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1984年的秋天,启元在小院子里收拾花草,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和门外中气十足的聊天声音吓到。凭启元多年经验,这等中气的谈话声音一般来自领导。那么领导来他家做什么?启元傻了好大一会儿,可外面敲门声却不肯停息,他只能磨磨蹭蹭地过去开门。家里只有老两口,他不去谁去。
门口,果然是三个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女的,扯开大嗓门就笑道:“启元哥,还认识我吗,我是福珍啊。”
原来是宋福珍。宋福珍这个人从来不讲究原则,当年还往牢里探望过他,还帮他带口信给忆莲,启元感激她,既然是宋福珍带来的人,不管是什么领导干部,启元总之先放了一大半的心。
宋福珍进门介绍说她离休后在街道帮忙,正好市外事办拿着名单下来找人,她一看里面有启元哥,就帮忙领路。启元一听连忙撇清,“报告领导,我家没有亲戚在国外。”
宋福珍哈哈大笑,“不是问你找亲戚,启元哥真有趣啊。是一个姓黄的香港大老板要过来,他先传来一张单子,说是希望见几个人,你的名字也在上面。我说不清楚,还是请外事办同志说吧。”
外事办的一个同志讲将事情介绍了一下,原来该黄老板就是本地人,在香港开着一家很大的纺织公司,实力相当雄厚,最近与市里接触,希望回乡看看。市政府热情欢迎黄老板回乡,同时希望给黄老板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方面就需要大家一起配合工作了。目前,本市已经获批成为对外开放城市,国家还批准设立经济特区,市政府希望首先吸引黄老板那样的同乡来故乡投资。因此,市政府把本次接待黄老板的工作当做政治任务来抓,务必保证黄老板回来得开心愉快。外事办同志请启元务必大力配合,这也是任务。
启元一听名字就记起那是谁了,解放前县参议院黄院长的儿子,黄大少爷,解放初期算是与他相依为命过一阵子。想不到黄大少当年赶早一步率弟妹们奔赴上海,最终竟是去香港了。可是,见黄大少这个前国民党官员儿子,而且又是眼下的香港大老板,这不是很大逆不道吗。启元可不愿自己身上又多一顶香港特务的帽子,他谦恭地道:“报告领导,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脑袋不灵光,我怕上去误事,反而不好。”
外事办一位同志微笑道:“秦书记亲自看过名单,秦书记指定宋老先生必须到场。秦书记还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请你别紧张,就当作是与老朋友会面叙旧,只要放松一点就行。我们派了福珍大姐陪你一起去,你有必要将此当做一个任务来完成。”
启元推不掉,又不想去,愁眉苦脸地送走三个干部。下午,宋福珍又来,启元一再提出他不能去,宋福珍笑道:“你紧张什么呢,就当免费去市里玩一趟,见见秦老领导。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到了那种大场面,不是陪衬也成陪衬了,我们只管拍手就行,其他随便他们,好坏都是他们自己顶着,管我们什么事。”
启元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有句话终究是没说出来。黄院长是被枪毙的,不是寻常的生老病死,这种会面能有结果吗。古人有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黄大少此来,将如何面对黄院长的横死?而秦向东又将如何向黄大少解释?还有,黄大少不可能不打听宋校长的下落,启元心说,他难道要当着众领导的面告诉黄大少,两家的爹爹是一同被枪毙的?启元发觉他无论如何都应付不了那种场面。
启元一心急就焦躁,一焦躁就睡眠不良,一睡眠不良就安定加量,一安定加量就损毁免疫系统,不到三天,启元病倒,不得不送进医院治疗,被医生关进住院。
启元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过与黄大少的会面,因此他心怀侥幸地凭安定可以住在人声鼎沸的大病房里安然入睡。可很快,他被一辆救护车从县医院拉到市第一医院,这是启元第一次有幸坐救护车。更大的荣幸是,启元被安排入住安静的高级干部病房,病房只住他一个人,另一张床给陪护的家属忆莲休息,这一切而且说好由启元工作的银行全额报销。如此庞大阵仗,启元给吓得雪上加霜,本来好端端的忆莲也给吓出毛病。无奈之下,只能又是团团请假接替了忆莲。
团团最大的任务其实是去除启元的心病。团团说社会已经变化了,平反工作也早已落实了,没什么可以再害怕的。启元却不以为然,行事风格与过去如出一辙,依然是不顾个人意愿,漠视个人权益,所不同的只是程度轻重,而只要风格不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度又给趋重了。个人所能做到的唯有避之则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周末赶来探望外公的初三学生区区和初一学生本本对外公的言论提出激烈的争辩,他们认为人不能总是被动逃避。有远虑是不错,但远虑不是用来束手束脚的,远虑应该是帮助更好地行动。对于区区和本本的话,启元没有反驳,他不忍心掐灭孩子的童心。他只是在心里想,有些时候,更好地行动的结果是横死。
可如此兴师动众的结果却很暗哑,黄大少得知启元生病住院,就没勉强见面,而是委托外办的同志带来一盒礼物。启元很识相,指示团团当着外办同志的面打开礼物,以示他的坦荡。打开包装漂亮的锦盒,里面礼物却是简简单单的一把紫檀戒尺,尺面文雕字,虽然因年代久远,嵌入的泥金已是斑驳,可依然能清晰认出所雕刻的字: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启元一见,心情就不平静了。
这把戒尺,是早年宋老爷创建启蒙小学的时候所购,因为时时放在案头,虽然宋老爷从不拿戒尺体罚学生,可从启蒙小学出道的孩子全认识这把戒尺。黄大少自然也认识这把戒尺。土改时全家迁出上思房,所能带走的不过随身细软,这把遗落在上思房的戒尺不知如何远涉千里,竟然到了香港,而又竟然,辗转回到故人手中。团团也认识这把戒尺,脸上满是惊讶,如实告诉外办同志这把戒尺的来龙去脉,大家都感慨黄大少很是有心。外办的同志也很坦率地说,黄老板与秦书记会面虽然很有故人相见的感觉,可言语神情中终归有点不是味道,秦书记很是体谅黄老板的心情,嘱咐接待人员必须留心接待态度。
启元出院后将戒尺转送区区和本本,但嘱咐团团别告诉孩子们这是太公的遗物。团团却是一转身就将真相向儿女们托盘而出,可两个孩子的兴趣全不在点上,两个孩子最热衷讨论的却是戒尺这玩意儿本身,从小看了那么多爸爸偷偷保存下来的线装本小说,至此才见识戒尺原来长得真跟妈妈做衣服用的尺子一样,而且《红楼梦》中说的紫檀原来是这么黑沉沉的,不是原本想象中漂亮的紫色,不过也是蛮好看的。团团听着两个孩子的讨论,心里有点儿替启元的担心哭笑不得。时代终究还是在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