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完结
十六(1)
我在一旁陪着老人伤感。自我认识荣妈至今,我还没有见过她如此肝肠寸断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渐渐止住了哭声,沙着嗓子告诉了我一个悲惨的事实:毕福死了!
那个秋雨中为我撑着一顶油布伞的毕福走了,留给了我一个永远敦厚结实的背影。
我没有眼泪,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像无底深渊,似潇潇秋雨,绵绵不绝。
就在这座嶙峋的假山之巅,正当我在与罗伯特为不能出卖周家龙凤椅而据理力争的那个下午,这里却酝酿了一幕惨剧,毕福从假山顶上摔了下来,死于非命。
因为小闰即将临产,这几天的毕福一直不在周家,终日围绕在小闰的床边,严密观察着她的各种反应。连荣妈也整日坐卧不安,摩拳擦掌,再三关照毕福做好接生时的准备,如果小闰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派人通知她。
可是,小闰临产期已过,却迟迟没有动静,老实的毕福围着小闰团团转,却不知如何是好。
毕福的父亲毕显贵提醒他,应该祭拜龙凤椅,让龙凤椅保佑孩子顺利降生。毕福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次日下午他便返回了周家,准备先把龙凤椅保养一遍,再行祭拜。
当他虔诚地来到汝佳少爷的房里时,发现龙凤椅已不翼而飞!
他寻思着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于是,毕福瞒着所有人,不动声色地寻遍了周家所有房间,也不见龙凤椅的踪影。
此时,细心的荣妈刚伺候完老爷躺下,正在窗台边浇花,看见毕福只向房内探了一下头,行踪诡秘,便好奇地一路尾随他,来到了后园。
荣妈莫名其妙地跟着毕福在后园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假山边。
她有些不耐烦了,不知毕福不好好地呆在小闰身边,跑到周家转一圈究竟想干什么。
正待她张口想把毕福喊住,这时,从假山顶上却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她和不远处半山腰上的毕福同时停了下来。
“周少爷,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把我们弟兄当猴耍,告诉你,狗急了还要跳墙呢!哼!”
一个恶狠狠的陌生声音压低着嗓子威胁着周汝佳,声音虽轻,却透着一种危险的味道。
山底下的荣妈吃了一惊,少爷昨天刚从上海回来,一直闷在房里,没见他出去过呀,怎会把这么凶狠狠的外人引了进来?
这时,山顶上传来了周汝佳气急败坏的怒吼。
“给我闭嘴!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本少爷哪会赖这几个臭钱?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还你!”
“周少爷,可不是我不讲情面,都宽限你这么些日子了!你们周家财大气,这么几个赌债钱还拿不出来吗?”
“不是早跟你说过近来生意不好做嘛!”
“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要回我的钱!你总不会逼我把这件事捅到周老爷那里去吧?”
“你敢!告诉你,等本少爷手上的货一出,就马上会有大笔的钱进账,你就等着收你的臭钱吧!”
“此话当真?”陌生的声音还是将信将疑。
“你放心吧,货已经到了上海,卖主正等着呢,确保万无一失,我还等着这笔钱翻本呢!”
山顶上没有了声响,陌生人好像在考虑周汝佳的话是否可信。
“那好吧,周少爷,我就再信你最后一回,过几天我再来,到时候钱还拿不出来的话,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怎么这么口罗嗦,就这么定了,快回去吧。”周汝佳的口气显得极为不耐烦。
于是,陌生人便走下了假山,底下的毕福和荣妈都闪到了一边,睁着眼看着这个流里流气、嘴里叼着香烟,一副地痞打扮的讨债人扬长而去。
这时的荣妈已经吓得腿都软了,这个不争气的少爷一定是欠下了不少赌债,得赶紧告诉毕福不能让老爷知道。
只一眨眼的功夫,毕福却不见了。荣妈正独自纳闷,毕福说话了,声音是从假山顶上的水云亭里传来的。
“少爷,您是不是把龙凤椅给卖了?”
周汝佳一愣,没想到自己的秘密居然被毕福一眼识破。
“你在监视我?”
“没有,少爷,我只是偶尔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告诉我,少爷,您说的货是不是就是龙凤椅?我在您房里没有看见,它们是不是被您运到了上海?”
周汝佳围着毕福兜了一圈,说道:“嘿,你的木头脑袋转得还蛮灵快的嘛!老实告诉你,是这么回事,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毕福这下可真的急了,他跺了一下脚,说道:“少爷啊!您可真糊涂!龙凤椅是祖传宝贝,是老爷的命啊,您怎么可以随便就卖了它们呢?”
“得得得,轮不到你来跟我说这一套花里胡哨的大道理,龙凤椅既然已经传到我的手里,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连老爷也管不着!”
“您错了,少爷,作为龙凤椅的继承人,你更应该好好保护它们,让它们永远地传下去,这样才对得起周家的祖宗。”
“呵,本少爷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吗?告诉你,我这辈子都被龙凤椅害了,龙凤椅从来没有保佑过我,所以我恨它们,我就是要把它们卖掉!”
周汝佳咬牙切齿地对着毕福吼道。
这时,远处的天空中翻滚的浓云像大鸟的魔爪一般黑压压地顷刻而至,周家后园顿时被一片沉低密的乌云覆盖,裹挟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少爷,您不能这么做啊!这样会遭老天爷报应的!”耿直的毕福苦苦地哀求着周汝佳。
“报应?老天爷早就在报应周家了!父亲荒唐地娶了叶子母女,你为了爱情在周家默默守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我呢,龙凤椅害得我从小没有母爱,狠心的父亲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管不顾了八年,惟一喜欢的女人却是我的小妈!自己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你说,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报应吗?”
周汝佳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像个疯子一样对着毕福愤怒地吼着,声音里充满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暴戾。
此时,疾风暴雨夹杂着闪电雷鸣訇然而至,迅猛地掷向假山之巅的两个男人。
毕福突然抓住了周汝佳的衣衫,在风雨中跪在了他的面前。
“少爷!少爷!这一切都是天意,可是龙凤椅没有罪过,我求求您,不要卖了它们,告诉我它们在哪?这是周毕两家的命子啊!”
“住嘴!这就是龙凤椅造成的,所以我要毁了它们!放开我!龙凤椅我是卖定了!谁也别想拦我,你就更没有资格!让所有的一切都见鬼去吧!哈哈哈哈!”
周汝佳迎着暴风雨,握着双拳,爆发出丧心病狂的吼叫。
“少爷!您要是不告诉我龙凤椅的下落,我今天就跪在这里不起了!”
毕福一把抱住了周汝佳的左腿,不肯放手。
“你敢威胁我?给我滚开!你快给我滚开!”
两人在山崖边争执起来,全没听见已经手脚并用爬到山顶的荣妈一声声惊恐的喊叫。
周汝佳眼见无法摆脱毕福的纠缠,情急之中抬起了右腿,狠命地一脚踹在了毕福的头上。
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荣妈眼睁睁地看着毕福的身影从山崖边直直地坠了下去!
顶上的两人全呆住了,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伫立不动,任凭狂风肆虐,暴雨摧残!
许久许久,周汝佳突然醒了过来,一下扑到了荣妈面前,跪了下来。
“荣妈!荣妈!这不是我干的,您都看见了,是他自己摔下去的,对不对,对不对呀?”
荣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了周汝佳的头。
“孩子,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啊!天理不容啊!”
“荣妈!您从小就最疼我,求求您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就完了,求求您啦!”
周汝佳摇晃着悲痛欲绝的荣妈,而荣妈只是一个劲地抱紧了周汝佳痛哭不止。
周汝佳眼见荣妈神志不清,便站了起来,抛开了荣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一片雨雾之中。
毕福静静地躺在周家池塘边,暴雨已经把他冲洗得干干净净。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见自己的儿子降临人间,还没有从周少爷的嘴里得到龙凤椅的下落,还没有为他心爱的姑娘赎完他一辈子的“罪”,还没有品尝尽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与快乐,履行完所有的责任与义务,便不明不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遗憾,太多太多的情感,都在这个深秋季节里随着一场暴雨中的突变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是未亡人悲恸的哭喊,和记忆中毕福那双永远也不会合上的双眼。
他的尸体被送回了毕家。
整个毕家一下子从小宝贝顺利生产的喜悦中颓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想给丈夫一个惊喜的小闰当场昏了过去,只有身边的那个刚出世的小婴儿,正在不停地挥舞着手脚,等待着他失去知觉的母亲给他以生命的汁。
毕显贵老泪纵横,意外失去儿子的打击把他折磨得越发干瘦枯黄,生命的烛火已经快要燃烧到了尽头。
我搀扶着同样木然呆滞的周叔,默默地行进在通往七子山的墓地中。
毕福将永远地安歇在这里。
一年前,当我和“阿福哥”一起把母亲安葬在这里的时候,谁能想到一年过后的今天,毕福自己却委屈地走进了这一片森然墓地中,成了一个不甘心屈死的冤魂呢?
欲哭无泪的我,只有静静地伫立在毕福的坟前,为他捧上一杯热土,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让他放心,他心目中永远的叶子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后代。安息吧,阿福哥!
毕福的死讯让所有人的情感又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创,周叔也不例外。
周叔的身体已慢慢地有所恢复,自从他知道了所有真相以后,总是一天到晚寡言少语,唉声叹气,但却并不显得有多么大的悲伤。我想,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悲痛,是否能坚强地挺过这又一次的劫难呢?
周叔惟一没有改变的嗜好,就是仍然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潜心致志地打着他一成不变的太极拳。每当此时易苁墙蛔u壤嵊簦夹魉孀潘制缴臁7任3募苁疲蚰且欢允涞牧镆危镁貌荒苌4ァ?/p>
周汝佳失踪了,龙凤椅至今下落不明。
失子之痛使毕伯再也撑不了多长日子了,毕伯让荣妈捎信,他想最后再见一面老爷。于是,我和周叔再一次来到毕家。
毕家的情形让我目不忍睹。
小闰除了还认得自己的儿子之外,已经谁都不在她的眼里了。一直以来,她的世界里只有毕福,毕福是她的天空,是她一辈子的感情归宿,而现在这一切已经轰然坍塌,不复存在,她的世界没有了,她的灵魂已随着她的爱人一起走进了坟墓。她只是机械地活在人世间,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怀里的孩子才能释放她仅存的母爱,也许她把这个孩子当成了毕福的影子,毕福的延续,所以她还能像所有的母亲一样痴痴地哺育着他,其他的一切都已被她排斥在外,她疯了。
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一边在帮忙照顾毕家的荣妈,也止不住地一声声长吁短叹,口中不停地唠叨着:“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小闰解脱了,小闰比咱们都幸福。”
毕伯已经没有了动弹的力气,病魔和悲痛把他吞噬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老爷啊,谢谢你们还来看我,我这个病啊,恐怕是再也拖不过去了,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我的造化了。”
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让他没缓过气来,他的喉咙里满是气流受阻的“咝啦咝啦”声,使我的呼吸好像也窘迫了起来。
周叔怔怔地看着痛苦中的毕伯,并没有说话,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
我只能在一边不断地安慰着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毕伯,您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把心放宽一些,小闰和孩子由我们照顾呢,您就安心养病,其他什么都不要去想,啊?”
荣妈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我,说道:“毕伯,人死不能复活,毕福已经去了,活着的人可不能自暴自弃,您得多为孙子想想啊!”
毕伯却不住地摇着头,迷茫的眼睛一直盯着床边的周叔,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爷,我是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了,有一件事,搁在心里了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告诉您,我不想把它带到坟墓里去,变成一个孤魂野鬼,您、您能原谅我的过错吗?”
毕伯的眼里噙满了悔恨的泪花。
此时,我震惊地看到,一直默不作响的周叔,早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一主一仆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恩怨情仇,让两人都如此伤感落泪呢?
十七(1)
这是一段周玉成年轻时候的故事,正是这一段悲剧式的开场,奠定了周玉成一生的蹉跎。因为,他是周家的继承人,他必须为了周家而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光彩,活得体面。
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周玉成经历了无数次的彷徨与思索,多少个彻夜难眠的黑夜,多少次痛定思痛的抉择,他的内心里总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灵魂,挫败他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巨大的耻辱令他抬不起头见人,尽管这个秘密没人知晓,他却能看见镇上的人们指桑骂槐似的嘲讽与讥笑,周家的权势也因为他的过错而变得岌岌可危,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实。他是周家的掌门人,是周家繁衍昌盛的顶梁柱,祖宗的基业不应该在他手里毁于一旦,他必须奋不顾身保护周家的声誉,捍卫周家已在同里镇上筑起的坚固堡垒,任凭命运怎样的愚弄,他必须像个男子汉一样顶天立地地撑起周家的这片蓝天!
于是,周玉成毅然决定,把这个秘密收藏起来,带进周家的祖坟,让祖宗去评判自己为周家所做的牺牲。
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周玉成许多年前早已死去的大太太之外,便只有他自己,连一辈子呆在周家的总管毕显贵也蒙在鼓里。
但是,毕显贵却是制造这场悲剧不可或缺的主角,一个连自己都蒙在鼓里的可悲的男人。
年少气盛的周玉成满心欢喜地从父辈手里接过了周家所有的财产,包括那一对龙凤椅,连同龙凤椅负载的所有故事和所有规矩。
他把龙凤椅当成了所有财产中最值得珍惜的宝贝,那是皇帝恩赐周家的宝物,代表着周家辉煌的历史。更因为龙凤椅维系着周毕两家的血泪,所以周玉成把管家毕显贵当成自己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共同肩负着保护好龙凤椅的神圣职责。
不久,周玉成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祖训下,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缔结姻缘。因为龙凤椅上的羽毛飘了下来,富家千金成了周玉成名正言顺的正房太太,所有人都喜不自禁,认定这是一门天赐良缘,太太一定能助老爷大展宏图。
周玉成自然更是春风得意。
到了洞房,掀开红头盖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更令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幸福感觉,还没有品尝过爱情滋味的他,便已经陶醉在新娘娇艳似水的柔情里乐不思蜀。
新婚之夜,祭拜完龙凤椅后,周玉成把新娘搂在了怀里,情意绵绵地对新娘讲述着龙凤椅是怎样的一对椅,它们对周家的重要以及如何使用它们才能让夫妻俩达到难以企及的快乐。新娘只是依偎在他怀里默不作声地倾听着,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新娘的脉脉温情激起了周玉成体内一阵高过一阵的欲望和冲动,他迫不及待地与她在龙凤椅上领略了一次他们难忘的初夜。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周玉成的心里萌动着对未来的憧憬,他感谢龙凤椅给了他如此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他第一次抱着属于自己的女人,在五彩斑斓的遐想中安然进入了梦乡。
可是,婚后没几天,他与新娘便发生了第一次争执。
起因就是那对龙凤椅。
温顺的新娘过门后没几天就忽然变成了一个怨妇,她极力排斥每天晚上那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跪拜龙凤椅的仪式,更不堪忍受还要在硬邦邦、冰凉凉的椅子上度过每一个缠绵的夜晚。她指责周玉成的这种怪癖和心理变态,怒斥龙凤椅是阻碍夫妻恩爱的第三者。最终,从新娘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令她的丈夫无法接受的事实:周玉成爱恋的不是她,只是周家的宝贝龙凤椅。
而周玉成惊讶地发现,原来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太太虽然长相艳丽,出身名门,却有着如此任暴戾的格,她的脾气与他想像中的爱妻相去甚远。她对他的埋怨,她对他的不理解,她对龙凤椅极端的妒忌,像一把钢锯一样撕扯着他的体,他的灵魂,使他困惑,使他迷茫,更使他的心绞痛不已。她起初的温存已经变成了一个幻影残存在他的记忆里,这种翻云覆雨的变化直接导致了他刚刚萌发的爱情嫩芽渐渐枯萎,最终泯灭在大太太一次又一次暴躁的谩骂和对龙凤椅无尽的亵渎之中。
周玉成快疯了,他能容忍太太对自己的无礼,却不能接受她对龙凤椅的恶意中伤,声声都像针尖一样刺痛着他的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太太不能像他一样地接受、热爱龙凤椅?为什么不喜欢在这对祖传的龙凤椅上颠鸾倒凤,去完成延续周家后代的使命?
新婚的一个月里,周玉成在身心极度的疲惫中度过,将来的日子还很漫长,他该怎样去面对新走入周家的这个无知的女人呢?
最终他得出了答案,为了周家的龙凤椅,为了周家几代的荣耀,他必须忍辱负重,尽自己的力量去讨好她,去尝试接受这个让他一见就从心底产生恐惧的女人。
只是,他的一再忍耐并没有改变任何现状,事态反而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他对太太的恐惧心理让他从此以后再也不闻事,他成了一个没有欲的男人。
周玉成内心十分恐慌和焦虑,可这种恶劣的情绪带给他的只能是丧失男人更多的尊严。
丈夫的无能更激起了大太太强烈的不满,她把所有这一切都归罪于龙凤椅,是那对可恶的椅夺走了她丈夫的心,害得她整日独守空房,以泪洗面。
至此,夫妻之间的关系极端恶化,彻底破裂。
但是,在外人面前,他们却是不约而同的一致。
因为两人都出生在名门望族,为了维护家族名誉,为了各自的颜面和虚荣,他们仍然扮演着一对使所有人都羡慕的恩爱夫妻。所以,同里镇上并没人知晓这对貌似恩爱和睦的夫妻事实上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这样前后折腾了大约半年之久。
周玉成疲力竭,他只能把所有的力转移到了周家的生意上,全力以赴扩张周家的势力范围。周家在同里镇上的名气越来越大,田产越来越多,并且果断地把生意触角伸向了繁华的上海。
有失必有得,生意上的扩张成功使周玉成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快乐,他觉得自己仍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心灵上得到了某种抚慰。
与此同时,娶进门快一年的周太太却一直未有喜讯传出,这可急坏了两家的长辈们,也使得周玉成有苦难言,他再度陷入了绝望。
他曾试图放下男人的自尊,调整自己的心态,为了周家的颜面与太太和好,结束无休无止的冷战。为此,他不惜花重金给太太从上海买来了昂贵的首饰,并且看准她某天偶尔心情不错之时,在卧房里放上几段民乐,营造一份浪漫的气息。可是太太对他处心积虑的安排并不领情,她要让周玉成答应两个条件:一是把龙凤椅搬出卧房,二是再也不能在龙凤椅上做爱。这简直要了周玉成的命,他做梦都不敢违抗祖训,更何况他的确崇拜龙凤椅,它们是他的神支柱。
大太太看着面色煞白的周玉成,发出了蔑视的嘲笑。周玉成望着这个女人眼底流露出的鄙夷眼神,和那种对龙凤椅歇斯底里的仇恨,他便再也没有了欲望,他的男自尊已经永远地迷失在这桩错误的婚姻里。
可是没过多久,却传来了太太已有身孕的喜讯,周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惟独周玉成一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因为他知道,他的太太怀上的并非是周家的骨,这个命中与他相克的女人让他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替罪羊。
但是周玉成并没有勇气声张,他害怕别人对他的嘲讽,更害怕周家的基业毁于一旦。经历了无数次痛苦的心灵折磨,周玉成强忍着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自尊,为了周家的声誉,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
大太太骨子里的骄横跋扈令她更加变得恬不知耻,她从心里蔑视周玉成的懦弱和虚伪,她不再理他,也不再胡闹,她抓住了周玉成的弱点,心安理得地孕育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最终,孩子顺利降生,是个男婴,周家欢天喜地地庆祝这个未来的继承人降临人间。
可是,大太太却发生了产后血崩,汩汩的鲜血从她的体内奔涌而出,无法阻挡。当她流完身体里最后一滴血的时候,她把她的丈夫喊到了床边。
“老爷,这是报应,这全都是报应啊!哈哈……”
当周玉成步履沉重地跨出产房之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疯狂的女人一声声恐怖的狂笑,不绝于耳,令人胆寒。
大太太就这样狂笑着离开了她一辈子憎恶的周家,离开了人世,留给周玉成一个儿子,这个男孩是周玉成辛苦奔波在外之机,周家大太太为了报复丈夫的无能,嘲笑周家的龙凤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恶毒地使用了迷魂药,勾引周家总管毕显贵得来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周汝佳,生下来就与周玉成对抗到底的周家继承人。
周玉成没有食言,答应了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临终前的最后请求,把周汝佳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抚育着。可是,这个孩子与他母亲一样天生就与周玉成相克,他的血里遗传着他母亲仇恨的种子,他总是处处与他的父亲为敌,凡是周玉成喜欢的,就是他憎恨的。龙凤椅,二太太,都是他憎恨的目标。长此以往,周玉成对儿子失去了信心和耐心,把他送到了国外,远离自己,远离周家,让他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宁。
周家总管毕显贵因为偶然一次与太太的偷情,从心里自责自己的荒谬和不道德,他觉得对不起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爷,对不起周家对毕家的恩情。这样的觉醒使他躲过了太太对他暗中一次再一次的勾引。他在龙凤椅面前忏悔,发誓以他一辈子的忠心来洗刷自己一时犯下的罪孽。直到临终前,这一段陈年往事仍时时折磨着他,让他不能安寝。经过了反复思量,他决定在离开人世前向老爷坦白,忏悔自己丧失伦理的兽行,求得良心的平静,让自己的灵魂能安然地进入天堂。
只是,他做梦都不曾想到,当周老爷一字一句地吐出埋藏在他心底最为痛苦的秘密时,他才恍然大悟,把毕福置于死地的周家少爷周汝佳,竟是他自己二十多年前与周家大太太惟一的一次偷情生下的亲生儿子!
毕显贵带着无尽的悔恨走了,周玉成让他走得明明白白,却不是清清爽爽。他的灵魂永远不会飘荡在天堂里,因为他屈死的儿子毕福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责问他,责问他当初为什么对周家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终于明白了周叔为什么不愿意把龙凤椅传给周汝佳的原因,也清楚了他一心惦念着要与我生许多孩子的理由。
可怜的周叔,他一生背负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天塌地陷的罪孽情仇呢?
我想,世上没有人懂,没有人能体会周叔这一辈子所付出的代价,只有那对失落的龙凤椅才能解读周叔毕生倾注的是怎样的情感!
可是,龙凤椅已不再属于周家,它们脱离了周家不知去向,也许躺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正与周叔一样悲悯叹息。我相信它们与周叔有着某种心灵上的感应,这是一种超越时空的默契。
周汝佳在毕福去世以后一个月被警察带了回来,他将以他后半辈子的牢狱生涯唤醒那颗已经泯灭的良知。
但是,他在法庭上那最后一声愤怒的咆哮却时时回荡在我的耳边,声声不绝。
“你们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是龙凤椅毁了周家!毁了大家!龙凤椅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旁听席上的周玉成岿然不动,久久凝视着像他母亲一样歇斯底里的周汝佳。
十八(1
周家所有的恩怨情仇,随着龙凤椅的遗失一起灰飞烟灭,仿佛做了一个世纪的梦魇,醒来以后发现周家原来也能拥有平常人家的宁静。
身怀六甲的我,又一次徘徊在这一片曾经见证过许多悲欢离合的周家后园里。一时间感慨万千,思绪纷呈。
江南的早春清寒料峭,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那件宽宽大大的粉红色丝绒长袄,那是荣妈特意去镇上的老裁缝那里为我订制的,认为可以避邪消灾,为腹中的孩子带来好运。粉粉的红色在这个还没有发芽的早春季节里显得极为娇嫩耀眼,却与池塘边那一排“疏影横斜水清浅”的腊月寒梅相得益彰,给这片没有暖意的园子带来了一片暗香浮动般的春天气息。
空气中到处充斥着凛冽的寒气,侵袭着每一个可以触伸的角落。但我却并不感到彻骨,与那池中依然摇曳浮游的鱼儿一样,只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单纯,和一片清澈神透的欢愉。
随着时间的悠悠延伸,心中的暖意像体内的小生命一样一直在悄悄滋长,它带给我的更是一种没有寒冷的快乐,像那一片雪后初霁的虹云一般流光溢彩,即使周家的祖传龙凤椅经历了漫长的严冬岁月之后又一次辗转回到了周家,也不能改变我中永远荡存的那一份母的柔情。
我的视线又一次飘向池塘对面那一片宽阔的水香榭前的空地。
水香榭依然稳稳地伫立在河池边,像一个威严的武士一样守护着满园的清幽与宁静。那高高尖尖的檐牙,仍然一如既往地伸着长长的鸟喙,悬挑起池面的一泓碧水,与涟漪的清波一起组成了后园里唯美的一道动感风景。
可是,通往这道风景的所有小径,已经被我在严冬来临之前统统封锁。我只能远远地眺望,却没有走近它的欲望。
因为,这里静静地驻留着一个灵魂。
当所有的尘缘往事被飒飒秋风一起席卷殆尽的时候,周玉成已经了无遗憾,有成竹。在那个深秋的黎明时分,当水乡的秋阳还未来得及吐出一丝温热的朝晖之时,周老爷便像往常一样穿上了那套暗红色的练功服来到了空地前。
良久良久的闭目伫立,仿佛在排尽体内所有的秽气和污浊。他的身形牢牢地固定在地面,好似一具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半个时辰过去了,稳稳的身形没有任何的变异,紧闭的嘴角透着刚毅和果敢。
突然,他提起了身边那只熟悉的紫砂壶,一口气猛喝了下去!
体随着他突出的喉结的蠕动汩汩而下,伴着一声声“咕咚、咕咚”的声响,仿佛注入了生命的甘露,流畅之极。
接着,他便开始徐徐地摆起了走架。松腰塌胯,鼓荡真气,一吐一纳,意气布满。他的手平平软软地伸向远方,好像在尽力地浮起,抚一件心爱的宝贝。他的身势如磐石般沉稳,分叉微屈的双脚牢牢地与地面过电打通,整个身形起伏动荡,虚实神明。
周叔的这个动作,成了他一生中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姿势。
当一轮朝阳带着黑夜的凉气冉冉升起,照在四面环水的水香榭前时,我分明看见了周家的那只紫檀龙椅,依然带着那股凛然的傲气,堂而皇之地屹立在水中央,敦厚沉稳,刚中带柔。
刹那间,我恍然大悟。
幻觉变成了现实,他真的走了,我的爱人离开了我。
他给自己的身体里灌满了花花白白的水银,让金属随着他的吐纳气流不停地在体内下坠、游走。直到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他便再也没有了窒息的痛苦,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椅人。
周叔带走了他心中的龙凤椅,带走了龙凤椅留下的所有遗憾,彻彻底底地涅了,化成了一只龙椅留给我,留给他的孩子作为一种永恒的纪念。
我终于领悟了周汝佳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嫁进周家,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不幸!
我也终于彻底明白,周叔真的不属于我,他只属于龙凤椅,他以他的行动再一次诠释了龙凤椅的故事,再现了龙凤椅所负载的那一段凄婉哀怨的爱情悲剧,把它变成了现实中的延续。因为他就是龙凤椅的化身,他注定了只能为龙凤椅而生,只能为龙凤椅而死,那是他一辈子的使命。
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像他一样热爱龙凤椅的女人,和她拥有了一段坚贞不渝的爱情,还拥有了一个延续他生命的后代。
这就是他生命中的那个影子,那个他苦苦寻觅终于实现的理想。
所以,他知足了,他已经没有遗憾,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和夙愿,放心地走了,留给了我一只永远的龙椅。
对周叔而言,这是一种幸福,对我来讲,也未必就是一种不幸。我终于可以像一个平常人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重新回到小河边那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屋,拾起自己久未拿起的绣花针,在绣架上编织绚丽的未来;我也可以继续穿行在街河并行、桥路相接的同里小镇上,领略一份我久未亲近的市井生活;最重要的是,我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任意挥洒伟大的母爱,把自己的孩子哺育成人。
而我最大的不幸在于,周叔并不能给予我平静如水的生活,他属于周家的龙凤椅,而龙凤椅注定会演绎许多故事。好歹,这一切都已过去,我没有哀伤,只有一份心静如水的安宁。
如今,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正摆着两只紫檀红木椅,那是周家祖传的龙椅和凤椅。它们依然如此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傲视着世界、辉映着苍穹。
那真的是一对椅,肩负着传宗接代的使命,更承载着人类美好爱的欢愉。在这对椅上,发生了无数个恩恩怨怨、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这对椅见证了人类太多的美与丑、善与恶,它们就像地狱的判官一样主宰着男男女女的情感,或喜或痛。
我的心在瑟瑟的春寒中微微颤抖,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两尾白得耀眼的羽毛从空中徐徐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椅子的正中央。
没错,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不幸,这样的辩证适用于周家所有的主人们。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腹中的胎儿也轻轻地踢了我一脚,阻止着它的母亲过多的幻想。
锒铛入狱的周汝佳,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禁锢中,感觉了生命和自由的可贵。他迫切地需要自由,需要新鲜的空气,而说出龙凤椅藏匿的地点,无疑让他离自由更近了一步。对他而言,周家的经历只是一个噩梦,他原本应该像他弟弟毕福一样属于毕家,属于平淡无奇的生活。可命运差阳错地让他成为周家继承人的同时,并没有给他应得的尊敬和善良的爱心,他只是一个充满仇恨的人。当他得知同父异母的弟弟由于这种仇恨死在自己手里之时,他明白了生命的重要,他的良知在渐渐复苏,这完全得益于血缘的亲情,只可惜,这样的觉醒为时已晚。他将在良心的谴责与众人的唾骂中反省自我,剥离仇恨的种子,扭转畸形变异的心态,这也许是他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途径。
众所周知的龙凤椅,在周汝佳说出了去向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国门,便很快带着它们越来越多的传奇故事回归到原来主人的怀抱。
而周家,再也不是往昔的周家了。
上海的周氏公司随着周玉成的离去只能歇业倒闭,我变卖了周家在外的所有田产,包括那间与周玉成初次躲雨的“周氏茶馆”,终于还清了周汝佳欠下的巨额赌债和公司尚存的所有债务,最后只剩下这座周家祖上传下的园林式老宅。
老宅子人去楼空,只有老眼昏花的荣妈,仍兢兢业业地徘徊在这所她一辈子都不愿离去的海市蜃楼,守护着周家人梦想开始的地方。
我的眼里渐渐升腾起两簇晶莹闪亮的火点,与对面水香榭前空地上的龙凤椅遥遥相望。火苗在寒风的鼓动下蔓延滋长,伴着一阵又一阵热浪青烟,直冲云霄。火焰中的龙凤椅,像两个张牙舞爪的幽灵,发出“噼叭”作响的撕裂声,在荣妈不断拾掇添加的火柴中龙飞凤舞,热烈相拥。
也许,它们不明白周家三太太为何让它们远离尘嚣,走进天堂,周家没有结束,因为三太太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它们可以再等上漫长的十几年,让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继续延续,别忘了,龙凤椅是一对传宗接代的椅,它们将永世肩负这样的使命。
可是,只有我清楚,龙凤椅已经不再是往日的龙凤椅,它们成了躯壳,没有周玉成它们便没有了灵魂,没有了传宗接代的职责,仅仅是一对供人娱乐消遣的椅,它们与周玉成是一体的,周家的子嗣再也不可能像周玉成一样成为椅人,也不可能再次演绎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剧,周家人需要的只是安宁的生活,仅此而已。
终于,龙凤椅在我坚定默默的注视下,不情愿地离开了周家,化为缕缕轻烟,去陪伴它们在另一个世界的主人,由此结束了它们在人间的所有故事。m.heba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