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第七十五章
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治政之道,水火相济,明末腐败,陛下当以猛济宽,却不可矫枉过正,天下之大,万千之命,岂能一一查清。陛下一次丈量必有所得,两次丈量亦有所得,恐怕官吏如虎狼,百姓为羔羊。指山川盐碱之地,为民田,收刮民财,以为赋税。”
“怎么可能?”张轩说道。
“怎么不可能?”张质说道:“今次丈量七府,出田亩百余万,增赋税不少,下一次清丈是否也是如此,下下一次清丈,如有一次丈量不出结果,陛下会不会以为丈量之人徇私?”
“丈量之事,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
张轩说道:“如此一来,岂不是任有贪官污吏横行,士绅贪污税款吗?”
张质说道:“陛下,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张轩听了之后,先是愤怒之极,觉得张质有负于他的信任。但是他毕竟经过这么多事情了,对整个世界也有自己的看法,细细想来,却不得不承认张质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的。
说起来,一般来说组织程度越高的王朝,动员能力就越高,国力就越强大,但是同样,组织能力越高,官僚集团就越大,对底层百姓的压迫也就越大。秦朝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张轩有些失魂落魄,挥挥手让张质下去了。
并传令下去,任何人都不见。
一个细细思索。
对于未来,张轩并非没有蓝图的。在他看来,一个国家国力强大如否,就是看一个国家组织力,如秦国一般,区区一隅之地,能动员六十万大军灭楚,以当时的人力物力,可以说是秦国的国力几乎用尽了。
所以,张轩种种政府设计,有明显的效仿秦汉的地方,比如兵役制度,比如说财政制度。
但是而今张质却说出一个站在他完全相反方向的政策。
如果说仅仅是张质一个人的想法,张轩还不是太在乎,但是他分明能看得出来,这个想法并非张质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很多人的想法。张轩追本溯源,这个思想来自什么地方。
来自一个人,一个死人。
“朱元璋。”张轩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对这个人就是大明的祖宗家法的创始人,朱元璋。
不得不说,看一个人是不是伟大。要看他的影响力。
张轩之前觉得朱元璋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无关紧要,而此刻却发现,自己面对的还是他啊。
很多人印象之中的古代,就是明清式的。
朱元璋未必没有将一些都掌握在手中的冲动,见洪武时期的
空印案就可以看出朱元璋这种冲动。但是朱元璋后来妥协了,确定各地的定额,以后税收都以这个定额来。
他不是不知道,每一年的税收因为丰收和歉收,差别很大。但是依然如此。
就是一种妥协。
而现在他也要面对这种妥协了。
张质并非反对张轩清丈,甚至他也觉得要好好查一下。但是他从发点,却没有清查到底的决心,不过是为整顿财政而已。
张轩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他本来想将大夏朝廷的触角延伸到每一个村落每一个人。
而今看来,到底能不能做到。却不一定,甚至说做到了,就真的是好事吗?
一个庞大的可以控制到每一个人的政权,对百姓来说一定是好的吗?
这一个问题,即便是在现代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大政府的边界是什么?张轩并不知道,但是他却必须确定大夏朝廷的边界了。
不要想,朝廷上承天命,下得人心,无所不统。必须承认有什么东西是朝廷管不了的。
即便是一时管了。将来也未必能坚持下去的地方。
忽然他有些理解朱元璋的心情,朱元璋留下的体制,有诸多问题,可以用笨拙来形容。
但是这种笨拙的制度,在明亡之后,又被清所继承。并非没有优点的。
就是内敛稳定。
与宋元相比,宋朝的各种专卖,各种新法。乃是纸钞大贬值,种种金融手段,可谓精妙。但是最后下场如何。
就是蔡京一次次用聪明的办法,收刮各地的财源,以至于东京陷落的时候,各地方官勤王的不多,反而多是义兵,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很多时候,每一个制度设想出来的都是聪明人,但是将事情办坏的也是聪明人。
不是聪明人不至于还不至于将天下败到这种地步。
而朱元璋留下的制度,笨拙之极,但是却支撑了大明数百年,甚至有人说,如果没有张居正变法,大明朝廷想加三饷都做不到。
因为在程序上做不到。真假暂且不说,就可见朱元璋的体制或许低效,但是稳定。
对一个朝廷来说,稳定本身更重要,即便是现代,也都说稳定压倒一切吗。
张轩心中忽然有一些胆怯了。
是的,他即便不是专门学金融的,但也知道,很多金融工具,甚至将来准备将银币,纸币化,开辟证券市场,用这种种办法凑集北伐经费。
但是放在一个开国帝王的心中,这些东西真的好吗?
都是双
刃剑。今日用其锋芒,终究有一天要承受伤害的。张轩将自己的很多想法重新推敲了一遍。
他不绝能因噎废食,但也不得不考虑大夏的现状,很多事情不能想当然耳。
至于他今日做的事情,将来有什么祸端,张轩心中微微一叹:“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不知道不觉之间,东方既白,张轩在书房之中,整整的思忖了一夜。
这一夜,对张轩来说是不眠之夜。对张质来说,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因为这一次是他第一尽了做大臣的职责。
什么是大臣?以大道佐君王。
张质虽然作为大夏的内阁首辅,可以说是大夏文臣之首。但是他很多时候,是一个听命的角色。
张轩的主要很正,虽然很多事情都与张质商议,但是一般商议的都是如何执行。
张质都是接了张轩的命令,将这一件事情细细的安排下去,执行好。
虽然权力很大,但是这不是大臣之道。
当然了,张质这样做,并不是张质没有主见,而是在很多事情之上,张轩的注意都不错,很有道理。
但是这一段时间,张质却发现张轩有些问题了。
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系列问题,与他的意见相左。
首先是国债,其次就是科举,还有一系列问题,比如推崇西洋学问,等等。
说实话,张轩一些权谋手段,张质并不是太在乎的,比如钱逆案之中,张轩并不能算得上多光彩。
张质觉得这反而好,作为皇帝,法,术,势。都要有才对。而今的局面,真有一个宋仁宗,张质反而失望。
但是对张轩远离儒道,在很多事情之上,都偏离了儒家对明君设想,内心深处反而有一丝焦躁。
是,不管张质与张轩到底是真亲戚假亲戚,而今假为真时真做假,他作为夏朝宗室长者,只要老老实实的听命。将来致仕的时候,少不了一个王爵。
说不定还能捞一个世袭罔顾。
但是正因为这大夏江山姓张了,他反而更加忧虑,觉得要尽心尽力,匡扶陛下,重回正道才是。
方密之不是不好,而是张轩看重方密之是因为方密之的西洋学问,这就不对了。
西洋学问并不是不好。有些东西张质也拿来用,比如数学。毕竟张轩在推广。
但是如果影响的圣人之道,却是大大的不对了。
他觉得他必须采取措施了。
一盏油灯之下,张质双眼之中跳动的火苗,他轻轻一叹:“知我罪我,其唯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