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1934年冬,宁静的山村平地一声雷,连思想开放,作风洋派的宋老爷都给震怒了。启元听说大姐朝华与小她一辈的远房堂侄承文在市里偷偷自由恋爱了,启元知道那罪名叫姑侄乱伦,对朝华名誉的影响非同小可。
宋老爷恨不得即刻乘夜航船奔袭市里,将这对闹出大丑闻的小孩捉了来,可他忍了,他不愿自己的震怒被众人察觉,而将此传闻在众人面前坐实。对外,他只一口否认传闻,内心则是焦急地等待朝华放寒假,他要好好对朝华晓之以理。在现代的思想,也必须服从现实的人伦。宋老爷认定,女儿独在异乡,一定是被那个嚷嚷着“冲出去”的承文给带坏了。
朝华一放寒假就回家了,是启元亲自顶着风雪领一辆黄包车去离村二里远的航船码头迎侯大姐。他见大姐果然与承文同船回来,两人有说有笑,异常熟络。他连忙冲上前去,站到两人中间,焦急地告诉大姐大事不妙,让承文千万慢一步再回家,别让村人看到姑侄两个人真的走着一起。承文不肯,他取笑启元思想封建保守,还谨小慎微。启元只能对大姐说:“爹爹今天哪儿都没去,一整天都关在书房等你回家,你可小心了。”
朝华与承文一径有成竹地笑。而且朝华不肯跳上黄包车,硬是宣示似地与承文一起走回村子,在村里让大家看个饱,才各自回家。启元急得大冷天冒冷汗,与朝华一起走进晴翠楼书房的时候,仿佛刚从远路回来的是他而不是朝华。
朝华有备而来。宋老爷才刚提了个头,朝华便取出一封信,不卑不亢地道:“爹爹,这是胡适之先生拨冗写的回信。我和承文也有担心,但是胡适之先生不认为我们做错。”
宋老爷大惊,“胡适之先生?”宋老爷的眼睛转向书架,眼光停留在《胡适文存》上,“这位胡适之先生?”不等女儿回答,他双手接了女儿手中的信,先细细翻看了信封上面的邮戳,确认无误,才细心抽出里面信纸,双手捧着阅读,当然先看的是落款。胡适是宋老爷敬仰的大家,宋老爷曾吩咐上海的朋友,胡适的书必买,刊登胡适文章的报纸必买。而今手中捧读的竟然是胡适亲笔,宋老爷激动得差点儿忘记女儿的大事。启元也转过去跟着爹爹一起阅读胡适之先生的回信。
胡适之先生在信中说:古人定下规矩,本族人不得通婚,自有一定的科学道理。近亲通婚影响后代,已是现代科学证明了的事实。然而科学同样证明,三服之外的同族通婚已然无碍后代的生育。既然弄清楚古人定下规矩的原因,又弄清楚古人定下规矩时候的科学认知局限,那么掌握科学的现代人不应墨守成规。你们既然认真考证族谱,两家在十代之前才是同一个祖宗,当然可以通婚。
看完信的宋老爷感慨道:“胡适之先生也解了我心头之惑。看起来是我错了。”
朝华欣喜,她晓得爹爹能接受新思想,可想不到爹爹能如此快地公开承认错误。“那么爹爹同意了?”
“承文的爹娘能同意吗?全村人能认同吗?可你们以后得天天面对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你们能承受得了标新立异的压力吗?”宋老爷看看脸色多云转的女儿,吩咐启元去孩子们的小书房看看两个弟弟有没有在乖乖练字,关上门与女儿细谈。
启元不情不愿地走出去,他心里一直回味胡适之先生的回信,那里面有太多他喜欢的有理有据。他忍不住又转回晴翠楼,敲开门取了《胡适文存》第一集,去小书房认真拜读。等佣人来请吃晚饭,他一拉启仁等到晴翠楼去往中厅的必经之道,将后妈生的儿子启农忘在小书房。小小的启农不明状况,拔脚跟上,扯住启仁衣角也学哥哥们静候。但他的小手被吃足后妈软刀子的启仁甩了。
一会儿就见老爷与朝华轻轻说着话过来,启仁冲上去抱住大姐手臂,高兴大姐终于回来过寒假,起码这段时间里他和启元面对后妈时有了坚实后盾。启农也去拉大姐的手臂,朝华没有甩开手,就像她一手拉扯大了启元和启仁一样,她同样小心地拉着启农走路。启元轻轻问爹爹是否同意了,老爷只回答了一句,“我这一关最容易。”
启元第二天就彻底理解了爹爹的这句话。第二天一早,趁老爷还没出门,承文的爹就拖着承文来向老爷磕头赔罪。承文不肯跪,他爹兜头就打,还是宋老爷将两人拖开,让承文爹带儿子回家,这事儿别再提起。但承文爹生气地说,读书不学好,还不如不读,跟他行医。启元见到承文脖子上有血痕,怀疑承文在家已经挨了他爹的揍,回头立即进去汇报给大姐听。朝华呆住了,果然如爹爹昨天所劝,这事儿最难过的那关还是承文家。而且朝华在整个春节也被众人异样的目光如剥皮一样地刺伤,那滋味,以前说能承受,那是想当然。最难熬的,还是与承文音讯隔绝,承文似乎被家里关了起来,还不如她自由。
启元和启仁小哥俩见大姐受罪,很想帮大姐一把。启仁人小鬼大,出主意让启元去承文家前面拖住承文父母,他从后院翻墙进去问承文要说法。承文料不到朝华家一出就是俩内奸,他让启仁赶紧翻墙出去,等在墙外,一个小时后以“土豆——地瓜”为暗号,他掷信出来。
信,当然是封好的,小哥俩即使对着阳光照半天也没照出一个字来。不过大姐看了后高兴,他们也就满意了。何况大姐还转述承文的话,说这辈子都感谢小哥俩自发自愿的帮助。启元忠厚,没说什么,只是笑,启仁则说这句话记账,以后讨还人情。
一个寒假下来,承文家墙头土豆地瓜乱滚,最后传出的消息是,承文认了错,承文爹放承文回去读完高中这最后半年。宋老爷一听说,反而失去镇定,又把女儿叫进去书房单独谈话,谈得朝华眼红红肿地出来。但宋老爷终究还是放女儿去上学了。
不料,才没几天,两封信同时飞入宋家村,一封入上思房,一封入承文家。这一回,拆信后的宋老爷暴跳如雷,连晚饭都不吃,摔了酒杯就回书房。
太太怀抱新出生的女儿喂,见此无法□,又不知老爷究竟生谁的气,忙指使启元跟去问个究竟。启元从未见爹爹生如此大的气,此刻他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宋校长的威严。他满心忐忑地想起身,却被启仁从桌底下一把拉住。太太一个凌厉眼神扫过来,启仁不慌不忙回答:“爹爹这个时候不喜欢有人烦他。”
启元如释重负,他发现自己真笨,应答还不如弟弟。太太眉毛一吊,正准备说话,一个佣人跑进来,说承文爹求见老爷。启元这才隐隐察觉到了点儿什么,他又被太太差遣,去大门口领承文爹见老爷去。启元见太太嘴角挂着嘲弄的笑,一时有点儿搞不清该不该领承文爹见老爷。启仁跟来给他打了气。
承文爹一脸惶恐,见到宋老爷就麻利跪下磕头。宋老爷一见承文爹就大吼:“我女儿才十六岁,我女儿才十六岁……”,承文爹一味连连磕头,不敢吱声。宋老爷到底是斯文人,吼了两句便不再说,只狠狠拿拳头砸桌子。启元惊慌地看着,与弟弟一起不知所措。老爷砸了好一会儿桌子,才命启元他们出去吃饭,他关上门与承文爹说话。
小兄弟俩回去饭桌边吃饭。桌上唯一荤菜是芹菜炒丝,太太说,这两年在小学里花钱花狠了,牙膏厂卖了,家里还问别人借了不少钱,家常关起门来过日子,能省则省。
隔天,宋老爷与承文爹一起乘轮船去上海。至此启元算是弄清楚了,越来大姐与承文回到学校后,便寄出两封家书,私奔去上海了。过不久,宋老爷与承文爹空手而回,上海那么大,哪那么容易找到人。宋老爷是揣着疑问回来了,这一路上他与承文爹印证儿女们计划私奔的蛛丝马迹,想来想去,这俩孩子寒假期间似乎已有阳奉违私奔上海的准备了。但是两人都被软禁在家,又是如何沟通消息呢。
宋老爷才刚一问,启元就老老实实地招了,说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就怕招晚了,牵出启仁,这事有一个人承担就够了。宋老爷把启元好一顿骂,启元不服,既然胡适之先生说可以通婚,为什么爹爹还提出反对。宋老爷一声叹息,他并不想反对大女儿自由恋爱,但是他看不上承文这个人。他告诉启元,承文太骄,做事不顾别人感受,他担心朝华跟着承文会吃苦。这不,两人手头只拿那么点儿学杂费就敢私奔上海,那承文是男人,钱花光了大不了饿两顿,露宿街头,可朝华是女孩子,没钱什么坏事都能遇到,女孩子担不起。承文都不替朝华想想。
宋老爷一边担心朝华,一边又伤心朝华不听他的话,心头火气便落到给朝华和承文沟通消息的启元身上。他对启元很失望,已经是十四岁的孩子,家里也经常派事情让启元担当,可依照太太的说法,启元一味忠厚,心眼欠缺。他以前还有点儿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启元脑袋里似乎少一筋。
宋老爷虽然思想先进,可是对家中的长子还是有那么点儿特殊情愫,对启元多少是比其他孩子更重视点儿。他想着,会不会是他家的环境太宽松优裕,才让启元这么大还不懂事。事也凑巧,正好有朋友帮亲戚在老家物色个能写会算的学徒,宋老爷一听那朋友的亲戚与英国人爱德华合作在上海开的一家挺大的爱德华洋行,便动了心,想让启元今年小学毕业先脱离家庭去上海历练个两年,学点儿做生意的本事和做人的本事,洗脱点儿幼稚气儿,再回来读书。再说,太太去年开始每天闹饥荒,说家里负债累累,夏天又得添启元上市立中学的学杂费,她实在是不敢当这个家了。宋老爷想他不是怕老婆,绝不是,但他着实被太太闹得慌,也好,让启元去上海先做两年学徒,缓冲一下。小学的捐资不用再添,两年后家里应该把债都还了,启元那时候回来读中学也好。
启元真想不到爹爹会让他小学毕业就去上海当学徒。想当年秦东升十五岁小学毕业去上海当学徒,爹爹还替东升哥心疼,说东升哥才那么大就去上海吃苦,而他今年也是十五岁呢,与东升哥一般大小,爹爹怎么不心疼他。他想到邻里们对后妈的议论,他此刻认定,他是被后妈赶出家门了。他不信爹爹的解释,他第一次不相信他的爹爹。
启元离家时候很愤懑,他跟启仁说,他要在上海好好做,启仁小学毕业之后去投靠他。启仁很郑重其事地答应。告别那一天,启元想让自己坚强地不落泪,可是启农先哇哇大哭了,他也忍不住哭了,他见到爹爹也红了眼圈。于是他更加坚信爹爹是不舍得他走的。
虽然宋老爷安排得很周到,有专人一路陪着启元乘轮船去上海,找那家爱德华洋行,可启元站在轮船的船舷上不肯进舱,面对大海翻来覆去地想一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