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区区捐款修很先进的综合楼的事,到底还是很树大招风的。尤其是等着次年综合楼渐渐高起来,渐渐成型,众人很容易看得出这综合楼很先进,都在猜想这得投入多少钱。于是,有一天,区区招来一个来自家乡的电话,有人找到综合楼施工队,施工队又找到区区拍下去的现场巡视,巡视又赶紧找到区区的秘书,报告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
区区一看秘书发给他的短信,大惊,连忙打电话给那个据说是上思房的远房亲戚的人。那人告诉区区,去年当地修路拆迁,需要迁移坟山。他跟众人一样去村里签约,领取自家的一笔迁坟费。不料晚上睡觉做梦,梦见他去世的爸来指点他,他爸说校长是个好人,文革时候他爸半夜偷偷上山收了造反派扒出来的骸骨装在坛子里,埋在不显眼的地方,那地方现在如此这般。他爸托梦让他去将坛子挖出来,一并请去新坟山。他说他将信将疑,照着他爸梦中的指示找到那地方,果然挖出坛子。他当时也不知道上思房还有谁联系得上,总之他在村里找不到人,就将坛子拿去给村里看,替校长申请了一墓地,拿着村里补贴的迁坟费给校长和两位太太造好新坟。前儿进城才听说上思房后人的消息,他壮起胆子找上工地,果然联系上了。
区区在电话里千恩万谢,记录下对方信息,说立刻过去看。但放下电话,他就犯疑了,他打电话回家给父母,指出那人的话里有很多疑点。首先托梦一说就挺怪力乱神的;其次那村的小孩子都在悦华工作的小学读书,怎么可能不知道上思房有谁,即使那人不知道,其他村领导也不会不知道;再次是爸爸在当地好歹有几个过去认识的朋友,要是真有找到骸骨那么大的事,当地朋友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上思房后人;最后是此事发生的时间很巧,就在他投巨资给民工小学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他有钱,不像他过去总是很低调。可也有可信的地方,首先是对此事很了解;其次是当年骸骨失踪得那么干净,或许真是有人偷偷收了起来,要相信总是好人占多数;其三是这事儿肯定有点儿痕迹,要不然无法从村里领到迁坟费,也挡不住其他红眼他领钱的村人揭露底子,毕竟建一坟到底不是搭积木那么简单方便,一个人无法完成。因此他犯难了,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因此他打算很快就亲自去一趟,与那人接触一下,看看那人看上去像是个什么质的人。
宝祥与团团听了也狐疑,尤其是宝祥,有关那些骸骨,他曾经打听得很清楚,那可不是折腾了一天两天,而是折腾得厌倦了才放过,然后他听说之后去找,就找不到了。他也曾怀疑有人收起来,可是想想当时的人,比如团团就是不信那些将她往死人身上按的旧乡邻能有那么好心。可若真是有人收起来,又何必借口托梦呢,实话实说不是更好?
可即便是如此疑雾重重的事儿,团团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时不时冒出一句“说不定是真的呢,爷爷为人那么好,当时多受人尊敬啊”。宝祥看着,心中若有所思。
过几天区区特意抽空回家,打算与父母一起去外公老家。可团团临行却怯了,她真不愿见到那些曾经批斗她的人,也不愿故地重游勾起回忆,她临阵退缩。于是宝祥上了区区的车,父子俩一起去。
拐出家门,宝祥就跟团团道:“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我们今天去看了后,只要不是离谱得实在说不过去,我打算认了。给全体宋家人一个心理慰藉。”宝祥说的时候看着儿子,见儿子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也笑道:“你也这么想?”
“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本来想找个什么考古的仪器设备来,隔着泥土扫描一下里面究竟有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那种仪器。可后来一想,即使墓里什么也没有,就算它是衣冠冢吧,只要有墓碑立在那儿,就说明一种承认,对被迫背井离乡的宋家人而言,意义非同小可。今天只要那人的表现不离谱,我也打算不仅认可,而且敲钉钻脚,把这事修饰得更真实一点。”
父子俩一拍即合。路上又商议了一下盘问对策,很快就到目的地。
见到的那个上思房远房亲戚大约六七十岁,看上去家境不错,儿女都已经住到城里去了,他一个人守着八成新的三层楼房,一个小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远房亲戚很热情地领着父子俩上山实地考察。山路挺陡,不大好走,遍地荆棘。区区很惭愧,两个七十岁老头都走得好好的,就他这个胖子在后面呼哧呼哧。幸好天寒,不至于走得大汗淋漓。
一路上,村人新建的坟墓竭尽豪华之能事。相对而言,宋老爷的一三碑就显得简陋一点。对此,宝祥父子俩并未太计较。远房亲戚更加详细地说了迁坟情况,可依然是一口咬定是他爸爸托梦。宝祥与区区总之依然是将信将疑,但嘴上也跟着一口咬定,这就是了。下山告别的时候天色已暗,区区拿出两万块钱谢礼,以三顾茅庐的执著劲儿让远房亲戚手下,父子俩启程上路。
两人半路停车,商量了半小时,觉得从那人的家庭背景来看,似乎不应该做得出太下流贪小的事,可那托梦之说又是太难让两个无神论者接受。不过总体感觉还算不很离谱。父子俩有点儿艰难地决定,相信那人。两人又好好统一了一下口径,凭两人丰富的人生经验,将此事好好地编得更圆满美丽。
在家等得望眼欲穿的团团得到父子俩肯定的答复,大喜,抢着打电话给养怡园的爸爸,第一时间汇报大好消息。宝祥与儿子对视会儿,默契地将纸巾盒塞到团团怀里,让她感动个痛快。他们相信此时已经吃好晚饭等待七点左右上床休息的启元与忆莲也是激动万分。明天专程过去养怡园详谈,便可知道详情。
启元果然是激动万分,他从接到电话,到被忆莲押着上床睡觉,一直流着眼泪。他变得语无伦次了。
“我记得的,那是xx的儿子,跟团团同龄,xx以前在启蒙小学念过两年书。”
“世人的心里总归是有一把秤的,好人坏人他们清楚。只是以前被压着,只好不说。”
“爹爹是好人,他们也说爹爹是大好人。以前是时势逼着他们说违心话。”
“爹爹的坟墓重新立在山上,村里同意出钱修爹爹的坟墓,你说这说明什么?”
“看起来社会是真的变了,变好了,我不用担心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明大家都记着爹爹的为人。有人冒那么大风险收爹爹骸骨,换我都不敢啊。这一家人真是好人,以前看不出xx心地这么好。”
“宝祥领区区去看过,我最放心,两个人最有主见。”
“爹爹终于……爹爹终于……我也可以回去了,忆莲,我们明天也去看看。”
“区区把‘上思’两个字用到新小学大楼上,这下我不担心了,不担心,区区是个好孩子。”
“忆莲,你明天去不去?你也很久没回去了,不过我更长久。”
“幸亏我们长命,等到这一天啊。你说我退休时候身体那么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活到九十岁,能又看见爹爹,我心愿满足了。”
……
启元躺到床上还是忍不住地说啊说,不过说没多久,就被安定的药力打倒了。他睡了一个无比酣畅的好觉,一晚上,整张老脸都是舒心舒眉的笑,连皱纹都在辅助他的笑意。忆莲晚上起来上厕所,见到启元如此轻松笑脸,也是禁不住笑了。她想到,她也可以给父母亲上坟去了。
第二天早起锻炼,启元破天荒地并脚跳起,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他现在可是走路最好需要拐杖的九十岁老人啊。可他又成功跳了一次,而且在忆莲作证之下,他再跳了第三次,次次都跳离了地面。忆莲说得没错,昨天团团那只电话包治百病。
等坐电梯回到房间,启元下意识地关门,准备跟忆莲说事。但忽然笑起来,又回身将门打开,他今天开始,应该不再害怕。虽然天气寒冷,他还是愿意敞开着房门,嗯,通气通风。走进里面,他拉忆莲坐下,他怕两人耳背听不清,跟忆莲凑得很近地说话。他忍不住一直地笑。
“忆莲,我昨晚梦见爹爹了,你说灵光不灵光。爹爹坐在玻璃房里等我。这回光线很好,不很刺眼,我看清爹爹了,爹爹没变老,还是老样子,看见我还是很开心。他跟我说两件事,他先说我当初走得好,应该走,他很支持我走。我听得都哭了,爹爹从刚解放开始就赶我和启农走的,是我留下没走,现在想来原来他一直希望我还是离开的好。”
“对,公公做人很讲道理。我以前也说他是让你走的,你老是不信,钻牛角尖。这下信了吧?”
“这下相信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看清爹爹正面,他对着我笑,他说我做得对,把弟弟妹妹也照顾得很好。”启元一边笑,一边又流泪了,不过他没顾及,径自说下去。“还有件事啊,爹爹跟我说他搬家了,新房子很亮堂,也很干燥,比原来住得舒服多了。我当时没想到,还追着问爹爹搬哪儿了,爹爹笑我痴,说我已经知道。诶呀,你看看我这记……”
“爸爸记很好,连一个梦都能记得那么清楚。”团团笑着进来。爸爸说得那么重,她走出电梯在走廊已经听到。跟在团团后面的是宝祥和区区。“趁区区车夫在,我们今天去山上旋一圈吧,爸爸一定是等不及了。”
启元一口叫好,从圈椅里跃身而起,身手之灵动,看得众人瞠目结舌。忆莲告诉晚辈们今早锻炼时候启元还跳了起来,启元听见,立刻拉住宝祥,让宝祥看他跳。吓得宝祥连忙伸手搀扶,启元却笑眯眯地又成功跃动了一次。
众人快乐地往电梯走。区区落在最后面关门上锁。他看着前面孩子般快乐的外公、外婆、和妈妈,他心里想到,他们心中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恐惧和不平,终于可以释放了,他们真是一群容易满足的人。尤其是外公,这件事几乎是由身到心地解放了他,这个思无邪的老头儿,恐怕还可以活得更久,更久吧。
他不悔他和爸爸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