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启元回乡不几天,家乡也被日军侵占。健壮的东洋马的马蹄“嗒嗒嗒”地敲遍乡村每一块石板,所有人尝尽做亡国奴的滋味。启樵没忍住好奇,偷偷去东洋马的尾巴,被日本人拿枪托揍了个半死。宋老爷让太太管住儿女们,一个都不让出门,在家也全都穿上简陋的旧衣服,腰带里缝入几张钞票,以防万一。启元担起协助管家的重任,夜晚来临时,由他亲自提灯将门窗一一查来,将弟妹们一一安顿上床。
时局不靖,县政府沦陷,宋老爷与教师们一商量,做主将小学暂停。宋老爷将诸事安排妥当,回家与太太关进书房议论了半天,又详细询问启元上海失守后的政局,他忧心忡忡地对启元说:“我是本地闻人,日本人很可能会来找我做事。想个什么办法才好,我们说什么都不能做汉奸卖国贼。”
“他们前几天冲进来把我们的粮食都抢空了,应该不会再来找爹爹做事,要不然不会这么得罪。”
“他们非我族类,不会跟我们讲道义。他们可以拿枪指着我逼我做事,也可以看我不顺眼一枪把我打死。张作霖这样的人都可以被他们炸死在皇姑屯。抢光我们的仓库,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得罪。”
逃跑?逃哪儿去,怎么逃?启元说,刘团长建议往西南逃。
说到逃,太太虽然明,却因为不出远门,对这种大事无法嘴。她听了半天,悄悄走出了。父子俩原以为太太去解手,不料太太过会儿抱一只小绢包回来,“嗵”一声放在老爷面前。“这儿是我平日里积攒的金子,以防万一的,老爷拿着走吧,都在这儿了。我们在这儿最多吃糠咽菜,受点晦气,老爷你不一样。老爷要是不嫌麻烦,把启农也带走吧。”
启元见到,打开的绢包里,竟然有二三十条小黄鱼,亮灿灿的,在油灯下晃眼得很。他惊呆了,想不到太太天天哭穷,手头却已经积攒下这么多的钱。连宋老爷也对着太太一脸复杂。一会儿,宋老爷让目瞪口呆的启元回房睡觉,老爷太太闭门再谈。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偶尔远处有一声炸响。启元查完门窗火烛回房,见老爷站在他房门前。启元以为老爷来告诉他远走高飞的计划,老爷却轻道:“说好的,以后一家人不分开,我不会一个人走,带你们一起走也不现实。启元,人都睡了吗?长工们都走了?”
“都妥当了,大院里只有两个妈陪着两个妹妹,其他下人都在后院睡着,中间腰门被我锁死了。”
老爷叹声气,叫声太太的小名,太太很快迈着小碎步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大包什么东西。三个人一起来到晴翠楼前的水井边,老爷脱掉长棉袍,让启元手脚利索点儿,动静小点儿,打井水上来,往他头顶浇,一直浇透为止。启元这时大致明白为什么了,有些事情他早在明末清初的传奇故事里见到过。他含泪轻手轻脚地打起井水,一桶一桶地往爹爹身上浇。浇透了,他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爹爹湿透的身子扶着苍老的凌霄藤站在十二月的寒风里瑟瑟发抖。这是滴水成冰的冬日啊。
太太也哭,可也同样不闲着,从大包里掏出干布将井台抹干,务求不留丝毫痕迹。
老爷当场就糟了,几乎是被启仁架着才能走回屋。可是两个亲人却都只能看着不能救,看着爹爹的身子在被子下抖个不停,启仁的心都碎了。他却还得与太太一起将老爷的湿衣服罩在预先备下的两只手炉上烘干,细心做好所有善后工作。
第二天,老爷彻底病了,额头火烫,神智不清。太太焦急之情毫不掩饰,几乎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地请医问药。很多人上门来问候,果然日本人也上门了。老爷混混沌沌地说得很客气,态度也很恭谨,一定要启元把他扶起来面对日本人,礼数一点不缺,但等日本人一走,老爷让启元再偷渡来湿毛巾,将肚子捂得冰凉,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的病情又陷入水深火热。
两个月折腾下来,玉树临风的宋老爷硬是给变成弱不禁风,被下人扶出来晒太阳,众人都看得清那叫骨瘦如柴。背后好多人议论,老爷这是得了肺痨。背后的议论传开去,除了几个不怕死的,好多人见了宋老爷都避着走,就怕给传染了。好在,日本人也不再找上门来。
后来,伪政权建立起来,日子在乱糟糟的秩序中温吞水一样地滑走。
小学又被勒令开课,伪政权派了一个副校长来“辅助”宋校长。遇到大事,就拿一乘轿子不由分说地将宋校长抬去小学,由启元扶着去摆个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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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仓被日本人强行搬空了,地主家还得上街买粮吃,过了年,连播种的稻种都成问题,太太再明的人也一筹莫展,可又不能荒着那些粮田,太太唯有不断动用私蓄,给家里买吃的用的,给农田买稻种农具。那些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小黄鱼转眼就花出去,很不经用。
而伪政府才不管你是死是活,他们开年就早早下了税赋通告,今年的税赋将大大高于往年。太太让会计做得很好的启元打响算盘子一算,今年的地租收来只够缴税,家用一点儿都剩不下来。而这还是建立在老天爷帮忙,今年能旱涝保收,和本地那些农田不会被拿来当战场的基础上。日子该怎么过,开源?节流?
宋太太亲自掌刀,裁了上思房一半长工和佣人。眼下世道艰难,在上思房做工好歹还能混口饭吃,走出上思房还上哪儿吃饭去。启仁礼拜天回家取换季衣服和钱粮的时候,看到好几个从小认到大的熟面孔围着他家大门口嚎哭,到底是有点儿感情的,启仁听了几句哭诉,就急了,冲进门找大哥说话:太太再怎么样也不能断人活路,大哥既然在家应该说几句话。
但启元打开账簿给启仁一算账,启仁就哑声了。家里现在没收入,却每天流水般的开支,爹爹每天看病吃药的钱,还有他启仁又来讨要生活费,启元的那些积蓄早搭了进去,现在就是在用太太的私房钱。“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启仁非常感慨,“一定要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每一个人都责无旁贷。大哥,我从军去。”
“你才十六岁,还是好好读书,先长知识,像刘团长说的,一个团里找不出几个会看地图的,耽误打仗。更别提什么开飞机,开军舰,那些都要读完中学才行,耐心点。像小安房启衡兄刚从同济大学毕业,现在全国修铁路运军列,贡献很大。”
启仁听着有理,歇了弃学从戎的心。启元见此放下一颗心。眼下战火遍地,大姐朝华已经一年不闻音讯,不知在厦门好不好,或者,还活着没有。他在上海见识了战争,见到血之躯遇到子弹弹全无抵挡之力,而今全国子弹弹乱飞,谁知道下一刻落到谁头上呢,谁都是朝不保夕,一家人只有眼对眼看顾着,才能稍稍放心。而且,他也不能让什么烦心事去骚扰爹爹。
想到启仁一来就对太太的非议,启元第一次领悟到,其实太太当家不容易,她是在替全家人得罪人。
这么一想,启元更有意担起家里的家务,原本打算报考一家中学的念头打消了。他想到家里在不远的海岛上的一块地,非常大的一片,家里其他农田加起来恐怕都还不如那块地。那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观察潮汐地势,用一辈子的时间围海造地,愚公移山似的向大海围来那么一大块地,靠着几代人种植芦苇,加固了海堤,又拔去泥土中的盐分。但那块地除了种植芦苇,至今不曾尝试种别的,据说爷爷曾经去种了十亩棉花,结果长出的棉枝还不如筷子高,最后收成算下来,入不敷出。只能继续种芦苇。
在岛上种芦苇的是八家人,那八家人住的是上思房建的石头平房,种植买卖芦苇的钱都不需要向上思房交租,唯上思房有人去岛上小住,他们必须接待,无偿提供食宿。但其实上思房没人去那儿过夜,最多一年就去那儿吃两三顿中饭而已。启元想到,那儿或许现在可以种棉花了呢。启元让启仁回学校请教农学老师,有没有适合在盐碱地种植的庄稼,那边海岛偏僻,即使打仗也轮不到那儿。启仁回校后捎话回来,还是种棉花。
为了生计,启元决定亲自去海岛监督试种二十亩棉花。因那些地作荒滩处理,不缴赋税,只要有收成就是收入。他打好行李推车出去,太太在门后白眼以对,这种不事稼穑的大少爷,懂得种地吗?去了只会给那边八家人添乱。启元则是有成竹,他听爹爹的锦囊妙计,事先相信咨询了一个很能种棉花的长工,只要他有需要,随时可以将那长工拉去海岛帮忙。
冬去春来,伪政府闹哄哄地各就各位了。宋老爷只是冷静地观察,对任何来访者都不透露丝毫想法。一直冷眼旁观到初夏,看那些伪职人员将位置坐稳,打死也不肯让位,而日本军人撤离殆尽,部队开往山区的战场,宋老爷终于开始慢慢“恢复健康”。但这半年不要命地折腾自己身体,终于还是落下病,上思房此后不再有启字辈的孩子出生,宋老爷也是每到冬天寒冷时候异常畏寒,动不动就咳嗽感冒。
乡镇的秩序似乎恢复了正常,伪政府与原国民政府的那帮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有知识的人都清楚事情远远没完,谁都在等着可能爆发的一天。宋老爷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地回去学校,一步一步地将那委派来的副校长架空,然后着手微调课程,不让亡国奴的教育深入小孩子们的脑海。
启仁夏天放暑假,带着启农一起上海岛帮大哥种棉花。渔船把他们送上岸,只见清澈的溪流两旁大约二十来亩的棉花地竟然还真长得还可以,不是传说中的都还不如筷子高。两人的积极立刻来了。但是才一天,启元才安排他们在棉花地捉虫一天,他们还是戴着新鲜芦苇叶编的大斗笠呢,就已经被晒得受不住了。回来看到大哥顽皮地取笑他们晒得像猴子,他们很怀疑大哥是在捉弄他们。可几天下来就知道了,想伺候好庄稼,就得不管日晒雨淋地勤快。他们还见到大哥台风天挖水沟放水去,回来全身脏得像个泥猴子呢。
日子总算这么苦撑着熬过来了。看到棉花如期长高,开花,虽然长得不如陆地上茁壮,可似乎收成有期,大家都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明年在这片土地上扩大棉花种植的话,那收入就不会差了。唯有太太明得从不满足。乱世时候许多人家卖地糊口,宋太太趁机逢低买入,宁可自家生活节约点儿,少吃几顿,少做几件新衣裳。连小安房为了另一个儿子和女儿的读书学费也卖地。若不是宋老爷劝妻子不要做得太过分,太占便宜,太太可能还会千方百计让小安房多卖给她几块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