现成榜样。朝华姐弟看见承文都变得乖乖地,启元早忘了自己辈分高一截,规规矩矩地垂手叫一声“承文兄”,追着承文打听市立第一中学的入学标准。朝华拉着启仁的小手跟在后面,敬仰地偷看这位比自己大三年的族侄。
弄堂曲里拐弯,转来转去来到小安房大门前。朝华见一帮抬草龙的花子正收拾东西嘻嘻哈哈离去,留下一地仗纸,她忙叫启元赶紧快跑抄另一条弄堂回家通知门房守住大门:若是被那帮花子冲进大门撒野,那很非同小可,她以前见识过,爹爹花老大口舌才把那帮节庆日子赖着不走的花子请神了。
启元应声便跑,才刚跟上花子,打算下一个弄堂转弯,只听前面有个似是花子头儿的人说:上思房宋校长家不去了,闹了宋校长别说自己良心不安,回头出门讨饭更被人看不起,做人已经落魄到做花子的地步,若这点儿是非都不懂就更不用做人了。
启元见前方高耸的草龙头果然拐弯去往另一条弄堂,心里不禁又惊又喜,连忙折回报告朝华,忍不住又激动地补充一句:“我长大也要当校长,学爹爹那样。”朝华也是欣喜不已,但见承文在侧,不免说话文绉绉了点儿,“真是**鸣狗盗有义士。”
“错了,你这话说错了,穷人不是**鸣狗盗之士。”承文本来袖手旁观,此时慷慨话,“你不应该以高高在上的口吻自以为是地评价这些可怜人,你以为他们是生来讨饭的吗?你以为花子是好吃懒做的人吗?不。你不懂,这几十年来全国上下兵祸连绵,多少人被迫流离失所,沦为流民,他们是被迫。他们只是穷了物质,他们的神并不穷,他们当然有仁有义,非你大门不出的大小姐所能理解。我提议你们以后好好放下优裕的架子,多出门,多看看街头每天只增不减的花子,多想想为什么,多想想你究竟该怎么做人。”
朝华羞愧不已,一张脸染得通红,低下头不敢看承文,不仅她的话被承文彻底否定,她这个人似乎也被承文否定。启元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大家都说爹爹开明,见多识广,可爹爹也从没说过类似的话,承文的话似乎点醒启元心中的一处火苗,虽然启元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激动,激动得都忘了对爹爹的崇拜。承文在启元眼里愈发高大,他更发誓要跟着承文兄考市立第一中学。他真心实意地发出邀请:“承文兄,等你中学毕业,回来教书吧,你一定能教我们许多。”
承文却仰脸一笑,“不,我读完中学还要读大学,读完大学……我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绝不能偏安于充满封建思想的小山村,我要冲出去,冲出去,砸烂一切陈旧的封建的官僚的落后的思想,建设一个全新的年轻的充满朝气的新中国。”
启元不懂,为什么承文要砸封建,却不就近从身边这个他所谓的充满封建思想的小山村砸起,非要冲出去才砸,可承文的这段话已然震撼了他,三个孩子都震惊了。即便是他们三人各有解读,可连小小的启仁都记住了热血沸腾的三个字,“冲出去”。他们不知道冲出去会有什么,又是冲到哪儿去,但他们觉得冲出去一定是……很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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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孩子才与昂首挺的承文告别,族中近亲宋启樵就从后边蹭了过来,一个劲儿对着朝华赔笑。朝华不禁啐了一口,“你爹爹不是刚卖了一块地吗,怎么又没吃的了?才大年初一呢,一块地还不够你们撑到元宵吗?”
“我也想问爹爹呢,可哪儿找得到爹爹的身影……”
“你爹爹说卖地的钱是给你读书用的,我爹爹才肯点头买你家的地。是不是你的学费又没着落了?”
“别说是学费,连今天的晚饭都没着落了。娘说我们跟校长说说,也弄个免费的名额,可我爹爹又不许,怕丢脸。过了元宵我得停学了。朝华姐,这个米袋子结实,你给我点儿今晚的口粮吧。”
“早跟你说了,现在拿米要过太太那一关,我帮不了你。倒是可以帮你拿点儿高粱米年糕,可现在也管得紧了,得我和启仁一起才拿得到你们一天的饭量。别皱眉头,我也知道高粱米年糕是给下人当点心的,吃口不好,可好歹总比饿肚子强吧。你别跟来,等在这儿,免得让太太看到又抓住你骂一顿,我们一起遭殃。”
宋启樵唯唯诺诺,却又忍不住多嘴,“都说府上新太太对你们姐弟很苛刻,他们还说等新太太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瞧着她迟早得把你们姐弟都赶出去,让她自己生的儿女霸了上思房的家产。”
“你少管别人家的闲事,还是先管住你自己别跟着你混账爹混赌场。”朝华瞪了启樵会儿,直瞪到启樵捂住嘴再也不敢说,才回头嘱咐两位弟弟:“启樵说的疯话你们别跟爹爹说,跟谁都别说,知道了吗?答应大姐。”
毋须大姐叮嘱,启元也知道这话不能与爹爹说。三姐弟当中,过去数他与爹爹最是无话不说,他总有那么多来自《山海经》、《封神演义》、《镜花缘》里面的傻问题,爹爹总不厌其烦地回答他,还跟他一起画梁山一百零八将的排名图。可马大小姐过门之后很多事情变了,爹爹不再有很多时间陪他们,而他前脚追着爹爹问傻问题,后脚就被新太太奚落。他若是占了爹爹太多时间,隔天就会被新太太巧妙地穿小鞋,他防不胜防,只好避开一切与新太太相关的事情。
可启元还是忍不住在晚饭桌上趁爹爹喝酒他们围观的时候,将白天承文说的那些热血沸腾的话说了出来,无他,他只想将新事物与爹爹分享。宋老爷环视三个儿女亮晶晶好奇的眼神,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看眼前什么都不好,什么都是封建,是糟粕,只想冲出去。但是冲出去该怎么做,做什么,他们却没考虑,有些甚至只流于空谈。承文这孩子天资聪颖,可惜格偏激,做事顾首不顾尾。”
朝华道:“爹爹,承文说了,他要读大学,学知识,然后才冲出去建设年轻中国,有大学里的知识打底呢。”
“否定前人,所谓建设全新的年轻中国就犹如造空中楼阁。承文未来读大学应是易如反掌,以后他的知识也将有用于社会,但是承文的态度有问题。思想太绝对,做事往往容易矫枉过正。”
“爹爹,可是古人也有云,不破不立。封建思想传承了几千年,您也说过它顽固得不行。若不砸烂它,岂不是容忍它顽固阻挠三民主义?”
“爹爹出资办学,首要目标是宣讲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通过教育,让三民主义在新一代孩子们心中扎,往后他们做事自然会脱离封建轨道。而砸烂封建又是什么呢,爹爹看到很多人提出一些极端主张,有主张烧毁孔庙的,有主张焚烧所有过去经史典籍的,有主张废弃家庭伦理的,甚至还有提出杀掉一批遗老遗少的。这些主张的用意是好的,但是提出主张的人也与承文一样顾首不顾尾,没看到他们的主张已经违背了人伦。任何违背人伦的极端主张最终都将导致血腥,我们中国这几十年已经血腥太多,怎能承受更多血腥。有点儿耐心,一代代地潜移默化,是不是更好?”
一桌三个小孩加一个女人都听得似懂非懂。可能是“冲出去”这三个字更简单易行,更热血,更朗朗上口,朝华和启仁都对这三个字念念不忘。唯独启元虽然也是不懂爹爹所言,可他全心全意崇拜爹爹,相信爹爹所言应该是对的,以后即使朝华和启仁念叨冲出去的时候,他也不动心。
大年初二起,开始有各色挎抢人等上门美其名曰拜年。启元自出生之日起便开始见识,从卢家军,到孙家军,再到而今的国民革命军,而雷打不动的则是本地的青帮大佬,海上的那些大侠,以及本地的自卫队。宋老爷一贯奉行的是“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的“三不”方针,但再多个“不”,依然阻拦不住银元“哗哗”地往外流。宋太太即使从小见惯这种阵仗,依然心疼得好几天没好脸色,她私下里请求宋老爷到新的国民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以免平民百姓总被欺负,好歹国民政府奉行的也是三民主义,与宋老爷宣扬的理念一致,但被宋老爷一句“不投靠”给拒绝了。
元宵节后,容斋先生挥泪送儿子秦东升去上海做学徒。宋老爷找到一个同是出门去上海的稳妥人,与容斋先生一起在轮船码头将东升交到稳妥人手上。回来,宋老爷很是感慨,东升这么好的资质,不读书可惜。而且东升这么小年纪离家,不知得吃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