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无能

水龙头流出汩汩的凉水，水流打到地板上溅出纷飞的水花，林旭接水狠狠地抹了几把脸，水珠滴滴答答地从额头留下，淌落在睫毛上。他睁开眼，红了一圈的眼睛暴露了刚刚他痛哭的狼狈，睫毛上的水珠不堪重负地破碎，眼里仿佛盈满了水雾。

大哥已经离去，他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往何处。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

这段时间，他和杨峰锐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妥，但他们，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手捧着泡沫，深怕有一天它会破碎。等待是最痛苦的煎熬，他们却宁愿被煎熬着。

林旭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到了这里，这个他和杨峰锐最喜爱藏匿的教学楼的角落。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角落里那个蹲坐的熟悉的身影，脚步停滞，再也迈不动一步。

&l;阿锐。&r;林旭睁大眼睛。

抱膝蹲坐的少年身体一颤，他缓慢地抬起头，那一幕非常漫长，林旭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他看到了哭得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的杨峰锐。

双方没有任何话，林旭眼里好不容易制止的泪水就突然决堤了。他无法形容那一刻心痛的感觉，只觉得心痛得都要扭曲了。他步伐踉跄地奔过去，他蹲下身，直视少年发红的双眼，那眼里的悲伤、痛苦和迷茫如同潮水一般漫过林旭全身。

&l;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r;林旭伸手去碰杨峰锐眼角的泪水，浸了满手湿，烫得他全身都在颤抖。

他第一次看到杨峰锐如此崩溃的样子。

杨峰锐不出声，看着眼前的人，眼睛似乎想要努力地睁大，却被不断充斥的泪水阻挡了视线。

他想母亲说的对，他终究是个孩子。难受的时候，就会想哭。

&l;小旭，不要看我。&r;

好丢人。

&l;我什么都看不到。&r;林旭手忙脚乱地帮杨峰锐擦着眼泪，一遍又一边抹去那烫热的水痕。

&l;傻瓜，&r;杨峰锐伸出发麻的手，覆上身前人的脸，拇指僵硬地去抹对方的脸颊，&l;你哭什么。&r;

&l;你不要看我。&r;林旭一边蒙住杨峰锐的眼，一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不知道为什么而哭泣，却停不下眼泪。

杨峰锐感受着这熟悉的温度，心却一抽一抽地疼，他低声道：&l;小旭，她说这只是玩闹。&r;

两个都是未成年的孩子，离开家庭与学校，连自己下一餐都无处可寻，又何谈责任和未来两个孩子，甚至无法保证自己的成绩与学业，又怎么能保证未来能过得很好

两个闹着要在一起的孩子，在他们眼里，就像是站在超市门口讨要糖果的小孩。

林旭喉间哽咽，怔怔地感受着手掌里的湿热。

那一晚，两个人彻夜未眠。

一块一米宽的床板，一张一米五宽的蚕丝被，两个正在发育的大男生挤在一起。

林旭闭上眼，又睁开眼，都是黑暗。

那些旧时的日子像过胶片一般轮放着，医务室里吊瓶下的默默陪伴，校园路上紧贴的身影，课桌下偷偷握住的双手，同一本练习册上两个人的写字痕迹，同一个水杯两个常使用的人他的生活的每一个部分的组成，都有另一个人。

杨峰锐对他说过那么多话：

小旭，让我抓一下你的手，就一下。

小旭，亲一下，好吗

小旭，别哭了。你哭起来比打人还疼。

小旭，我会对你好。

小旭，我们将来要上一个大学。

小旭，我想你，回来。

小旭，我喜欢你。

那个无赖又混蛋的少年在他的面前哭得那么狼狈。

他说：小旭，别看了。

深夜里，林旭终于再一次红了眼圈。他终于意识到：那个男孩子哭，他会心痛，他会难受，他会想要和全世界作对。他从来看不得这个杨峰锐受一点委屈，被老师骂了，他能陪着杨峰锐一起挨骂一起罚站；杨峰锐自己一个人逃跑了，他也能找遍整个校园直到把那个家伙找出来；杨峰锐委屈了伤心了，他也能陪在旁边直到对方心情好起来。他第一次对一个人那么好，好到从来不舍得拒绝对方的任何一个要求。

青春是什么最不懂事的年龄，最狂妄的年龄，最单纯的年龄，最美好的年龄那是一段充满着稚气的日子，是不成熟的你我，是依旧对梦想如数家珍的你我，是天真有着无数黑历史的你我。

当有一日，我们都利益的社会与人情的人际关系磨平了棱角，又有谁能揭下我们的面具，知道你曾经是个爱堆沙不肯回家的野孩子，你曾经看动画片哭得稀里哗啦，你曾经看电视剧里男女亲吻就会换频道当你再也不敢轻易展露你的内心时，谁又知道你那些大哭大笑从不用掩藏情绪的日子

当所有处于爱情的男女再也不相信所谓陪伴到永远的诺言时，又会有谁记得，曾经，他能说出的最动听的句子也不过是&l;我想要对你好&r;。

有人，终其一辈子，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爱情。

在那个最青涩、最单纯、最美好的时代，我遇见了你。

林旭他想，无论杨峰锐未来变成什么样子，或许是面容坚毅奔波于各种应酬的职业经理人，或是死板不懂情调只会调程序的it工程师，又或是八面玲珑的四处跑业务的推销员他一定都记得那是个冬天里会抱着他的外套取暖，撒娇时会黏着自己喊媳妇各种装嗲，一生气就会逃跑躲在角落，想他时会每夜每晚都守着电话的男孩。

他们插足了对方的生活，以至于他们未来不管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深深烙印则另外一个人的印记。

未来很难。

可是，他想陪着杨峰锐长大。

他想要杨峰锐整整一个青春，都被他霸占。

他想要杨峰锐未来的每一个习惯，都沾染着他的影子。

这么一想，又觉得，未来不是很难。

林旭真正睡过去时，已经天蒙蒙亮。

他想，他醒来后一定要打电话给他哥，他要告诉他哥：他想争取一次。这是他的人生，如果不试一次，他一定会后悔。

那是他喜欢的男孩子。

嗯，不是女孩子。

杨峰锐比林旭醒得要早，睁开眼时，双眼胀痛，这便是昨天大哭后的后遗症。他转过头，看到林旭偏着头熟睡的脸，一看就是看了许久。他伸手去贴住少年的脸颊，终究忍不住，轻轻上去吻住。

母亲说：你这是假性的，不是同性恋，更不是爱情。

可是，他不会对任何一个人，会如此自然而毫无停滞地，亲吻。

林旭迷迷糊糊醒来，凑上去回吻。

两个人起床穿衣，刷牙洗脸，日子跟之前每一天都一样。

林旭拿着湿毛巾给杨峰锐敷眼睛，杨峰锐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方便林旭行动。

他们几乎以为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当两人走下宿舍楼时，才知道，昨天那的确就是一场并未结束的噩梦。

在七点不到的清晨，一个女人满脸疲惫地站在楼下，她抬起头看着两个少年。

杨峰锐瞳孔放大，不可置信道：&l;妈&r;

方雪二话没说上来拽着杨峰锐就走，杨峰锐竟是浑身发软一点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他匆匆转过头看向林旭。

林旭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杨峰锐，却被方雪一个冰冷的眼神震在当地，那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地僵硬了。

那是个天还未全亮的早晨，整个天空都还是黯淡的，阴沉的石灰色笼罩了整个城市。

林旭眨了眨眼睛，又拼命眨了眨，忍住那酸涩的冲劲，直愣愣地看着杨峰锐离去的方向。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有些努力，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校园里行走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杨峰锐想要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但母亲力气很大，他看向母亲的脸，发现了对方泛红的双眼与紧咬的双唇。

方雪把孩子推进车里时，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靠在车门口闭上了双眼，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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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峰锐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方雪一上来就启动了车开走，一路上闷不吭声。

杨峰锐本以为只是被拉出来谈话，此刻才真正慌了起来，&l;妈，你要干嘛快停下来你想要带我去哪里&r;

&l;回家。&r;

&l;回什么家回哪个家&r;杨峰锐瞪大眼睛，&l;你到底想要干什么&r;

&l;无论去哪也比你留在这个学校好&r;方雪猛地转过头，眼里竟是带了几分凶狠。

杨峰锐突然发现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l;我还要上学的你就打算这样就把我带走&r;

&l;不上学了上学把我的儿子都上成了什么&r;方雪已经语无伦次了，&l;我想了一个晚上了，不能这样子下去。小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就没事了。我们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从来没有那个朋友&r;

杨峰锐看着车外飞快倒退的街灯，&l;停下来停下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r;那一瞬间，杨峰锐真的相信，方雪再也不会让他回来。他不敢去抢母亲手里的方向盘，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他所熟悉的环境，无力感蔓延全身，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从来不能决定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想的是什么。

&l;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我喜欢林旭吗&r;

某一个词尖锐地刺痛了杨母的心，她蓦地停下车子，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l;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那个孩子到底和你说了什么&r;

杨峰锐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恐怖的脸色，吓得一愣，摇头道：&l;没有，他什么也没说。&r;

方雪深呼吸两口气，放柔脸色，&l;小峰，听妈的话，跟妈妈回去好吗你只是一时糊涂了。&r;

杨峰锐往后靠了靠，摇摇头。

方雪一晚没睡，头到现在还是晕的，此刻便像是气昏了头，脸色惨白，&l;妈妈求你了，妈妈以后对你一定好好的。你才那么小，这些都是虚的，这些不是爱情，过几年你就忘了。&r;

杨峰锐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也跟着泛红，摇了摇头。他很想问，怎么样的才是真的喜欢怎么样的才是爱情

这个时候的他们，能做到的最珍重的事情，也不过是对对方好。他们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的喜欢，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过家家。他们唯一能表达自己喜欢的方式，不过是，早上为他买一份早餐，冷的时候脱下自己的衣服，耐心地教对方不会的题目，他们只会这样，用笨拙而简单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喜欢。

他们从未经历过生死离别，未经历过大风大浪，未经历过贫穷寒冷，所以他们的喜欢，就能如此轻易地被否定，所以他们的喜欢，在大人的眼里，永远都是那么可笑吗

这一切，就是因为，他们还小吗

杨峰锐他想不懂，也无法懂。妈妈为什么一边说着想要弥补他，一边又要加倍地伤害他呢

母亲一哭，他也想哭，为什么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对方爱自己的方式

母亲接着说了很多很多话，那些字符被强硬地塞进了他的脑子，像是尖锐的小锤子敲击着他原有的世界，每一个字后，都泛着血淋淋的疼。

杨峰锐渐渐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他只会摇头，用摇头表示着自己的抗拒。

杨母亲终于被逼到了尽头，一个晚上的胡思乱想，再到今日儿子的一再反抗，精神几乎崩溃，&l;小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是啊你根本就不是同性恋啊你以前就不是，你以后也不会是妈妈不歧视这个，可是孩子，那不能是你啊&r;那不能是你啊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为了孩子，此刻变得像野兽一般丑陋。

方雪泣不成声，低着头四处寻找自己的手机，&l;那个叫林旭的，我已经要到电话了，我要打电话跟他妈妈好好聊聊，这到底是哪家的孩子这是怎么养出来的怎么就会扒着人家的儿子不放他就不嫌恶心不嫌脏啊&r;

杨峰锐瞪大眼睛，&l;妈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动，不要&r;他脑海里浮现了林旭温暖的笑的模样。小旭是家里最乖的孩子，也是父母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杨峰锐根本不能想象，如果小旭家里人知道后的情景&l;妈不要求你了不要&r;他扑上去阻止母亲抓着手机的手，抱着母亲，&l;不要，真的不要&r;

杨峰锐没有那么一刻讨厌自己的无能。他从来不能决定什么，父母把他扔到乡下，他想回家却不能回家，他想要喜欢一个人，却没法喜欢。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价值观都在崩塌，他喜欢的被否定了，他想要保护的他没能力保护。一切只是因为，他还那么小。哈哈，太可笑了，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决定。

林旭那么好，是他最温暖的存在，是他捧在手里恨不得永远对着好的珍宝。他还来不及对他好，怎么可以被这样伤害。&l;妈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错了。求你了，不要，不要小旭他会哭的，我已经让他哭那么多次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r;

眼泪肆意流淌，鼻腔已经无法呼吸，所有的悲伤都只能通过喉咙来宣泄，所有的悲痛胀满胸口，每一个字都哽咽得只剩下哭泣的音调。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那是他喜欢的男孩子，他却不能保护他。

手机被按了免提，被拨通的一瞬间，杨峰锐简直疯了，他不要命一般扑过去抓抢那个手机，方雪吓到了，混乱间，手机被丢出撞在了窗户上，紧接着掉落在后座下方。

那边接通了，喂喂几声后，无人应，便嘀咕着挂了。

方雪茫然地看着前方，像是从来不认识眼前的儿子。

杨峰锐喘着粗气，手指还紧紧攥着母亲的袖子。一段漫长的寂静后，他缓缓松开了手，眼里空洞一片。他坐回椅子上，脑海里像是过电影一般闪过了他和林旭相处的所有画面，每一秒都珍惜非常。

或许过去了半个世纪，杨峰锐哑着出声，&l;妈，我跟你回去。&r;话落的瞬间，已经干涸的眼眶又艰难地浮上一层水雾。就算林旭言语中偶尔也会流露中父母并不够疼他的落寞，但杨峰锐一直知道，林旭深爱着他的家和他的亲人。林旭拥有着完整的家庭，拥有着父母和兄弟的温暖，拥有着普通却幸福的童年。这一切都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所以他知道，这些有多么美好。他怎么舍得毁了这些美好那么好的小旭，就应该值得最好的。

他又开始讨厌自己了，他那么喜欢小旭，那么喜欢为什么他却不能给他最好的

不能再哭了。不要再哭了杨峰锐你这个蠢货你只会哭

林旭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很难受，看着手里属于杨峰锐的练习册发呆。

直到晚自习最后一堂课打铃了，所有人依次离去。那个家伙，还是没有回来。

他打过电话，关机了。

林旭冲进厕所，用冷水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他走出去，望着黑下去的教室还有远处亮起的宿舍楼，只觉得周围像是一个漩涡一般把他吸了进去。他告诉自己他不能再哭了，都多大个人了，还那么孩子气。可是孩子之所以哭，是因为很多事他做不到。就像现在，杨峰锐被带走了，手机一关机，他站在这里，就没有任何办法找到他。

只要大人们想，孩子就可以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他无法阻止杨峰锐被母亲拉走，无法去询问老师杨峰锐为什么不回来上课，他只有一个手机号码而已。

他打不通。他只能不断地重播。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喜欢的人被抢走了，他只能坐在这里，跟着学校的时间表，如同齿轮一般，继续上课，继续写作业，继续考试。深深的无力感如同藤蔓一般缠绕全身，把他困在当地。

林旭慢慢地蹲下身子，靠在墙壁上，无声地抽噎。他想要陪着那个男孩长大。可是，不是他想，就能。他们甚至不能被承认，他们喜欢对方。

他喜欢他，多么简单的事。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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