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第十九回 九州聚铁铸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双儿二人下得锦绣峰来。澄心将经书还给韦小宝,问道:施主是不是即回韦小宝道:是。澄心道:我受玉林大师之嘱,护送施主平安回京。韦小宝喜道:那好极啦。我正担心这搜竹篙般的头陀死心不息,又来罗索。可是众位和我同行,行痴大师有人保护么。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师另有安安排。韦小宝这时对玉林大师这老尚已十分佩服,他闭目打坐,似乎天塌下来也不理,可是不动声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贴贴。
既有少林十八罗汉护送,一路上自是没半点凶险,那身材高瘦的胖头陀固然没现身,连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没撞见一个。
不一日来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曾和韦小宝行礼作别。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辞回寺。韦小宝道:众位大和尚,承你们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这里,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跪下磕头。澄心忙伸手扶起,说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来韦小宝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双命于八快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预备各茶、细点、素斋,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撒赏金,掌柜和店伙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贪图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自不免颇为喜悦。
韦小宝虽然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生性极爱,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心。这一路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一到少林寺来叙叙。韦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和众僧作别而去。
进得北京城时,天色已晚,不便进宫。韦小宝来到西直门一家大客店如归客栈,要了间上房,歇宿一宵后,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
寻思:那瘦得要命的胖头陀拚命想夺我这部经书,说不定暗中还跟随着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来下手抢夺,我和双儿可抵挡不了。还是麻烦着一点儿,先将经书藏得好好的,明儿到宫里去带领大队侍卫来取,呈给小皇帝,这叫做万失一无
于是命于八备应用物事,遣出双儿,闩上了门。关窗之前,先查明窗外并无胖头陀窥探,这才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包好,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砖墙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泥自是毫不费力。半经书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大灰,糊上砖缝。石灰干后,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现。
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先带双儿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后去买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买太监衣帽,倒着实为难,如果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赶做一件黄马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进宫,叫众侍卫,众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么的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去西单老魁星馆,那儿的炸羊尾,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薛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应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么大眼漆黑的叫骡,我们山西省就找不出一头来。韦小宝功成回京,心下说不同的得意。
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西直门。韦小宝道: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车夫道:是,对不起哪,大爷小人这口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大车出城后径往北行,走了一里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赶车的,你捣什么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车夫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股劲的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他妈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哪里肯停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
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车夫后腰。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在车夫位上。双儿又是伸指戳去。这人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翻过,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格开,右手抓她肩头。两人拆了八九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么啦闹什么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右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鞭击来。双儿伸手抓住鞭子,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汉子立时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里,说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这个这个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僵绳,他也不会赶车,学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哪里有什么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十几乘马赶来,韦小宝大惊,拉骡子往斜跟上冲去。追骑拨转马头,在后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十余骑便将骡车团团围住。
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劫吗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使者,不是打劫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小宝一怔,问道:你们主人是谁
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如不是公子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韦小宝见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怀好意,叫道:哪有这样请客的劳驾,让道罢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只是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人,一指指接连戳去,不是戳瞎了xx眼,便是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这喧马嘶,乱成一团。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到声音,心花怒入,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
双儿和众汉子当即停手罢斗。双儿大为惊疑,她可全没料到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说过已有妻子。
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韦小宝满脸堆欢,迎上去拉住她手,说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
一名汉子躬身道:方,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儿礼数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请,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百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
方怡眼见双儿,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真不相信她武功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
双儿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脸通红,急忙闪身,道:你你叫我甚么我我不是的。双儿站起身来,道:相公说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说道:这人满嘴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下暂且不叫,日后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后再叫甚脸上又是一红,将最后一个么字缩了回去。
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在五台山上,他曾对胖头陀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年纪轻的姑娘叫老婆。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不以为异。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的,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由双儿一一解开。
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你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来,飞来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么会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艳丽难言,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难追。韦小宝一拍胸膛,大声道:在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难追。两人同时大笑。
方怡命人牵一匹给韦小宝骑,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朝阳缓缓驰去,众汉言随后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么枪花,收了一个武功这等了得的小丫头韦小宝笑道:哪里掉什么枪花了是她心甘情愿跟我的。
韦小宝跟着问起沐剑剑、徐天川等人行踪,道:在那鬼屋里,你给神龙教那些家伙擒住了,后来怎生脱险的是庄家三少奶请人来救你们的吗方怡问道:谁是庄家三少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一直没见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没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转过头来,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只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还要厉害。
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早绕过了北京城,一直是向东而行。韦小宝道:快到了吗方怡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肠挂肚的。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以后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里着急更加惹人生气。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分着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脸上一红,下面儿子两字没说出口。
行到中午时分,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要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无法赶回宫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限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胖子陀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当日在皇宫之中,两人虽同处一室,但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妗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后面。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不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别后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收得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问道:你发什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舒适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生气韦小宝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么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也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么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龟说到这乌字,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掌仍是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龟。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自豪感方怡自也懂得。好俏脸一板,道:没三句好话,狗嘴里就长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一路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到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颊,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却一概不准了。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走路再走几遍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后又行,只怕方怡说已到了。
身处柔乡中,什么皇帝的诏令,什么四十二章经,什么五台山老皇爷,尽数置之脑后,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
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游,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
韦小宝伸左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有些大大不妥,但当时情景,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于八见要上船,说道自己晕船,说什么也不肯出海。韦小宝也不勉强,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于八千恩万谢的回山西去了。
韦小宝进入船舵,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满茶果细点,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有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人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寻常又是不同。只觉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后,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甚么时候才跟她说穿。
舟行数日,这日两人依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命宫中,哪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怎样学的武功
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欢喜,那是取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那我也是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说直话,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
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只登时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分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是妓女,只怕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说道:我妈妈在妓院时不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顺口道:鞑子进关后,在扬州杀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时刻,想法子给母亲说得神气些,。方怡道:是啊。韦小宝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抗敌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小,流落街头,扬州妓院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了千金,后来嫁了我爸爸,他是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沦落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我尽可夫坏女人。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么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识羞耻、人尽可什么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可甚么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方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丽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些么韦小宝她迎头泼了盆冷水,又见她对自己的吹牛浑没在意,不禁兴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监的话也懒得说了,随口道:就是这些了,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的。这句话显然言不由衷。
两人默默无言的相对片刻,忽见东北方出现一片陆地。座船正在直驶过去。方怡奇道:咦,这是什么地方过了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细少。方怡道:坐了这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韦小宝喜道:好啊,好象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甚么好玩物事。
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这岛叫甚么名字,有甚么特产。梢公道:回姑娘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乞。
方怡点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还快活。韦小形容词大喜,道:我和你就在我岛上住一辈子,仙果什么的,也不打紧,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方怡等待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一样。
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住。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个小厮,到岛上来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厮,我是你的丫头。韦小宝听到丫头两字,想起双儿,回头一望,不见她跟来,这些日来冷落了双儿,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过亲热,还是不跟来的好。
两人携手入林,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厉害,难道是仙花么向前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
韦小宝叫道: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长舌吞吐,嗤嗤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
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毒蛇韦小宝哪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毒蛇从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声惊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头来,一口咬住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韦小宝挥匕首,将蛇斩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都已缠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八处。韦小宝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哪里听得到
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惊道:不不行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来这里来干甚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嘴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这时自己双腿乌黑,已全无知觉。方怡接过药来,自行敷上伤口。
韦小宝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呼一声,向后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干,胸口剧痛,忍不住张口呻吟。听得有人说道:好啦,我醒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嘴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后,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只须来迟得片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睡在床上的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后不老。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韦小宝叫道:啊哟,这些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还有同伴,莫要莫要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请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哪里找去韦小宝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丑汉道:你已经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罢韦小宝想起双儿,她虽武功极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众恶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休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消毒。他问了韦小宝姓名,自称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丑汉带了他去自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顿。两人相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不收得抱着哭了起来。此后两人日间共处一室
淫妻小说txt下载
,说起毒蛇厉害,都是毛发直竖。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出海回来了,我已邀他来给韦看看。韦小宝谢了。不多时进来一人,四十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韦小宝被毒蛇所噬经过,说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人。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不怕。陆先生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颗。韦小宝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吃了一惊,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多谢得很了。韦小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韦小宝大喜,一口答应。
傍晚时分,陆先生派了两乘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子,两边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岛居简陋,并没真有轿子。
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感心旷神怡,只是韦方二人一见大树长草,便栗栗危惧,唯恐有毒蛇窜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
陆先生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书房中竹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陆先生是个风雅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小宝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言语,韦小宝半句也不懂,但见他指着壁上字画,抬头看去,见图画中一张是山水,另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笑道: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
陆先生微微一怔,指着一幅立轴,道:韦公子,你瞧我幅石鼓文写得如何韦小宝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般,点头道:好,很好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牙台刻石,韦公子以为如何
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摇头道:这一幅写得不大好。陆先生肃然起敬,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字的弱点败笔,在于何处。韦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甚少他想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
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侧头看了一会,摇头道:这几个字墨干了,也不本领醮墨。,这些细线拖来拖去,也不擦干净了。陆先生一听,脸色大变。草书讲究墨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浓淡有致,因燥显湿,以湿衬燥,阴阳映带,如云霞障天,方为妙书。至于笔画相连的细线,画家称为游丝,或联数笔,或联数字,讲究宾主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折带种种名色。韦小宝数言之间,便露了底。
陆先生又指着一幅字道:这一幅全是甲骨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又请韦公子指点。
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如五台山锦绣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动,道:这几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
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起:我识得几个字,他为甚么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难道这里便是神龙岛冲口而出:胖头陀在哪里
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后数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韦小宝点了点头,其实他甚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色郑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书桌边,磨墨铺纸,说道:请你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哪一个是洪字,哪一个是教字。提笔醮墨,招手要他过去。
要韦小宝提笔写字,那真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叫苦,但见陆先生神色难看,不敢违拗,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书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笔若像吃饭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么一握,有如操刀杀猪,又如持锤敲钉,天下却哪有这等握管之状
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缓缓的道:你先写下自己的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往地下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道:老子狗屁不识,屁字都不会写。什么洪教主寿与天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恶头陀的。你要老子写字,等我投胎转世再说,你要杀要剐,老子皱眉头,不算好汉。
陆先生冷冷的道:你什么字都不识
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镜既给拆穿,不收得老羞成恼,反正身在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无用,不如先占些便宜。
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问道:这是甚么字
韦小宝大声道:去你妈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道还有假的
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胖头陀上了你的大当,可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你这小贼突然一跃而前,叉住韦小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道:你害得我们蒙骗了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净,也免得受那些无穷无尽的酷刑。
韦小宝给他叉得透不过气来,满脸紫胀,伸出舌头。陆先生眼见手上再一使劲,这小孩便得气绝毙命,想到此事干系异常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了手指,双手一推,将他摔将在地下,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知骂了几百声,心想身在这毒蛇岛上,无处可逃,倘若逃入树林草丛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出门边,伸手推门,那竹门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头看到壁眄的书画,心道:这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拾起笔来,醮满了墨,在一幅幅书画眄便画,大乌龟,小乌龟画了不计其数。
画了几十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于地,蜷缩在椅上,片刻间就睡着了。睡醒时天已全黑,竟然无人前来理会,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
过了好一会,忽听门外脚声响,门缝中透时灯光,竹门开处,陆先生持烛进房,侧头向他凝视。韦小宝见他脸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不些害怕。
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间,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数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样,忍不住怒发如狂,叫道:你.你举手手来,便欲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终于忍住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憋住了,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笑道:怎么样我画得好不好
陆先生长叹一下,颓然坐倒,说道:好,画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不大出意
料之外,见他脸上神色凄然,显是心痛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陆先生,对对不起,我涂坏了你的画。
陆先生摇摇头,说道:没没什么。双手抱头,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说道:你想必饿了,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鸡有鱼,甚是丰盛。跟着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四人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这十向只乌龟画得好,陆先生一高兴,就请我吃饭但他一点儿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看情形总似乎不像。几次开口想问,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触怒了他,饭未吃饱,便被夺下饭碗,未免犯不着。当下一言不发,闷声吃了个饱。
饭罢,陆先生带他进书房。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会不会写
韦小宝道:他认得我,我可认不得他,怎么会写
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又是一般,须得天衣无缝,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韦小宝不知他捣什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也就不去理会。只见陆先生取过一张白纸,仔仔细细的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后摇头晃脑的轻轻读了一遍。韦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岛、洪教主、寿与天齐等语句,最后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胖头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头陀居然信以为真,回来大加传扬。又想:那日胖头陀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我说什么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这船又会驶到了这里,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当然要大发脾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入蛇坑,给几千几万条毒蛇吃得尸骨无存。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当真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实可喜可贺。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蝌蚪文字。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识得什么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连癞哈蟆文也不识。我是瞎说一番,骗那瘦竹篙头陀的。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所背诵的石碣遗文,我笔录了下来,请公子指点,是否有误。说着读道:
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光禄大夫兵部尚收曹公李绩,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于五台山锦绣峰,见东方红耀天,斗大金字现于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爱有大清。东方有岛,神龙是名。教主洪某,得蒙逃邝。威灵下济,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瑞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普世祟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青字,文曰: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青城山凌霄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请薛录天文,雕于石碣,以待来者。
陆先生抑扬顿挫的读毕,问道:有没读错韦小宝道:这是唐朝的石碣,怎会知道后世有个平西王吴三桂陆先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后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吴三桂了。韦小宝暗暗好笑,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捣什么鬼
陆先生道:这石碑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后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背得滚瓜烂熟,待洪救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喜欢,自然大有赏赐。
韦小宝双眼一翻,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料知胖头陀和陆先生禀报洪教主,说有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哪知道这件事全是假的,陆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来骗教主一骗。
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不止。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着育读。他生性机伶,听过一段过几百字的言语,要再行复述,那是不费半点力气,说到,可就要他的命了,这篇短文虽只寥寥数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义更是全不明白,什么丕赫威能,吐故纳新,浑然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读下去。幸亏陆先生不怕厌烦的教导,但也读了三十几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住,甚是欢喜,于是取过笔纸,将一个个蝌蚪文字写了出来,教他辨认,哪一个是维字,哪一个是贞字。这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是难于登天,苦于杀头。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静下心来学蝌蚪文。
韦小宝固然愁眉苦脸,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陆先生这时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义,他数了胖头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哪管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拚凑,自然破绽百出,维大唐贞观二年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说不上是个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难拉扯得上。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仓卒之间也捏造不出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聪明之极,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过他眼去,可是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后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
这天教韦小宝写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写会了了四个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来奇形怪状,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的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真伪。
下午学了三字,晚间又学了两个字,这一天共学了九个字。韦小宝不住口大吵大嚷,几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恐吓,又是哄骗,嗫后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陪,韦小宝这才勉强耐心学下去。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担心,只怕洪教主随时来传,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学全,便给教主叫了去,韦小宝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难免陪着他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学会,韦小宝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塞满的这许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纠缠游动一般,实在是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韦小宝身上的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勉强认出的蝌蚪文还只二三十个,而且缠夹不清,十个字中往往弄错了七八个。
陆先生正烦恼间,忽听得胖头陀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韦公子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醮满了墨的毛笔掉在衣襟之上。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正是胖头陀到了。韦小宝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你好久了。胖头陀见到陆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喃自语:我早该知道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窍,要想立什么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是光棍一条,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你送命。胖头陀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劫数难逃。就算没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们多活得几日。
陆先生向韦小宝瞧了一眼,道:是他们这种人当时得令,我们老了,该死了,那又有什么法子语气中充满愤愤不平。胖头陀叹道:也是我见他年纪小,投其所好,就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禀报了上去,唉陆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过了份。胖头陀道: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胖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甚么了我都不怕,你们更加不用怕。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迟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请销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陆兄,你的升天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说道: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胖头陀接过,苦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不想这么怜惜就即升天。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胖头陀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风凛凛,此刻讨这毒药,显是当洪教主怪罪之间便即自杀,才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
三人出门,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问道:方姑娘呢她不去么胖头陀道:哼,你小小年纪,倒是多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双儿,这里又有个方姑娘。左手一把将他抱住,喝道:走罢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放刻间疾逾奔马。
陆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韦小宝见他显得毫不费力,却和胖头陀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知这文弱书生原来也是身负上乘武功,说道:胖尊者,陆先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胖头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这神龙岛上,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给他这么一按,气为之窒,改道:他妈的,你怕洪教主怕成这样,还自称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三人却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抬头遥见峰顶建着几座大竹屋。胖头陀抱着韦小宝上峰顶。
这时山道狭窄,陆先生已不能与胖头陀并肩而行,落后丈许。胖头陀将嘴凑在韦小宝耳边,低声问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经呢韦小宝道:不在我身边。胖头陀道:那还用说你身边早已搜过几遍。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书,自然交给他们方丈。心想这搜竹篙头陀打不过少林十八罗汉,听得经书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给人家撵了出来。
那日胖头陀亲手将经书交给澄心和尚手中,对韦小宝这句话自无怀疑,低声道:待会见了教主,可千万不能提到此事。否则教主逼你交出经书来,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
韦小宝听他语声大有惧意,而且显然怕给陆先生听到,低声道:你明明已抢到经书,又还给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暂时不罚你,派你去少林寺夺还经书,也有得够你受的了。
胖头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做桩生意。有什么事,你照应我,我也照应你。否则大家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陆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问道: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韦小宝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想此刻处境之糟,已是一塌胡涂,能把这两个好手牵累在内,多少有点依榜指望。
胖头陀和陆先生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齐声长叹。
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到了峰项。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来,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长剑。左首一人问道:胖头陀,这小孩子干什么的
胖头陀放下韦小宝,道:教主旨令,传他来的。
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负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少女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说着在韦小宝颊上捏了一把。胖头陀道:姑娘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紧事情问他。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韦小宝右颊,笑道:瞧这娃娃相貌,定是胖头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的。
韦小宝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通,生了我出来。
一群少女少年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圆脸少女脸上通红,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避开。这时又有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脸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一踢。韦小宝大叫:妈,你干么打儿子众少年笑得更加响了。
突然间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奔去。
胖头陀道:教主集众致训。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韦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颇为无礼,心想他武功甚高,干么怕这些十几岁的娃娃,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头陀和陆先生带着韦小宝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比,足可容纳千人之众。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可是这一座大厅却实在巨大,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
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个方位。青、白、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名负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铺了锦缎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三十来岁,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竟无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过了好一会,钟声连响九下,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教主出来了。
哪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胖头陀一扯韦小宝衣襟,令他跪下。
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出来,坐入椅中。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鬓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丑陋已极,心想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样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韦小宝暗赞:乖乖不得了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皇宫和丽春院中,都还没这等标致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汉子踏上两步,手捧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厅上众人齐声念道: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韦小形容词一双眼珠正骨碌碌的瞧着那丽人,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将他吓了一跳。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道: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旨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心道:什么洪教主训大吹牛皮。我天地会的切口诗比他好听得多了。
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劲。洪教主一张丑脸神情漠然,他身旁那丽人却笑吟吟地跟着念诵。
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