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1937年,时局一直紧张,洋行里一直人心惶惶。无线电说的是一套,报纸嚷嚷的又是一套,而洋行里则有生意人通过生意渠道获得的战况小道消息。两个老板经常关起门一讨论就是半天,讨论什么生意必须放弃了,什么生意值得拼命去做。启元坐在会计室里本无需心什么,可初夏的一个晚上,亭子间本已热得让人辗转难眠,却又有人大力拍门将启元从朦胧睡梦中吵醒。
半夜拍门,绝无好事。启元吓得不敢动弹,幸亏外面的人吱声了,原来是朝华。进门的朝华满头大汗,披头散发,一脸虚乏,怀里的孩子却安稳睡觉,仿佛置身婴儿床。朝华不待启元让座,就自己一屁股坐到床上,先将才出生两个月的婴儿放到床上,才掏出手绢擦汗,自己开口问启元要洗脸水,要凉开水。但是看见启元端起的茶杯和脸盆,她只得起身自己动手,去楼下灶间先将脸盆茶杯洗干净才用。
启元反而像个客人一样站在自己住的亭子间里,摊着手看扭来扭去打算醒来的婴儿,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等朝华上来,他又被赶出门去,朝华要擦洗了。一个小孩才两个月大的年轻妈妈多的是需要闭门收拾的事儿。不过朝华今天心急,隔着门问启元:“你手头有钱没有,美元更好。”
“法币不行吗?要多少?做什么用?今晚就要?”启元的问题确地符合一个会计的职业要求。
“法币越来越不值钱,出去买东西还好,办有些求人的事只能用美元了。你可有美元?”
“有的,我在洋行做,兑美元还算方便。”
朝华不语了,等会儿放启元进门,才轻轻地道:“承文被抓了,他们报社一下子抓去三个。我请夫人帮忙疏通,可有些通关节的地方总得我们自己花钱。你能给我多少?我日后还你。当然是美元最好。”
“姐夫是□?”启元大惊,“凭你,救得出来?”
“他应该还没入党,只是外围。若真是的话,只能指望组织营救了。一定又是他们的什么文章惹火有些人了,哎……启元,承文以前对你不大客气,你只看我的面子。”
若是救朝华,启元二话不说,而救承文,启元心有不甘。可朝华还是见启元默默起身,开始上蹿下跳,墙角挖开一块砖,床板排开一条缝,屋顶揭起半角油毛毡,桌腿挖开一个洞,藏钱办法之匪夷所思,看得朝华眼花缭乱。原来启元听爱德华的话,不相信银行,把钱都藏在亭子间的角角落落。一会儿,一叠绿绿的票子交到朝华手上。有一美元的,也有十美元的,都是启元平日里见缝针地找时机换来。
“够了吗?这是全部了,真的。”
朝华当然相信弟弟不会跟她撒谎,但是她细细数清手中的票子,一脸绝望地将钱塞回启元手里,“远远不够,杯水车薪。”
启元捏着一堆美元内疚了,“我要是平时多存点儿就好了……”
“你已经存了很多,但有些人胃口更大……”
“要不问爹爹借,承文家里也有点儿钱的。”
“当年不顾他们反对逃来上海,怎么有脸这个时候回去借钱。”
“我替你回去。姐夫家只有一个儿子,不会不管,爹爹又是不计较的。姐,这些钱你拿去自己家用,你现在不能工作没收入。大概要多少钱才能将姐夫赎出来?”
“起码十条小黄鱼。”
启元倒抽一口冷气,十小金条!他不知道太太肯不肯放手给钱。朝华也是一脸灰败,她来找启元借钱,无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更多的,还是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找个亲人在身边陪伴。
“大姐,会不会有人去你那儿抄家?”
朝华紧张地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声音,可又软软地靠回床头。从家走到夫人那儿求助,再从夫人那儿走到启元这儿,她还一直抱着孩子,她已经筋疲力尽。她将钥匙递给启元,“你帮我去,能搬多少搬多少,尽量搬宝宝的东西。我实在动弹不得了。”
朝华已经习惯简单贫穷的生活,习惯一手一脚亲力亲为,以为启元也是如此。不料启元关键时刻尽显上思房大少爷本色,花一美金拍开老板常用的黄包车夫的门,两个回合就将朝华家那丁点儿家当大多搬来了。这时候天际泛白,朝华看看差不多,让弟弟休息,启元一看天亮也不敢再去朝华家,生怕谁在那儿守株待兔把他给株连了。
回头去国人老板那儿请假,老板却关上门问他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是不是找借口回乡下避难去。启元连忙赌咒发誓,又让老板去亭子间看了寄宿在这儿的大姐,老板才开恩放行。启元心里好生奇怪,老板的态度何以如此反常。
启元不过是回家送个通知,最后如何筹钱,那是两家父母的事情了,他在场也没用。不过他在家睡的那唯一一晚,他听到后妈的哭声。他估计后妈心疼那十条小黄鱼。爹爹果然第二天告诉他,家里得卖掉几块地才能筹措到钱,让他先回去上海工作,筹款的事爹爹会紧紧盯着。
启元后来听说承文家将家里的十亩薄地全卖了,其余的全由上思房卖地补足。他更听说,承文家卖掉全部的地,还是太太去承文家交涉的结果,承文家原本指望吃上思房大户的。
十条小黄鱼由承文爹与宋老爷差遣的人一起送来上海,但乡下人到了上海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想省点儿钱住启元的亭子间,可惜亭子间塞不下这么多人,又不敢住承文的那间亭子间,在外面住了几天大通铺,承文爹先撑不住病了,只好回家。那些请客送礼赔笑脸说好话的事儿,本来朝华想自己做,她不信弟弟这个大少做得来,但是宋老爷以一纸亲笔信交代,世事险恶,不许朝华出面,以免有人求财之后又起色心。只能是启元出马。
启元出马有启元出马的好处,那些人再怎么暗示,启元都拎不清。那些人再怎么恫吓,启元想那都是承文的罪过,又不是他的,于是启元的承受力超强。等说到一手交小黄鱼一手交人的时候,启元又是傻不啦叽地搬出会计那一套,一脸书生气地跟对方讲会计那套不见凭据不支付的道理,而且他是真的认真,而不是跟人搞脑子。
大家你来我往地交涉的时候,北平卢沟桥出事了,一天追着一天,北方的狼烟呼啸着向南扩展。启元尚且懵懂,其他人都急,包括索贿的人也想战事逼近,小黄鱼早日落袋为安,唯独启元不在乎承文多吃几天牢饭,结果果真那帮人硬是败在启元面前,跟启元平等地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了。启元完胜,大喜过望,便在刚放出来的差点奄奄一息的承文面前口无遮拦地说笑话了。
“姐夫,你这一场官司,搞得你们家一夜变成你最爱的无产阶级,你如愿了。”承文还在为他爹内疚呢,启元又自作聪明地追着笑道:“你更能干的是,让地主阶级自愿帮你掏钱闹革命,连我这个不求上进的小职员也掏美金支持你闹革命,你这大秀才说说该如何解释这么多的阶级矛盾呢?”
承文气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中间乱窜小星星,哪儿答得出承文的笑问,出狱的快乐早没了,一路虚弱地闷声不响。此后凡是有人问起承文是如何出狱的,承文一直回答是组织营救。日子一长,连承文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出来后的承文在上海找不到工作,也呆不下去,正好有同侪在福建厦门朝他招手,他将养了几天,招呼都不打,忽然动身就带上朝华和儿子南下厦门,路费,花的是启元的钱。朝华都来不及去跟弟弟说一声再见,说个去向,只够时间在房东太太那儿留下纸条。
这一回,承文是真的闹革命了。他与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将报纸办到厦门,不到三个月被封,他们改头换面再办,继续被封。他们从不屈服,生活再苦再难,他们也要宣扬他们掌握的真理。不屈不挠的办报过程中,承文加入了□。
这是朝华在一封由承文的同志帮忙送达的信中告诉启元的。朝华说,承文他们为追求真理追求理想所做的牺牲很伟大,很无私,她完全支持承文的工作。国家危难,匹夫有责,虽然当前生活很艰苦,但是神很充实,他们一帮人经常来她家里聚会,喝很差的酒,唱最快乐的歌。她相信苦难很快就过去,因为这个社会有这么一帮努力工作的人,他们一定能唤醒民众的抗争,将日本鬼子早日赶出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