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回家路上,启元感受到战时才有的那种肃杀气氛。他手头幸好带着从启仁单位开出来的介绍信,介绍信上面的单位红戳让他一路畅行无阻。但越近家门,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越浓,那是真实的硝烟味,而且远处还能听到枪隆隆。他想,难道是解放军开始进攻国民党盘踞的海岛了?乘渡船过河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议论,说是有枪弹隔山隔海地飞过来,打死了个谁谁谁。启元心说,子弹不是有程的吗,哪飞得过大海。但见路上的人们果然蹭着屋檐走路,似乎是在躲避天上飞来的子弹。果然,路上的行人很是稀少,尘头飞扬的地方,则往往能见军队行进,夜航船得等好久才凑足一船的乘客。看来解放军解放那些海岛非常不易。
回到家里,启元都来不及喝口水,洗完澡就先奔上思房。忆莲纠结了很久,终于决定不跟去,在家带脉脉。可团团很愿意跟去上思房,因为在上思房,她总能吃到只有爷爷才能享受的美食。果然,才进门,爷爷就给她喝刚在井里放凉了的酸梅汤。只是,这回酸梅汤不如记忆中的好味,原来上思房现在佣仆散尽,家中吃穿都是老爷和太太亲自张罗。两只花园早已杂草丛生,石板明堂的缝隙也长满杂草,连屋顶瓦片缝隙里都有瓦楞草开出金黄的小花。当然,衣服也都是皱巴巴的。老爷见启元回家,先支使启元帮他杀**。集市买得到清理干净的猪,就是买不到杀好的**。启元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吩咐老爷抓紧两只**脚,他总算这回做得比较干净利落,没让断头的**满院子乱窜。旁边两个妹妹一致叫好,这些麻烦的**杀一只少一只,早点杀光吃光,省得每天喂**扫**粪。
收拾**毛的间隙,启元先汇报朝华、启仁、和启农的近况。老爷听得朝华家的情况,很奇怪一家人还住狭窄的租屋,但听得朝华在家一言九鼎,老爷得意地微笑了,评价说,朝华不会吃亏。太太自然是最关心的自己亲生儿子的现状,她在杀**现场旁听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嘴婉转问启农喜不喜欢上海。儿子目前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太太的气焰立马收到严重牵制。但等听到朝华安排启农赶末班车考上大学,启农一切安好,未来可期,太太喜极而泣,倒也不说别的,只是埋怨启元为什么不带上忆莲一起回家,错过一家人团聚吃**。太太说了会儿话后走开,等不久,后院晴翠楼方向传来久违的风琴曲,太太弹的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四季歌》。启元的两个妹妹一听就奔向后院去了,团团在琴声和太太的积威之间权衡了一下,选择呆在爷爷和爸爸身边。
启元才有办法完整而详细地转述启仁这十几年的经历。连老爷都惊讶,那炸毁日军军营的传奇行动也有他儿子主力参与。在老爷印象中,启仁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呢,想不到启仁已经长大。老爷惊讶之后,不禁细细地问启元,启仁如今的格如何。启元说,启仁现在对他还是老样子,开朗率直机敏。对外,格似乎有点沉静,总是思虑周详了才肯说话,一说话则是很有大将风度。不像承文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看来……启仁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
启元不知爹爹为何得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结论,“是的,我看过启仁身上的伤疤,如果像周泰一样,一个伤疤喝一杯酒,启仁得大醉。他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老爷无声凝视专心拔毛的启元一会儿,转开话题,“启仁有没有说过后悔?”
“我问过他,他说不会后悔当年偷跑出去加入游击队,这么多年吃苦也不悔。”
老爷点头,“想不到你们三兄弟里面,还是启仁的格最像我,咬住一件事做到底,牛拉不回。”老爷无视启元抬头来疑问的眼神,继续自言自语地道:“我想不到黄院长家能这么富,前儿才刚听说他儿子卷走所有金条美钞跑了,前些天黄院长竟然还能大手笔买了五十万斤谷子捐赠解放军打海岛上的国民党军。”
“我奇怪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稻谷。”
“我倒是奇怪他哪来这么大的勇气走出这一步。上半年他敲锣打鼓送粮给长江部队,一转眼他同样手法敲锣打鼓送粮去解放军部队,有心人要是心里有个联想,黄院长就其心可诛了,这不是拿解放军与长江部队等同吗。更多人则是看到黄院长朝秦暮楚,这个转身也太快了点儿。倒是弄来稻谷相对容易,这儿的大户谁能不给他黄院长几分面子。”
“不,启仁说,他们打仗打到后来,不少投诚或者俘获过来的国民党军队经过感化教育之后,转身就枪口转向,而且还非常勇猛,军纪也非常好。相比之下,黄院长算不了什么。”
老爷嗒然,“对的,这回渡海部队中,听说既有投诚的国民党军队,也有收编来的海盗,当然主力是解放军。启仁和承文有没有说起我往后该怎么做。”
启仁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所知全部告诉爹爹。他以为爹爹听了会神色黯然,却想不到爹爹竟是一再点头,似乎是颇为认同。启元大惑不解。老爷却是了然:“看来黄院长还是比我,比我早看清风向。与其等别人来分他的家产,不如大方一点自己拱手送出,而且又是送在刀刃上,解放军现在急需粮草。可惜我做不出这一手,我还是继续给小学捐款。启元,咱们今天好好吃一顿,明天开始做事,但你还是不必帮手,忙你自己的去吧。”
饭桌上,老爷的决定遭到太太的质疑,难得公开的质疑。但老爷坚持决定不变,他要再给小学造一排两层楼校舍。太太依然游移,她让启元明天一早去一趟她的娘家,看看她娘家人如何行事。为此,太太特意拿油纸包了一只**大腿,让启元带回去给忆莲吃。等启元吃完饭出来时候,老爷亲自送出大门,附耳密告启元明天不用去太太娘家,他请人帮忙打探过,太太娘家几个正房的早已席卷细软失踪几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不知下落,这事还是别说给太太添堵了。
启元惊讶得一路发怔。行走间,见几个大孩子从黑暗中匆匆跑过,他不知这些孩子在做什么,不料一个孩子叫住他,原来是宝瑞家老三。老三说海上又开始打仗,他们跑山上去看热闹。老三还说,他们每场仗都看,趴在坟头上看,子弹来了也不怕,比看放烟火还热闹。启元目瞪口呆,想不到战火之中也可以找到娱乐。老三虽然急得心急火燎的,可还是等启元开口放行,才拔腿跑了个无影无踪。启元抬头看不远处黑魆魆的山,心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半夜穿行在坟山里看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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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爷很快开始着手新校舍的建设,打的旗号是百废待兴,教育先行。才行了没几天,一切都还没起色呢,宋老爷被县里请去开会。到了傍晚,宋老爷还没回家吃饭,太太急了,亲自出门找一个同族的男丁给启元报信,让启元赶紧打听老爷去了哪儿。启元唯有骑车赶到县政府门口去看。不料,见到几个熟面孔,包括黄院长的家里人也站在县政府门口打探消息,可又谁都不敢进去问个究竟。
启元心说问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径直进去大门,逮住一个人就喊同志,问宋校长等人在哪儿。那位被启元喊住的同志说人都在开会,讨论本县重大工作。启元心里纳闷,可也不敢多问,怕给爹爹添了麻烦。走出门来,众人围上来一问,有人嘴快,说看来捐款捐粮还是有用的。但这个人很快就煞住话头,因有人暗中踢他一脚,提醒他祸从口出。但启元觉得不可能是这个原因,宋老爷自行其是,在小学造新校舍,那大计划可还没投入真金白银呢。
启元只好等在门外。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会议终于结束,启元看到爹爹与秦向东等人说说笑笑地出来,才放下一颗提了半天的心。这时心里反而好笑,他也太神经质了,能出什么大事呢,竟然紧张成这样。
又过了几分钟,众人才热热闹闹地完成告辞,各自散去。
宋家父子两个说着琐事走出很远,一直走到空旷之处,左右皆是农田了,宋老爷才忽然“嗤”地一笑,道:“真是非常讽刺。我不知道经过什么程序,今天秦县长他们通知我成为县人民代表了。就跟几年前黄院长通知我成为参议员一样,都不知道是谁,在哪儿,选举了我。原来是一个套路。”
“那……黄院长也成了人民代表?怎么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呢,与承文说的那些道理相差千百里。”
宋老爷在浓黑的黑色中继续“嘿嘿”地笑,“可见古人老话说得不错:万变不离其宗。可惜我们启仁。”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这几天细看承文给我的那些书。”
“蒋委员长口口声声三民主义,实际又做了些什么。回家,好好过日子,继续做教育。”
启元将信将疑地跟着爹爹走,心说如果一切照旧,甚至黄院长那样的前朝旧人也依然在位,只是将参议员改名为人民代表大会,那些跟着□抛头颅洒热血打江山的穷人会不会骂一声骗子?宋老爷却告诉儿子,历朝历代,皇帝虽然轮流做,县官也是轮着换,可县以下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变过,连当年大清入关都无法改变。
启元将爹爹送进上思房后,才黑回家。今晚估计没打仗,路上没有乱窜的男孩子。启元回家将事情与同样是焦虑地等待丈夫回家的忆莲一说,忆莲奇怪启元何以如此提心吊胆。忆莲觉得,大家都是真心认定宋校长是好人,好人又何必担心走夜路呢,这是个基本道理。启元一听,对啊,可不就是这个最朴素的道理。这么一想,启元释然不少,比听说爹爹做上新政权里面的人民代表更释然。
日子,还真是几乎照常地过了。但这回,宋老爷没有缺席稍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他不敢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