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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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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卢少华代表区里发出通知,号召全区老少开沟挖渠、积肥保墒,但是通知发下去了,动员工作也做得到位,却应者寥寥。又因为特务活动的加剧,上面进一步要求全民动员,甚至把小脚老太太也发动起来,寻找挖掘可疑分子。可也应者寥寥。卢少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全因宋老爷今年重病,一直卧床。宋老爷不出面吱声,全区没几个人会响应,都会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积极。

工作无法落实,卢少华就得挨秦向东的批评。秦向东让卢少华拉启元出面,卢少华却知启元不是那块料,何况启元已经搬离上思房,看上去是被逼走,在众人心目中分量更是减了不少。秦向东搞得很被动,因为全县其他区,甚至全市,也与卢少华遇到的情况差不多,唯一区别是那些区的乡绅能出面号召,而乡绅病倒的区,这就出现问题了。他去市里开会,大家凑起来一说,那些搞得好的区是乡绅逃跑的。

可卢少华最终还是得找上启元,请启元请出宋老爷,只要坐在台上亮个相就行。启元不舍得爹爹折腾,一口拒绝,卢少华只得将原委向启元摊开,令启元难以拒绝。他也知道爹爹的威望,一声号召出来,不仅是本区,本区邻近的几个村也受感召。而爹爹如果不号召,并非没人听卢少华的,比如启樵之类就很能响应,但是响应的人会被左邻右舍嚼舌的烦死,成了一只出头的孤鸟。农村就是这样,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千丝万缕的七大姑八大姨的掣肘。

启元回去转告老爷,老爷半躺在被窝里叹息,“不断地剥夺我的所有物,却还要我凭感召力做事,这不是涸泽而渔嘛。我不想再做傀儡说违心话啦。”他这回一口拒绝了启元,让启元回去告诉卢少华,要命一条。启元自然是不敢如实转告,而是说爹爹实在虚弱。

于是卢少华的工作变得非常被动。启元当然能帮则帮,好歹先把自家的佃户们先号召了起来。那也有不少人了。只是他因此也必须出现在田间地头。有次,他见到黄院长也在地里谈话,他想,可能与他替爹爹做的事差不多。

很意外的,启元收到一封来自武汉,署名是他不认识的人的信,来自武汉。但地址和收信人显然是他,县立小学的宋启元,不会错。打开,才知原来是瑶华的丈夫建生写来。建生替瑶华检讨上一封信的不近人情,然后用三页纸的内容将两人的情况详细交代了个清楚。建生是抗战时期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此后辗转全国各地打仗,抗战胜利后即刻北上东三省,而后随着四野大军摧枯拉朽地南下歼敌,而中途留在武汉投身地方重建工作,与瑶华一见钟情,经首长批准与瑶华结婚,他发誓会一辈子善待瑶华。

建生替瑶华解释,瑶华年轻爱冲动,其实心里很想着父母兄妹,做梦都在想。可有些事受部队铁的纪律约束,瑶华不便表达。而且,新中国成立了,思想上尤其需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请岳家上下跟进形势,有所改变,这是大势所趋。请岳家上下谅解。信里当然是附上地址和两人的照片。

启元屈指一算,这个妹夫竟然与他同年,那么大瑶华足足一轮有余,难怪在西南联大读了大学。而从照片上看,建生长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很是对得起瑶华。启元替瑶华高兴,赶紧将自行车起得飞快,向上思房报喜。

宋老爷见信大喜,与太太两人翻来覆去地说建生是个好孩子,是个周到稳重的好孩子。太太这回是喜极而泣,亲自捉笔写回信。一叠信纸,被眼泪湿了又湿,简直报废。宋老爷的神一下子好了许多,起身吩咐太太少写几个字,只需报个平安,说一家人都在怒力学习以便跟上新社会就行,不要给那边的女儿女婿添麻烦。而信封落款,则还是用启元的名字和县立小学的地址。可怜太太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想到女儿的前途,还是只能照着老爷说的写,一时不知写些什么才算简练,只有求助于老爷。老爷想到建生的文化水平高,就刻意在信中用了几个典故,以求寥寥数语说明一大堆问题。太太不是很能理解,启元在一旁直呼高明。

总算,七个孩子里面,有三个已经确定好的归宿,想必大学在读的启农也不会差,老爷一颗心坦然不少,跟太太说“你也可以放心了”,太太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笑。至于瑶华和建生的年龄差距,谁也不当回事,太太自己还不是与老爷差一轮,照样过得琴瑟和鸣。

老爷这一夜长长地睡了一个好觉,一觉睡醒,神恢复不少,能让两个女儿扶着出门晒太阳。

这个时候海上有了解放军自己的军舰,天上也有了解放军自己的飞机。宋老爷不用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再担心天上有飞机声传来扔炸弹。老百姓猫在山头上看飞机打飞机,此时胜利的风向往哪儿吹,谁都看得到。于是,支前的热情便更高涨了。毕竟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又有新一波的人到村里找新任村干部打介绍信,以便出门当支前民兵。在敌特的破坏活动日益猖獗的去年,上级下令在各路口设立关卡,进出县境的人员必须持村里开出的介绍信,用以识别敌特便衣。当然,诸如有些危险分子就被控制了起来,无法取得介绍信就无法动弹。

随着国民党飞机扔下来的炸弹减少,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却骤然加剧,启元感觉到新的一场大战即将爆发。果然,当山花开遍原野,海上出现挂红旗的军舰,解放军有了自己的海军。海陆空三军齐头并进,很快拿下国民党十二万大军盘踞的舟山岛。整个县上下喜气洋洋,欢庆胜利。

宋福珍身为妇女干部,积极经手帮英雄们找对象,落实好几对。她最终也将自己嫁了出去,嫁的是英雄连的副连长。宋福珍的丈夫来自西北,家境与宋福珍家差不多,憨厚老实,骁勇善战,与宋福珍结婚后,就申请留在本地安家落户了。他说江南真富,大多数人家比他老家的地主还富裕,留在这儿才享福呢。这句话被宋福珍当笑话讲,还是卢少华偷偷阻止了宋福珍。好在宋福珍实心眼,直肚胀,谁也不会把她说的话往歪处想。

小学终于又可以复课。宋老爷托病没有出门,写一封信给县里,提出因病辞职。启元去上班了,他见到县里委派的新校长,由秦专员陪同来校履新。新校长在参加革命之前读过师范,做过教书先生,因此一来就很熟门熟路。与老校长宋老爷不同的是,新校长爱开会,先生们白天上课,晚上往往一周要开三四次的会。于是启元都没时间回上思房,偶尔回去也是匆匆忙忙,都不够时间解答宋老爷眼巴巴地等了一礼拜积累下来的问题。没办法,他总不能耽误批改学生的作业。

但宋老爷也不仅启元一个渠道,上思房几乎每天有宾客盈门,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只除了新政府的干部。宋老爷企图拒绝让人进门,可他现在哪儿都不能去,一是身体抱恙,二是能走也拿不到介绍信,因此上来敲门的都知道宋老爷在家,他无法拒绝。

今年的小学没有暑假,为了追回被国民党打断的课时,学校即使盛夏酷暑也照常开课授学。宝瑞家的老三今年正好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一考结束,老三成绩名列全县第一,喜得他对着榜单拿大顶。正好启元经过榜单也来看成绩,老三拉住启元眼巴巴地等表扬。启元一看名次就笑了,有其兄必有其弟。当即教育身边的两个女儿好好向老三学习。老三这才谦虚几句,指出团团的成绩也是很好的,据说好几篇作文当了范文。

但是,老三考得再好,去市立一中读书的愿望还是落空了。县里决定整改原有中学的教学质量,到各地抽调最好的师资来充实中学,力争将中学办出县立小学的影响力。启元也被抽到新的中学教语文。同时被抽调的还有一位从未上过学,却自学成才的教数学的先生。还有别处调来的物理化学等老师。好师资实在有限,新县中只够开两个尖子班。谁也不知道未来的教学质量会如何,考了个第一的老三失望透顶。

启元却是非常高兴,他才小学毕业的学历,却被认可教初中语文,这是对他自学的承认。面对小学老师们的祝贺,他一个劲儿地说“惶恐,惶恐”,大家都笑坏了,纷纷说这是名至实归。严肃地小学新校长见此也忍不住笑了,回头跟如今是皇亲国戚的容斋先生说,这个小宋先生真不像个地主儿子。容斋先生回头就告诉了启元,告诫启元未来到了新中学后务必继续谦逊低调做人,消除新中学领导人可能会产生的身份误解。但说了这些,容斋先生还是叹了口气,回头再有人问起启元其人,他就告诉别人,这个小宋先生从小被后娘逼出门去上海做学徒,跟着秦向东专员学习文化知识,回来后也依然不容于大宅,一向就住在外面自生自灭。

启元听说后连忙去找容斋先生澄清,他并未自生自灭,在困难时期他都是受到上思房的接济,从来没有冻馁之苦。容斋先生很难向启元解释,只好一再叮嘱启元不要对外反驳他的话,别让他没面子。既然事关容斋先生的面子,启元只好闭嘴。

容斋先生还告诉启元一件事,让启元别说出去,他儿子秦向东将在近日调离,转到本市当年游击队活跃的区域做县专员。启元好奇,那不是离家远了吗,多不方便。容斋先生犹豫良久才说,这是秦向东自己申请调离的,可能有其个人原因。启元非常想不通,可也不便多问。

一直等到秦向东正式调离,启元才回去上思房通报宋老爷。启元以为普普通通的一件事,宋老爷却很是惊诧,不是升迁,而是平调,而且秦向东调去的是穷困山区县,这是在不可思议,若是放在过去,这种调动几乎就是降级,是受处分。但启元觉得□员讲究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秦向东作为骨干分子,既然任务繁重的支前工作结束,当然有可能调到穷困山区担负起更重的责任。宋老爷拿蒲扇扑打着蚊子,一脸的大惑不解。可也不能否定启元的说法,这不,有不肯搬大房子住的承文榜样在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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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从上思房出来,骑车往家里走。经过区办公室,见卢少华的办公室还亮着煤油灯,一眼看过去卢少华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他就折过去对着洞开的窗户打声招呼,问有没有需要写的东西。卢少华挥舞着蒲扇笑道:“小宋先生现在是中学的大忙人,我可不大敢麻烦你了,免得耽误那些孩子们。”

启元笑道:“不碍事,卢区长有事尽管喊我。”他不是个善于攀谈的,说完就道声“再见,你忙”,转身走了。这是启元的一贯风格,不像有些人有了与长官说话的机会,就抓住不放。因此卢区长也见怪不怪,挥挥扇子道别。但卢区长看着启元走向黑暗的身影,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跳起来冲窗口大喊一声:“小宋先生,请回,有事,请回。”

启元不知就里,回身走进卢区长办公室。不等启元坐下,卢区长看着启元道:“小宋先生看上去比我年轻不少,要不是看了商调表,我还以为你比我年轻呢。”

“呵呵,原来还是我虚长几年啊。可能我生活比较安逸,与卢区长为革命吃那么多苦不同。我今天写什么?”

卢区长凝视启元良久,才问:“你刚才进来时候,外面还有工作人员吗?”

“没了。”启元心里不禁毛骨悚然的,感觉卢区长今天有点怪。

“其实你小宋先生也是从小吃苦的,我有个大哥也是从小送到上海做学徒,吃足苦头,后来想把我也送去,我逃走了。”

启元不便否定容斋先生对外说的话,只得笑道:“还好,我吃的苦头算少,洋行很快让我满师了,还让我做会计,虽然工作忙了点儿,每天记账对账做得眼睛出血,可真的还好,不信你问秦专员,他知道的。”

“秦专员当然知道的,我问过他。你啊,真是天纯良,还记得以前我问你讨辣椒吃吗?你们一家三口都是好人,只有你们家不仅不赶我,还拿笑脸对我,最后又送我一黄瓜,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住在学校宿舍。你怎么什么都不计较。”

启元不好意思地笑,“哭哭啼啼是一辈子,嘻嘻哈哈也是一辈子。”

卢区长双手支在桌上,形似蛤蟆,双眼盯着启元,似有极大顾虑,看的启元心里再次发毛。终于,卢区长长出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抽出一份文件,放到启元面前。却又抬手压在文件上,盯着启元道:“小宋先生,你得向我发誓,这份文件是绝密文件,你在这儿看,看完决不可转述给任何人,包括小宋师母和宋校长,都不行。你发誓。如有违背,我枪毙你,不是开玩笑。”

启元受惊,忙摆手道:“要不我还是不看吧……这么重要,我……但我肯定不会说出去,你既然这么说了,不行你枪毙我。”

卢区长叹一声气,将手移开,“看吧,千万不要说出去,要不然你我都死。你慢慢看,我到门外转转。”

卢区长出去就将门带上,房间里顿时更加闷热起来。启元不知什么文件如此重要,以往卢区长请他帮忙写稿子,也是常给他看或者说文件的,为什么这回的情形特别严重。他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忐忑,小心翻开页面,第一页,写着《湖南农□动考察报告》,署名:毛泽东。启元吃了一惊,原来是最高上级的文件,他额头开始出汗,心底不禁有点儿兴奋,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页,逐字逐句看下去。几乎是文件的一开始,他就胆战心惊,越往下看,他额头的汗珠越密,双手、双腿,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终于有一颗汗珠“啪”地落在纸面上,吓得他浑身一抖,仿佛犯了什么天条似的,连忙伸手往脸上胡乱抹一把,继续往下看。他不敢看那一条条的打击方法,可又无法不看,字迹在他眼前模糊了,又干净了,满篇的字似能跳舞。他不知道是怎么看完全文的,看完了也不知道发了多少时间的呆,只看见卢区长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他梦游似的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又摔回凳子,滚坐到地上。

卢区长严肃地看看启元,将文件收回去,细细翻看一遍,才又装进抽屉,锁住。他也不急,等启元缓缓从桌下爬出来,浑身狼狈地站在他对面,才轻而有力地道:“我限你三天内搬走,离开本县,以后不许回来。我只能保你一家四口,明确一下,就是你们夫妇,和两个女儿。这是介绍信。离开这间屋子后,你一句话都不许提起,对谁都不细说,这是原则问题,掉脑袋的问题,明白了吗?回答我。”

启元哽咽起来,只会点头,不能出声。憋了半天,又是拿手抹去一脸的汗水泪水,才憋出两个字:“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要有任何侥幸。你即使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两个女儿着想。你没有选择,有条路给你走对你是万幸,没有可是了。”

启元泣不成声,只能伸手沾水,用颤抖的手指在桌面写下:可是爹爹真的不是坏人!

卢区长无语,转过身去,让启元自己哭,哭痛快。一直耐心等到哭声减小,才问一句:“你打算听我的,还是自行其是?”

启元重重摇头,可最终还是在桌面写下:前者。

“我的一条命揣你手里了,你若想弄死全部的人,就请开口。回吧。”

启元拼命摇头,临走,深深鞠一个躬,才嚎啕而走。一路也不知跌了多少跤,总算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又是痴痴地只会流泪不会说话,坐在地上使劲发呆,把忆莲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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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忆莲出尽百宝,试图问出原委,启元却想着卢少华的嘱咐,打死他都不敢说。可他又克制不住地抱头流泪,吓得忆莲终于忍不住,打算去上思房搬救兵,启元忙起身拦在门口,不让忆莲出去。

收干眼泪,继之以茫然。忆莲却从启元口袋里搜出一张纸,打开一看,是一封介绍信,村里盖的章,介绍启元一个人可以走出本县寻找工作。虽然打仗已经结束,但介绍信这个东西似乎有永久保留下去的意思了。这下忆莲起疑了,抓着启元手臂问介绍信是怎么回事。启元也不知卢少华是什么时候将介绍信放到他口袋里的,他对着忆莲手中的介绍信左看看右看看,脑袋里终于有点儿混沌初开,但心里不明白了,为什么卢少华说保他一家四口,跑路介绍信上却只写他一个人的名字。这才抬头,却见忆莲哭得满脸泪水,他一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回家后又做了些什么。又是恍惚了会儿,掏出笔找张纸写给忆莲看:我犯事了,卢区长让我立刻跑。他当然不敢跟忆莲说,除了卢少华的嘱咐,他也清楚忆莲是个没主意的人。

忆莲的第一反应就是找老爷说说,启元摇头。他骗得了忆莲,可骗不了爹爹。他要不要与爹爹告别,告别的话又该说什么。而且,还有短短两天,他该如何安置忆莲与团团、脉脉。忆莲又问他犯的是什么事,启元脑袋乱哄哄的,只能再写下一行字:卢区长不让说。忆莲果然不敢问了,她与启元一样,都是不多事的本份人,只会干着急。启元想了想,想到刚才看的那篇文件的内容,就将写了字的纸卷起来,凑到油灯边烧了。忆莲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如此小心,这得犯多大的事啊。

夫妻俩战战兢兢地度过一夜,反正睡不着,忆莲开始给启元收拾行李。不仅是忆莲,连启元都不知道他得出逃多久,还能不能回家,不知道这个行李得如何收拾,但起码明白,行李收拾大了,太显眼,肯定不是好事。两人一夜惶恐。

第二天,启元去县中办辞职,本以为得费一番口舌,不料卢少华已有吩咐,启元索一路沉默到底,唯恐祸从口出。但他感觉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烤得他背脊火烫,他不敢回头看,办完手续就赶紧走人。回到家里,忆莲还在上班,团团也在上学,脉脉则是托放在别人家里,外面是骄阳似火,启元所在门背后瑟瑟发抖。他必须去上思房说一声。若不说,他岂不是坐看爹爹受苦受难?可是他又不能出卖卢少华,他不能言而无信,害了卢少华。他该怎么办?

他真的能放下这么一大堆亲人,独自逃跑吗?于心何安,于心何忍。过往受过的教育,包括封建的,民主的,古代的,现代的,全都教育他不能做一个临阵脱逃、自私自利的人。

想到启仁与瑶华的来信打击得爹爹一病不起,可想而知,他的逃离将雪上加霜。想到当年沪松战役之后,他千辛万苦地回到家里,爹爹那一脸的激动,爹爹说以后一家子不要再分开……他怎么走得了。

可是,启元一想到那篇文件的内容,就把一切的一切全抛到脑后。他害怕,害怕得要死。

他真不敢去面对爹爹。可一想到爹爹身体虚弱,他又不知一逃得多少年,不知回来还见不见得到爹爹……他又必须见爹爹一面!

启元硬着头皮去上思房。太太一看见他来,就让他搬一块石凳,启元不理,直奔晴翠楼找爹爹。在爹爹亲手建的玻璃屋顶的玻璃屋里,他找到爹爹。此时太阳已经挂在西方,朝南的玻璃屋顶透着白亮的光,坐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抬头都能看见湛蓝的天。屋里有点儿燠热,不过瘦弱的宋老爷坐在软藤摇椅上,清凉无汗,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看承文让启元学习的书。启元轻手轻脚进去,亲眼看见神情清冷的爹爹,内心又开始动摇。

宋老爷却已看见在门口彷徨的大儿子,只是他身在亮处,看不真切,就问道:“不是上课时间吗,你怎么出来?孩子们怎么办?”

“我……”启元又想解释不上课的原因,又想先说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又想到这两件事的前因后果是如此的一言难尽,忽然就哽住了,不知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只闷头向前,猛然跪在爹爹面前,圆满地磕了三个头。磕完,启元两手支地,哽咽不敢抬头。一室安静,只有启元喉咙间冒出的啜泣声音。

过了很久,宋老爷扶拐杖起身,走到启元身边,一只手按在启元头顶。上思房规矩不多,像这种跪拜,早不知多少年之前已经被宋老爷视作封建糟粕而废弃。启元忽然“违规”做那么一出,宋老爷一脸的吃惊。“发生什么大事了?”

启元本没脸说,到了爹爹面前更发觉这种临阵脱逃的话是如此难以启齿。而宋老爷终于领悟到了,他收回手,两臂一起支撑在拐杖上,似乎站立不稳,启元能看见爹爹裤腿的轻颤。过了会儿,宋老爷平静地道:“启元,爹爹送你几句话: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走吧,一路谨慎小心,君子小人都不可得罪。我知道了。”

“爹爹,千万保重。”启元忍不住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慢慢退出。他自始至终不敢看爹爹一眼,他心中愧疚难当,无法面对爹爹的眼睛。走到外面,正好遇到站在楼梯转角听壁角的小妹,他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走到激烈的阳光下,启元恨不得化生为虚无,那么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承担,什么都不用承受,像云一样自在。可他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更是上思房的长子。他只能低头逃也似地在惊讶的太太面前窜过,冲出上思房沉重的大门。

但在出村的路上,启元却撞见刚刚回家的启德。有两个挑夫替启德挑着好几箱子行李,启德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显然是妻子儿女。一看就是气质与众不同,城里人的样子,头顶各自戴着花色不一的金丝草帽。启元没心思管别人家的事,试图侧身走过,却被两个挑夫认出,大声喊小宋先生。启元只得与启德相认,奇怪启德怎么会回来。

启德将启元拉到一边,神秘地微笑道:“这儿呢,是生我养我的故土,身边的人一半姓宋,不姓宋的也几乎与宋家藕断丝连,几代之前是同一个祖宗。万一有个什么事,大家难道会本是同生,相煎何太急吗?我心底实在觉得还是回家放心可靠。启元兄你……”

启元觉得有理,他有话想与见过世面的启德探讨,但犹豫了一下,决定从此开始听爹爹的,沉默。他看得出启德看着他可能红肿的眼皮在想什么,他只是匆匆地道:“欢迎启德兄锦衣还乡。对不住,实在实在对不住,我有点急事要走。”

启元听到启德喉咙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他不顾了,只一味逃走。回到家里,一会儿亲亲团团,一会儿亲亲脉脉,难分难舍。他又收拾一夜,将所有的东西都压缩在一只小皮箱里,思来想去,只敢带上一套《镜花缘》。第二天,启元去河里挑来好几丹水,将所有水缸倒满。晚上,他与家人依依惜别,但不敢说话,拎起皮箱坐上夜航船,先奔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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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抵埠,启元去宝瑞的宿舍。他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往哪儿,决定先在宝瑞宿舍歇个脚。在市区的主要道路上,他看到很醒目的一张告示,告示红底黑字,写着全市招考中国人民银行会计。启元心中一动,连忙出纸笔,将告示抄下来,才继续去宝瑞宿舍。

稀客光临,宝瑞自然是请了一天的假,买了大饼油条和豆浆,热情招呼启元吃早餐。但宝瑞看出启元魂不守舍,只是宿舍还有其他人在,他隐忍不问。一直等同屋的同事们上班去了,宝瑞才道:“启元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启元将想了一夜的事情和盘托出。“我不得已离乡背井,但宝瑞兄你尽管放心,我绝没有干下坏事,实在是时势所迫。我很不放心家里,非常不放心,请宝瑞兄让你弟弟帮我传递消息,我万分感激。”

“多大的事,我让我娘和老三经常去你家看看。是你的家,还是上思房大宅?”

“最好都要,实在太麻烦的话,上思房那边的事儿还是……我家内子会打听的吧,让老三问内子即可。”

宝瑞沉吟良久,推心置腹地道:“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件事,你听我的,我有想法。我听我们工厂军管干部说起过他们在陕西解放区斗地主杀土豪的事,我看你今天走得很对,仗打完了,这种工作可以开展起来了,不怕再闹出乱子。但我还得写信让老三通知阿嫂也避开上思房,近段时间小心为上。包括我,启元兄,我们现在也不能提我在国民党军队做过事,更不能提起刘长官等人,我只能是个被抓壮丁的,然后逃走的。上思房的动静还是让我们老三去了解为好。”

启元听着只觉得神清目明,豁然开朗。“宝瑞兄,不知如何感激才好。但你是抗战英雄,原不必如此担心。”

宝瑞摇头:“谨慎为上。不怕启元兄取笑,我这条命就是靠谨慎才从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情况不明的时候,宁可退一步,躲在最安全的角落观察清楚。我们老兵最擅长的是隐蔽自己放冷枪。我宁可错失些什么,也要保证万无一失。”

启元肃然,“受教。”他将摘录的中国人民银行招考告示递给宝瑞看,“你看我能不能报考这么重要的位置。”

宝瑞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虽然眼下各行各业都亟需有文化的人,但这个位置……不过去考一下也无所谓,不录取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去试试,启元兄,银行职员是条很好的路。”

有宝瑞的支持,启元有了信心。不料,宝瑞告诉启元一件没头没脑的事,过去他工作的上海机械厂那老板有几处外室,老板逃去香港,几个外室带着儿女还留在上海,其中一个外室一个人在上海呆得没底气,带女儿回娘家投靠,娘家不肯收留,外室只得倾尽所有在外面买套房子住下。凑巧有天与他在路上撞见,一定要将女儿嫁给他。宝瑞见到前老板的女儿,竟然也是一见钟情。启元想到卢少华给看的那篇文件,要宝瑞千万小心这个婚姻对他个人的不良影响。宝瑞这会儿却笑眯眯地昏头了,他非常想结婚,牛拉不回。启元一想也好,两个人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

但启元说着说着就又担心起家里的人来,他对宝瑞叹息,他现在有点儿后悔出来,最担心忆莲一个人带着俩孩子,若是有谁要怎么样她,她连哭诉的人都找不到。他应该回家担着。宝瑞实在不是很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与军代表私下里告诉他的陕北老解放区那儿发生的事儿差不多,他只能想当然地道:“你可千万别回去。若说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事找你家,首先找到家长宋校长,然后肯定是找你——长子。后面才是太太,你的弟弟妹妹们,要轮到多后面才轮得到阿嫂和你的孩子们。我看启元兄不必担心小家的安危,倒是很有必要早点儿找到工作,寄钱回家。这世道千难万难,没钱最难。”

启元一听,有理。这顺序他自己也想到过,可经宝瑞一说,便更肯定了。眼下爹爹既然身体不佳,几乎难以应付俗务,那么有文件上说的那种事出现,当然先找他算账,总不好意思为难太太和两个妹妹那种女流之辈吧。如此说来,他一个人逃出来是对的。启元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稍稍心安理得起来,于是困意来袭,与宝瑞一边说话一边眼皮子打架,后来索一头歪在宝瑞的床上。宝瑞让他安心。

原本启元一心想的是找谁投奔,如何打发未来的光,但被宝瑞一语提醒,是,他需要养家。养家,在过去似乎从来不是他的话题,即使在上海做学徒那阵子,因为有坚实的上思房做后盾,他的危机意识只止于养活自己,起码攒够一张回家的船票就行。而眼下看来,上思房即将处于风雨飘渺,他作为长子的责任,恐怕不止是扛扛担担做些重体力活那么简单了。是,挣钱养家,是他眼下亟需的任务。启元心中对人民银行的那份工作万分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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