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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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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

韦小宝动身启程,天色已晚,但圣旨要他即日离京,说什么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门行了二十里,便即扎营住宿。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亲贵子弟,服用饮食,无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无不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干,那是朝廷出了钱请他们游出玩水,实是大大的优差。

韦小宝吃了酒饭,睡觉太早,于是召集张康年,赵齐贤等众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中均想:皇上不知差韦副都统去干办什么大事,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参见毕,韦小宝笑道:哥儿们闲着无事,他奶奶的,大家来赌钱,老子作庄。

众军官一呆,还道他是开玩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掷,骰滴溜溜的滚动,众人我才欢雷动。大凡当兵的无不好赌,只是行军出征之时,却严禁赌博,以免军心学动,有误大事。韦小宝又怎懂得这一套骁骑营的参领佐领虽知军律,但想这一次又是不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统的雅兴韦小宝又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往几下一放,足足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哪个有本事的就来赢去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

骁骑营的军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听说韦副都统做庄开赌,都悄悄踅进帐来。

韦小宝叫道:上场不分大小,只吃银子元宝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了口气,一把撒将下来。

他在扬州之时,好生羡慕赌场庄家的威风,做什么副总管、副都统,都还罢了,今日统带数千之众,做庄大赌,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众军官纷纷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后面的军士也递上银子来下注。侍卫赵齐贤和一名满洲佐领站在韦小宝身旁,宛然帮他收注赌钱。中军帐中,但闻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场。赌了一个多时辰,赌台上已有二万多两银子。有些输光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袍借钱来翻本。

韦小宝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是懊丧,有的咒骂,有的叹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尽数扫进,韦小宝叫道:且慢老今日第一天带兵做庄,这一注送给了众位,不吃

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韦副统当真英雄了得韦小宝道:要加注的便加各人这一注死里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满台堆满了银子。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看,登时惊得呆了。赌台上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卫。

赵齐贤惊道:葛通原来这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逻,却被人割了头。

众人惊惶抬头,只见中军帐口站着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各人手持长剑。众军官人人全神贯注的赌钱,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帐中众军官没带兵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赌台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双手空空,说道:都统大人,受不受注

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一分,抓住两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一撞,二人便即昏晕。跟着白光闪动,两柄长剑刺出,自另外两名侍卫的背心直通到前胸。两名侍卫惨声长呼,倒地而死。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道人。两人同时拔剑挥手,双剑齐飞,扑扑两声,都插在赌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人叫道:押下门两剑长剑果然分别插在上门下门。

那青年左手一挥,四个蓝衫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韦小宝左右要害。

赵齐贤颤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有胆子。杀官闯营,不不怕杀杀头么

用剑指着韦小宝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怕不怕却是娇嫩的女子声音。韦小宝侧头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脸蛋微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带着笑意。他本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一见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气大增,笑道:单只姑娘一人用剑指着我,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他肩头,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还笑韦小宝脸孔一板,道:我最听女人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果然脸上更无丝毫笑容。那少女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鞑子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带兵。喂,两把宝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子

韦小宝身旁有美貌姑娘,又听他说要掷骰子,惊魂稍定,问道:我输了赔什么那青年道:那还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料想这少年将军定然讨饶投降。哪知韦小宝打架比武,输了便投降,在赌台上却说什么也不肯做狗熊,认脓包,何况身边有个俊美姑娘,人生在世,岂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丢脸又想:你们四把剑已指住了我,若要杀我,输也好,反正都是要杀,何必口头上吃亏当即拿起骰子,说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裤子就脱下你先掷

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大军在外,迟则有变要他不必无谓耽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洲兵一涌而入,倒是不易对付。那青年向韦小宝望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惧色,说道:我不跟你赌这一场,你死了也不服气。接过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汉子也各掷了,都是八点。

韦小宝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说道姑娘,请你吹口气那少女微笑道:干什么还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气。韦小宝道:成了吹气,有杀无赔将骰子在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下,起齐贤道:且慢韦都统,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他怕韦小宝这一记骰子掷下去,掷成了六点以下,不免有性命之忧,更怕韦小宝不赔自己之头,而要割我赵齐贤的头来赔,谁教我站在旁边帮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讨饶。

韦小宝道:乌龟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样,只是心惊胆战之际,手法不大灵光,四粒骰子掷去,骨碌碌的滚动,定了下来,掷不成一对天牌,却是六点。韦小宝大喜,叫道:六吃六,杀天门,赔上赔下。将葛通那颗首级提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赔了上家下家。赵齐贤应道:是向帐门口走去。

一名蓝衫汉子挺剑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韦小宝道:不许拿剑好,那也成,一把宝剑算一千两银子。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分了放在长剑之旁。

这群豪客闯进中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束手无策,敌人武功既高,出手杀人,肆无忌惮,已方军士虽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帐中众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头,谈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这批匪徒是跟你闹着玩么

那青年又是一声冷笑,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台上银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台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都拿了。那青年接过一把长剑,指住韦小宝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洲人还是汉人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们一进来就降了,此时如再屈服,变成有头无尾,前功尽弃,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副都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最后八个字,实在是讨饶了,不过说得倒也颇有点英雄气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你年纪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斗斗。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宝将军,我领教你的高招。韦小宝身旁三人长剑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齐道:出去动手

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寻思:我剑术半点儿也不会,一定打不过小姑娘。说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剑,那就向我小师妹求饶。

韦小宝笑道:好,磕头就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最好天天跪女人双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哄笑起来。

突然之间,韦小宝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后,手中匕首指住他后心,笑道:你投降不投降

这一下奇变横生,那青年武功虽高,竟也猝不及防,后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来韦小宝知道学自神龙岛救命招数尚未练熟,只好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大做小丑模样,引得敌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丑,跪下之际,伸手握住匕首之柄,蓦地里使出那招贵妃回眸,竟然反败为胜。倘若他是大人,对方心在提防,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数定然无效。但一来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虽未全对,却仍具威力,二来那青年怎想到这小丑般的少年竟会出此巧招,就此着了道儿。

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七八柄长剑皆指住他身子,齐喝:快放开然见他匕首对准那青年后心,这七八柄每一剑固然都可将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须轻轻一送,那青年却也不免丧命,是以剑尖尖刺到离他身边尺许,不敢再进。

韦小宝笑道:放开便放开,有什么希奇挥动匕首划了个圈子,铮铮铮一阵响声过去,七八柄长剑剑头齐断,匕首尖头又对住那青年的后心。众蓝衣人一惊,都退了一步。

韦小宝道:放下银子,我就饶了你们的头儿。

手捧银两的几名蓝衣人毫不迟疑,便将银子银票放在桌上。

只听得帐外数百人纷纷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来适才一下混乱,帐中两名军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属,围住了中军帐。

那道人喝道:先杀了小鞑子拔起赌台上长剑,白光一闪,噗的一声,已刺在韦小宝小定右胸。他一剑计算极精,横斜切入,自前而后的击刺,料定韦小定中剑之后,身子必定后仰,匕首尖便离开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长剑一弯,拍的一声,立时折断。韦小宝叫道:啊哟,刺不死我众蓝衣人见他居然刀枪不入,无不惊得呆了。那道人只觉剑尖着体柔软,并非刺在钢,甲背心之上,一时不明所以,他哪知韦小定内穿防身宝衣,利刃难伤。

这时中军帐内已涌时数百名军士,长枪大刀,密布四周,众侍卫和军官也已从部属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几名蓝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难于杀出重围,何况几人长剑已断,首领又被制住,本来大占上风,霎时之间形势逆转,一败涂地。那青年高声叫道:大家别管我,自行冲杀出去众侍卫和军官涌上,每七八人围住了一人。这些蓝衣人只要稍有动弹,便是乱刀分尸之祸,只得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韦小宝心想:这几个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对,说不定跟天地会有些瓜葛,我怎生放了他们走路当即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杀了你,不给你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好汉,这叫做王八羔子,赢了就跑。这样罢,咱们再来赌一赌脑袋。这时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韦小宝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来。

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韦小宝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赌。哪一个赢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将下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葛大哥报仇。

他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两。

那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这少年将军要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了,那也是无可如何了。那道人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韦小宝道:死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不知是小姊姊还是小妹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赌了。你的小脑袋儿,算是我赢了之后分给你的红钱。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先出帐去罢。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难。一名佐领大声传令:副都统有令:中军帐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难阻挡。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韦小宝将两锭五十两的元宝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们我们同门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韦小宝道:好,你很有义气。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个个分别赌了。小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倘若输了,一十九颗脑袋一齐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倘若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果他当真言而有信,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后尚可再去设法报仇。但如由小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人缓缓望去。

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共死,请小师妹掷好了。否则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能独活。七八人随声附和。

韦小宝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将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着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生死有命,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伙儿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韦小宝看了一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少女闭上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叫声:三三三点夹杂着众侍卫官兵笑骂之所。那少女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欢笑叫嚷,料想自己这一把掷得很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掷到至尊,其次逃谠、地对、人对、和对、梅花、长三、板凳、牛头等等对子,即使不成对,也有必点以至四点都比三点为大。这三点一掷出来,十成中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韦小宝也掷了三点,他是庄家,三点吃三点,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衣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韦小宝道众位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那蓝衫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我王屋派中,没我这号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五符师叔,我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名汉子冷冷笑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妹代掷骰子,你们答应了,我出声答应了没有

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赌罢。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韦小宝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那姓元的微一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人,自己若说假名,必被揭穿,说道:在下元义方。那青年哼了一声,道:阁下不妨改个名字,叫作元方。韦小宝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个义字,他是骂你没有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哪一位要自己赌的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于不说。

韦小宝道:很好,王屋派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韦小宝道: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是赢,总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朋友义气深重,不可不交。手中军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韦小宝面前放了一杯,一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那些人见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也不打紧。韦小宝道:好,干了一饮而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头不看。

韦小宝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这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割了下来。众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站在那十八人身后。

韦小宝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的,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近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这些臭男人也倒罢了,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岂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轻转,一把掷下,随即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他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凑眼望去,只见四枚骰子中两枚两点,一枚一点,一枚五点凑起来刚好是个别十。别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灵,掷成三点以上,随口便说两点一点,晃动骰碗,扰了骰子,从此死无对证,对方自是喜出望外,自己部属最多只心中起疑,无人敢公然责难。现下作弊,大喜之下,骂道:妈的,老子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击数下。

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韦小宝,心想: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

韦小宝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赌

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后会有期。一拱手,转身欲走。韦小宝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宝那青年心想:身在险地,不可多不耽搁。说道:那么多谢了。十八人都拿了银子,转身出帐。

韦小宝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脸上。她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四双交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韦小宝笑道:成啊,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韦小宝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乘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捏,这一下便宜,总是要讨的。

那少女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韦小宝道:喂,你可没跟赌过。元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韦小宝道:为什么不赌什么都可以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可以赌。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那怎么猜到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应。

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小人不敢,大将军大将军饶命。韦小宝大乐,心想:这家伙叫我大将军。喝道: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的脑袋。元义方连声道:是,是

韦小宝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吩咐输了银子的众军官取回赌本,退了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下由张康年审讯,他问一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不隐瞒。

原来屋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部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功勋。后来李自成打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奋勇杀敌,攻回北京。当时他只道清兵入关,是为祟祯皇帝报仇,哪知清兵却乘机占了汉人的江山,吴三桂做了大汉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宫,到王屋山隐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武功传授旧部,时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徒,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

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旧部,已于数年之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

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独生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却是志在杀一杀满洲兵的气焰。

韦小宝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独生子,为了什么元义方道:师父吩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韦小宝道:怎么迫他造反元义方道:是师父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人忠于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暗投明,阵前起义。韦小宝一脚踢去,笑道:他妈的,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他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小人今后给将军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韦小宝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人,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掷骰子的运气太差劲,眼前这件案子,总须给大家一些好处,才是做大庄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这大胆反贼,明明是去跟吴三桂勾结,造反作乱,却说要绑架他儿子。你得了吴三桂多少好处,却替他隐瞒他妈的王八蛋,来人哪给我重重的打

帐外走进七八名军士,将元义方掀翻在地,一顿军棍,只打得皮开肉绽。

韦小宝道:你招了不招你说要去绑架吴三桂的儿子,怎么到我们军营来杀害御前侍卫御前侍卫和骁骑营,都是皇上最最亲信之人,你们得罪了御前侍卫和骁骑劳营,就是不给皇上面子。张康年、富春等一听,心下大为受用,一齐出声威吓。

韦小宝道:这家伙花言巧语,捏造了一片谎话来骗人。这等反贼,不打哪有真话再给我打众军士一阵吆喝,军棍乱下。元义方大叫:别打,别打小人愿招韦小宝问:你们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义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韦小宝又问:连带家人呢元义方道:总有二千来罢韦小宝拍案骂道:操你个奶奶雄,哪有这么少的给我打元义方叫道:别打,别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韦小宝大骂: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说话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为什么说四千、五千,分开来说元义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韦小宝道:你们这等贼,哪有说真话的说九千多人,至少有一万九千。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众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义方听出他口气,人数说得越多,小将军越喜欢,便道:听说听说共有三万来人。韦小宝喜道:是啊,这才差不多了。转头向参领富春道:这贼骨头,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还得狠狠的打。

元义方叫道:不用打了。将军大人问什么,小人招什么。早已打定了主意,总之是顺着这小将军的口风,以免皮肉受苦。

韦小宝道:你们这三万多人,个个都练武艺,是不是刚才那小姑娘,只十五六岁年纪,也练武艺。你们都是吴三桂的旧部,有些年轻的,是他部下将领的子女,是不是元义方道:是,是。大家都都会武艺,都是吴三桂的旧部。韦小宝道:你们的首领司徒伯雷,以前是吴三桂的爱将,打仗是很厉害的,是不是他说我们满洲人都杀光了元义方道: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语,非常非常之不对。韦小宝道:他派你们去北京见吴三桂的儿子,商量如何造反。为什么不到云南去,跟吴三桂当面商量

元义方道:这个这个恐怕恐怕别有原因。实则他们只是要绑架吴应熊,对韦小宝这句话倒不易回答。

韦小宝怒道:混蛋什么别有原因你们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去过云南,跟吴三桂一切都说好了,是不是元义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韦小宝骂道:什么好像不好像他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义方道:是是的,去去过的。

张康年、赵齐贤、富春三人听得韦小宝一路指引,渐渐将一件造反谋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吴三桂头上,不由得面面相觑,暗暗担心,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又问:司徒伯雷是吴三桂的爱将,带着这三万精兵,为什么不驻扎在云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么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云南,这句话可不对了。幸好元义方答道:在河南省济源县。但韦小宝可不知河南省济源县在什么地方,说道:那离北京很近,是不是元义方道:也不太远。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很近就很近。什么也不太远。元义方道:是,是,很近,很近。韦小宝道:好啊,那离北京近得很哪你们这些反贼,用意当真恶毒,在京城附近山里伏下了一枝精兵。吴三桂在云南一造反,你们立刻从山里杀将出来,直扑北京,将我们这些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一个个砍瓜切菜,只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沙尘滚滚,屁滚尿流,是不是元义方磕头道:这是吴三桂跟司徒伯雷两个反贼大逆不道的阴谋,跟小人可不相干。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倒乖巧得紧。问道:你们王屋派中,在吴三桂部下当过军官兵卒,有哪些人,一一招来。元义方道:人数多得很。当下说了许多人的姓名,那倒并非捏造。韦小宝道:很好你把这些人的姓名都写了下来,他们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当过什么宫职,也都一一写明。元义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韦小宝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义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记起来啦。

军士拿来纸笔,元义方便书写名单。韦小宝见他写了半天也没写完,心中不耐,对张康年道:这人口供,叫师爷都录了下来。向元义方喝道:你刚才说的口供,去跟师爷再说一遍,说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脑袋,带了下去。两名军官拉了他下去。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们这次可真交上了运啦,破了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张康年等三人惊喜交集。赵齐贤道:这是都统大人的明见英断,属下有什么功劳韦小宝道:见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劳。

张康年道:说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够不够证据韦小宝道:这批王屋山的反贼要造反,总不是假的罢他们上北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干出来张康年道:这姓元的说,他们要绑架平西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么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们有什么联络。韦小宝道:张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来往,内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们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张康年听他语不善,大吃一惊,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个也不识。都统大人说说得是,吴三桂那厮大大逆不道,咱们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状。

韦小宝道:请三位去跟师爷商量一下,怎么写这道奏章。

张康年等三人和军案师爷写好了奏章,读给韦小宝听,内容一如元义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吴三桂旧部诸人的名单,附于其后,奏折中加油添酱,叙述韦小宝日间内到反贼,夜里在营中假装不备,引其来袭,反贼凶悍异常,韦小宝率领众奋战,身先士卒,生擒贼魁元逆义方,得悉逆谋。御前侍卫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国,求皇上恩典,对三人家属厚加抚恤。

韦小宝听了,说道:把富参领和张赵两位侍卫头领的功劳也说上几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谢。韦小宝又道:再加上几句,说咱们把反贼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贼却说什么也不肯吐露逆谋,我便依据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将一十八名反贼释放,这才将全部逆谋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齐道:放走十八名反贼,原来是皇上所授方略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我小小年纪,哪有这等聪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见之明,这一桩大逆谋怎查得出

韦小宝说是的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入宫为逆的真相。张康年等却以为王屋派来袭之事,早为皇上所知,那么诬攀吴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见一场大富贵平白无端的送到手中,无不大喜过望,向韦小宝千恩万谢。

按照满清规矩,将军出征,若非奉有诏书,不得擅回,虽然韦小宝离北京不过二三十里,却不能自行回宫向康熙亲奏,当下命两名佐领,十名御前侍卫,领了一个牛录三百名兵士连夜押了元义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这一下搞得吴三桂可够惨的了。沐王府天地会比赛,要瞧是谁斗倒斗垮吴三桂。老子今日对两们师父都立了大功,天地会的陈师父喜欢,皇帝师父也必喜欢。

次日领军缓缓南行,到得中午时分,两名御前侍卫从京中快马追来,说道:皇上有密旨。韦小宝大喜,当即召集众侍卫,骁骑营众军官在中帐接旨。

那宣旨的侍卫站在中间,朗声说道: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听者:朕叫你去少林寺办事,谁叫你中途多管闲事听信小人胡说八道,诬陷功臣,这样瞎搞,岂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话,从此不许再提,若有一言语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脑袋回京来见朕罢。钦此。

韦小宝一听,只吓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头谢恩。中军帐内人人面目无光,好生羞惭。富春、张康年等不敢多说,心想你这小孩儿胡闹,皇上不降罪,总算待你很好的了,眼下你心情恶劣,没的找钉子来碰,各人辞了出去。

那传旨的侍卫走到韦小宝身旁,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韦小宝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韦小宝感激万分。取出四百两银子,送了两名侍卫。待两人走后,甚是纳闷:难道皇帝知道我诬攀吴三桂还是元义方那厮到了北京之后又翻口供,说我屈打成招看来皇上对吴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时分,押解元义方的侍卫和骁骑营官兵赶了上来。韦小宝碰了这个大钉子,大家赌钱也没兴致了。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报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韦小宝一行接入寺中。

韦小宝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的读了不少,什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什么梵天宫殿,悬日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什么云绕嵩岳,鸾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众,代有明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聪为护国佑圣禅师,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后读道:兹遣骁骑营正黄朴诩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黄马褂韦小宝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为僧,御赐度牒法器,着即剃度,钦此。

前面那些文绉绉的骈四骊六,韦小宝听了不知所云,后面这段主去是懂的,不由得脸上变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应了的,万料不想竟会叫他在少木寺剃度。这道圣旨一直在他身边,可是不到地头,怎敢拆开偷着何况就算看了,也不识其中写些什么。

晦聪禅师率僧众谢恩。众军官取出赏物分发。韦小宝在旁看着,心下满不是味儿。

晦聪禅师道:韦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荣。当即取出剃刀,说道:韦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师父。老衲替先师收你为弟子,你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辈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

韦小宝到此地步,只得满目含泪,跪下受剃。晦聪禅师先用剃刀在他头顶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将他头上本已烧得稀稀落落的头发剃得精光。晦聪禅师偈道:少林素壁,不以为碍。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不来,何损何增取过皇帝的御赐度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来,众僧齐宣佛号。

韦小宝心中大骂:你老贼秃十八代祖宗不积德,却来剃老子的头发。你念一声啊弥陀佛,老子肚里骂一声辣块妈妈。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满殿军官尽皆惊得呆了。

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行。本师观证禅师,已于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僧,都是你的师侄。

当下群僧顺次上前参见,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颇有交情的。

韦小宝见到一个个白须发银的澄字辈老和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也不有少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倒也有趣,即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四十岁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见他脸上泪珠未擦,忽又大笑,无不营莞尔。

康熙派遣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来到少林寺,原来不过护送韦小宝前来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岂同寻常,若非如此大张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中目中显得此事的隆重。

骁骑营参领富春,御前侍卫赵齐贤、张康年等向韦小宝告别。韦小宝取出三百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让双儿居住。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寺,双儿虽已改穿了男装,但达摩院十八罗汉都认得她是韦小宝的丫头,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赏之后,韦小宝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会在寺中出家。

韦小宝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的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祟。方丈拨了一座大禅房给他。晦聪方丈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自便,除了杀生,偷盗,淫邪,妄语,饮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跟着解释五戒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想:这五戒之中,妄语一戒,老子是说什么也不守的了。问道:戒不戒赌晦聪方丈一怔,问道:什么赌韦小宝问道:赌钱哪晦聪微微一笑,说道:五大戒中,并无赌戒。旁人要守,师弟任便。韦小宝心想:他妈的,我一人不戒有什么用难道自己跟自己赌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寻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爷,却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让我去五台山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澄通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武,众僧见他到来,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但见净字辈六僧拳脚精严辞,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是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师叔祖,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了。听得澄通出言指点,这一拳如何刚猛有余,韧劲不足,这一脚又是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韦小宝全不明白,瞧得索然无味,转身便走。

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来到寺里做和尚,不学功夫岂不可惜突然间恍然大悟:啊哟,是了海天富这老乌龟教给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学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护老皇爷。可是我的师父在廿八年前早死了,谁来教我功夫沉吟半晌,又明白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有师父,这老贼秃好生奸滑。嗯,是了,他是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洲大官,决不肯把上乘功夫传给我这小鞑子。哼,你不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瞧着学吗

在传授武功之时,若有人在旁观看,原是任何门派的大忌,但这位晦明禅师乃本寺前辈高僧,本派徒子徒孙传功练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谁都不能有何异议。他在寺中各院东张西望,见到有人练武习艺,便站定了看上一会。只可惜这位高僧的根柢实在太过浅薄,当日海天富所教的既非真实功夫,陈近南所传的那本内功秘诀,他又没练过几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这样随便看看,岂能有所得益何况他又没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游荡了月余,武功一点也没学到。但他性子随和,喜爱交朋友,在寺中是位份仅次于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他都十分亲热。

这一日春风和畅,韦小宝只觉全身暧洋洋地,耽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是滋味,于是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得怎样,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给他骂过几千几万次,得要双儿买些鸡鸭鱼肉,让大和尚饱餐一顿。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听得一阵争吵之声,他心中一喜:妙极,妙极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听得几个男人的声音之中,夹着女子清脆嗓音。

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韦小宝,齐道: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道理。迎出亭来,向他合十躬身。这四僧都是净字辈的,韦小宝知道他们职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语,和蔼可亲,不知何故竟地跟两个年轻女子争闹起来。看这两个女子时,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穿蓝衫,另一个年纪更小,不过十六七岁,身穿淡绿衣衫。

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胸口宛如被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里来的这样的美女这美女倘若给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换位也不干。韦小宝死皮赖活,上天下地,枪林箭雨,刀山油锅,不管怎样,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

两个少女见四僧叫这小和尚为师叔祖,执礼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间,便见他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绿衣。纵然是寻常男子,如此无礼也是十分不该,何况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绿衣女郎脸上一红,转过了过去,那蓝衫女郎已是满脸怒色。

韦小宝兀自不觉,心想:她为什么转了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院中一百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给她一万丽银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宁、双儿丫头、还有那个掷骰子的曾姑娘,这许许多多人加起来,都没眼前这位天仙的美貌。我韦小宝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龙教教主,不做天地会总舵主,什么黄马褂三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脸上神色古怪之极。

四僧二女见他忽尔眉花眼笑,忽尔咬牙切齿,便似颠狂了一般。净济和净清连叫数次:师叔祖,师叔祖韦小宝只是不觉。过了好一会,才似从梦中醒来,舒了口长气。

那蓝衫女郎初时还道他好色轻薄,后来又见神色不像,看来这小和尚多半是个白痴,心下好笑,问道:这小和尚是你们的师叔祖

净济忙道:姑娘言语可得客气些。这些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两位晦字辈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师弟。两个女郎都微微一惊,随即更觉好笑,摇头不信。那绿衣女郎笑道:师姊,他骗人,我们才不上当呢。这个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

这几句话清脆娇媚,轻柔欲融,韦小宝只听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学道:这个小小法师,怎么地是什么高僧了这句话一学,轻薄无赖之意,表露无遗。

两个女郎立即沉下脸来,四名净字辈的僧人也觉这位小师叔祖太也失态,甚感羞愧。

那蓝女郎哼了一声,问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韦小宝道:僧就是僧,却不是什么高僧,你瞧我这么矮,只不过是个矮僧。蓝衫女郎双眉一轩,朗声道:我们听人说道,少林寺天下武学的总汇,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姊妹俩心中羡慕,特来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规,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咱们走罢说着转身出亭。

净清拦住她身后,说道:女施主来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师名号。

韦小宝听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来她们打过了人,怪不得净清他们要不依争吵。只见净清、净济二人左颊上都有个红红的掌印,显是各吃了一巴掌。他和寺中僧众闲谈,早知这几个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属于最未流,方丈便因他们口齿伶俐而武功极低,才派他们接待来寺随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余年,每月前来寺中领教的武人指不胜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动手,否则的话,少林禅寺变成了动武打架的场子,既碍清修,更大违佛家慈悲无诤之义,兼且不成体统。

那蓝衫女郎显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一出手便打了两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说道:凭你们这一点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师父名号,哼,你们配不配

净济适才吃过她苦头,知道凭着自己这里五人,无法截得住她们,这两个少女下山去产一加宣扬,说来到少林寺中打了两个和尚,扬长而去,对方连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头往哪里搁去便道:我们四僧职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极,出家人和气为本,岂可妄自跟人动手两位既要领教敝寺武功,还请少待,贫僧去请几位师伯师叔来,让两位见见便了。说着转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间蓝影一晃,净济怒喝:你拍的一声,摔了一个筋斗却是那蓝衫女郎抢了过去,伸足勾了他一交。净济跃起身来,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蓝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击,净济忙挺右臂挡格。蓝衫女郎左手一带,喀喇一声,竟将右臂关节卸脱。只听得喀喇、哎唷、格格之声连响,她顷刻之间,又将余下三僧或断腕骨,或脱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无抵御之能。净济转身便奔,回入寺中报信。

韦小宝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这一抓连着他后颈中要穴一走拿住,登时全身酸软,使不出力气。

眼见蓝衫女郎站在前面,那么抓住他后领的,自然是绿衫女郎,他心中狂喜,大叫:妙极

苗疆道事笔趣阁

,妙极既已给她这么一抓,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几脚,在头项凿几拳,就算立即给打死了,那也是滋味无穷,艳福不浅。这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蓝衫女郎怒道:这小贼秃坏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了下来。韦小宝只听得身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睛。便觉一根温软腻滑的手指尖按到他左眼皮上。韦小宝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别太快了。那女郎奇道:为什么韦小宝道:最好你这样抓住我,抓一辈子,永远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临头,还在跟我风言风语

韦小宝只觉右眼陡然剧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骇之下,弯腰低头,满腔风情登时丢到九霄云外,双手反撩,只盼格开她抓住自己后领的那只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后心。韦小宝大叫:哎哟,妈呀双手反过来乱抓乱舞,不知不觉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龙,突然之间,双手手掌中软绵绵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的胸口。

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后的敌人缩身,然后倒翻筋斗,骑在敌人颈中,岂知那女郎并无临敌经验,不提防韦小宝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后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龙的后半招便也使不出来。

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拗入,兜住韦小宝的双臂,喀喇一声,已拗断了他双臂臂弯的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却是分筋错骨手中的一记杀着,跟着飞腿将韦小宝踢出丈许。那女郎气恼之极,拔出腰间柳叶刀,猛力向韦小宝背心斩落。

韦小宝忙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星四溅,右足踢出,将韦小宝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师妹,不可杀人绿衫女郎恍若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韦小宝背上。韦小宝又叫:哎哟,我的妈啊绿衫女郎再砍了两刀,只砍得韦小宝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身,却未受伤。

绿衫女郎还等再砍,蓝衫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架住了她钢刀,叫道: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们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僧人,这祸可闯得不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为已将这小和尚杀死,惊羞交集,突然间泪水滚下双颊,手臂一弯,挥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将她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蓝衫女郎惊道:师妹你你干什么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蓝衫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师妹,你你死不得。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蓝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穴道,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绿衫女郎的头颈,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的老僧,抱了绿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惶之下,只得跟随其后,见那老僧抑抱着师妹奔进了少林寺山门,当即跟了进去。

韦小宝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已有,软软的垂在身旁,心想:这这姑娘好狠,干么自寻短见,倘若当真死了,那怎么办我我还是逃他妈的罢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心口一热,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双臂剧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撑着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将他和净字辈三僧扶回房中。

他和四僧都是给御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过来替他们接上了臼。韦小宝迫不及等要去瞧瞧那姑娘,问知那两个女客的所在,径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回廊,只见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

那八僧都是戒律耽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方丈大师有请。韦小宝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个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师在戒律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韦小宝怒道:他妈的,我说去瞧那个美貌小姑娘,你没听到吗他平时脾气甚好,这时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骂人。

八僧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当下四僧在后跟随,另四僧去传净济等四名知客僧。

韦小宝来到东院禅房,问道:小姑娘不会死吗一名老僧道:启禀师叔,伤势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韦小宝当即放心。

那蓝衫女站在站边,指着韦小宝骂道:都是这小和尚不好。

韦小宝向她伸了伸舌头,迟疑片刻,终于不敢进房去看,转身走向戒律院来。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披袈裟,两旁站立,神情肃然。押着他过来的执刀四僧齐声道:启禀方丈,晦明僧转到。韦小宝见了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爷审堂吗他奶奶的,搭什么臭架子走进大堂。只见佛堂前点了数十枝蜡烛,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识禅师,净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聪禅师道:师弟,拜过了如来。韦小宝跪下礼佛。晦聪待他拜过后站起,说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向戒律院首座说知。韦小宝道:我听得他们在吵架,便过去瞧瞧。至于到底为什么吵架,可不知道了。净济,你来说罢。

净济道:是。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两位女施主要到寺来随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纪较大的女施主说: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每一项是当世无敌,我们便是要来见识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寺决不敢自称武林当世无敌,天下部门各派,武功各有长处,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很是得体啊。

净济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浪得虚名,三脚猫的拳脚,不足一笑弟子说: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辈门下的高足。

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来头,该当问她们的门派来历。

净济道:那女子说:你要知道我们的门派来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都打了一记巴掌。她出手极快,弟子事先又没防备,惭愧得很,竟然没能避过。净清师弟说:两位怎地动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到这里,晦明师叔祖就来了。

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净济、净清都低下头去,说道:弟子没看清楚。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挨打,该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听得拍拍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没动,身子也没动。

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聪凝思半刻,向执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过不多时,两位首座先后到来。达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罗汉之首。般若堂的座首澄观禅师是个八十来岁的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说道:有两位女施主来本寺生事,不知是什么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当下说了经过。

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功,本派千叶手中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掌、崆峒派飞凤手,也都有这等手法。

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他们动手

韦小宝道:那蓝衫姑娘先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晦聪询问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脱臼。四僧连比带说,演了当时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细问那女郎的手法,最后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

韦小宝道:我老人家后领给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订,她抓在这里。说首一指后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韦小宝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过手去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手臂,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夫,想做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背后,伸手相比,见到他后心僧衣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师叔伤势如何

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没受伤。这三刀幸好没砍在我的光头上。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实我武功稀松平常,而她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决计不会跟她为难

晦聪怕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插嘴道:师弟,这就够了。

众僧这时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极大羞辱。韦小宝当时生死悬于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有什么错。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后拚命挣扎,出手岂能有甚么规矩可循

澄识脸色登时平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骂你不守清规,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调戏妇女,致有得罪。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能说是违犯戒律。师叔请坐。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韦小宝嘻嘻一笑,坐了下来。澄识见他神态轻浮,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但见到女施主时,也不举止庄重,貌相端严,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韦小宝怎么样道:我这个高僧马马虎虎,随便凑数,当不得真的。

晦聪正要出言劝谕,般若堂首座澄观忽道:没有门派。澄心奇道:师兄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包含了武当、昆仑、崆峒、点苍的四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门刀法。如此杂驳不纯,而且学得都并不到家,天下没这一派武功。

韦小宝大感诧异,说道:咦,她们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来历

他不知澄观八岁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余年中潜心武学,从未出过寺门一步,博览武学典籍,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门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数派功夫。

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来声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晓别派武功之后,一来截长补短,可补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高手较量,先已知道对方底细,自是大占上风。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参见方丈和本师之后,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过犯,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别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笔录下来。如此积累千年,于天下各门派武功了若指掌。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世事一窍不能,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于各家各派的武功却分辨精到。文人多而不化,成了书呆子,这澄观禅师则是学武功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过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学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为当世第一。

澄心道:原来两位女施主并无门派,事情便易办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伤,送她们出寺,便无后患。澄识道:她二人师姊妹相称,似乎是有师父的。澄心道:就算有师父,也不会是名门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识点了点头。

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年轻好事,这场争斗咱们并没做错了什么。虽然如此,还是不可失了礼数,对两位女施主须得好好相待。这便散了罢。说着站起身来。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调教了两个年轻姑娘,有意来折辱本寺,有点儿担心。少林寺享名千载,可别在咱们手里栽了筋斗众僧都微笑点头。

韦小宝忽道:依我看来,少林派武功名气很大,其实也不过如此。

晦聪正要出门,一听愕然回头。韦小宝道:净济、净清,你们已学了几年功夫净济说学了十四年,净清学了十二年,都自称资质低劣,全无长进,惭愧之至。

晦聪方丈道:咱们学佛,志在悟道解脱,武功高下乃是末节。

韦小宝摇头道:我看这中间大有毛病。这两个小妞儿,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只是东偷一招,西学一式,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就打得学了十几年功夫的少林僧落荒而逃,屁滚尿流,毫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看来,什么武当派、昆仑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们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厉害得多了。

晦聪、澄识、澄心等僧的脸色都十分尴尬,韦小宝这番话虽然极不及耳,一时却也难以辩驳,只想:净济等四人的功夫差劲之极,怎能说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观却点头道:师叔言之有理。

澄识奇道:怎地师兄也说有理澄观道:人家的杂拌儿打败了咱们的正宗功夫,这不间总有点不大对头。晦聪道:各人的资质天份不同。净济等原不以武功见长,他们忙于接待宾客,那于宏扬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净济、净清、净本、净源,你们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职司,以后多练练武功罢。净济等四僧躬身答应。

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韦小宝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晌,也摇了摇头。

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气,不必理会。径自走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师叔,我要去瞧瞧这位女施主。韦小宝大喜,道:那再也没有了。我也去。

两人来到东院禅房,替绿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来。韦小宝问道:她会不会死那老僧道:刀伤不深,不要紧,不会死的。韦小宝喜道:妙极,妙极。走进禅房。

只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尽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韦小宝心中大动,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美丽可爱已极的小手,说道:她还有脉搏没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脉。

那蓝衫女郎站在床尾,见他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喝道:别碰我妹子见他并不缩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去,说道: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蓝衫女郎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澄观伸指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中指又弹,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澄观不住点头,手指弹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指,手臂动弹不得,骂道:死和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那女郎见他武功厉害,心下怯了,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澄观一怔,问道:女施主怎么知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观跟自己说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全然不通世务。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侣严守妄言之戒,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那女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见有油,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如何滑了。正自诧异,那蓝衫女郎低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师妹

澄观道:是,是师叔,咱们出去罢。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应了一声,却不移步。蓝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边,突然出掌,猛力一推。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被她推得直飞出房去,砰的一声,重重跌下,连声哎唷,爬不起来。

澄观道: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劳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么对。口中唠叨,出房扶起韦小宝,说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种应付之法。倘若不愿和她争斗那么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如要反击呢,那么勾腕、托肘、指弹、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方法,每一种都可将之化解了。

韦小宝摔得背臂俱痛,正没好气,说道:你现下再说,又有何用

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寰退悴幌胛阉灰岜埽膊恢掠谡庖唤弧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两个姑娘凶得很,日后再见面,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踢,倒是难以抵挡。这老和尚对两个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这么一弹,便逼得她就此不敢过来欺人。我要娶那妞儿做老婆,非骗得老和尚跟在身旁保驾不可。转念又想:老和尚这样老了,不知还有几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鸣呼哀哉,岂不糟糕之至说道:你刚才用手指弹了弹,那妞儿便服服帖帖,这是什么功夫

澄观道:这是一指禅功夫,师叔不会吗韦小宝道:我不会。不如你教了我罢。澄观道:师叔有命,自当遵从。这一指禅功夫,也不难学,只要认穴准确,指上劲透对方穴道,也就成了。

韦小宝大喜,忙道:那好极了,你快快教我。心想学会了这门功夫,手指这么弹得几弹,那绿衣姑娘便即动弹不得,那时要她做老婆,还不容易而也不难学四字,更是关键所在。天下功夫之妙,无过于此,霎时间眉花眼笑,心痒难搔。

澄观道:师叔的易筋内功,不知练到了第几层,请你弹一指试试。韦小宝道:怎样弹法澄观屈指弹出,嗤的一声,一股劲气激射出去,地下一张落叶飘了起来。

韦小宝笑道:那倒好玩。学着他样,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弹出去,这一下自然无声无息,连灰尘也不溅起半点。

澄观道:原来师叔没练过易筋经内功,要练这门内劲,须得先练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师叔掌力深浅,再传授易筋经。韦小宝道:般若掌我也不会。澄观道:那也不妨,咱们来拆拈花擒拿手。韦小宝道:什么拈花擒拿手,可没听见过。

澄观脸上微有难色,道:那么咱们试拆再浅一些的,试金刚神掌好了。这个也不会就从波罗蜜手试起好了。也不会那要试散花掌。是了,师叔年纪小,还没学到这路掌法,韦陀掌伏虎掌罗汉拳少林长拳他说一路拳法,韦小宝便摇一摇头。

澄观见韦小宝什么拳法都不会,也不生气,说道:咱们少林派武功循序渐进,入门之后先学少林长拳,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学伏虎拳,内功外功有相当根柢了,可以学韦陀掌。如果不学韦陀掌,那么学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韦小宝口唇一动,便想说: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会。随即忍住,知道海老公所教的这些什么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九招半是假的,这个会字,无论如何说不上。只听澄观续道:不论学韦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聪明勤力的,学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着学散花掌。学到散花掌,武林中别派子弟,就不大敌得过了。是否能学波罗蜜手,要看各人性子不近于练武,进境慢些。再过十年,净清或许可以练韦陀掌。净济学武不专心,我看还是专门念金刚经参禅的为是。

韦小宝倒油了口凉气,说道:你说那一指禅并不难学,可是从少林长拳练起,一路路拳法练将下来,练成这一指禅,要几年功夫

澄观道: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记载的。五代后晋年间,本寺有一位法慧禅师,生有宿慧,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一指禅,进展神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学大宗师,许多功夫是前生带来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间,有一位灵兴禅师,也不过花了三十九年时光。那都是天纵聪明、百年难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辈典型,后人也只有神驰想像了。

韦小宝道:你开始学武,到练成一指禅,花了多少时候

澄观微笑道:师侄从十一岁上起始上少林长拳,总算运气极好,拜晦智禅师座下,学得比同门师兄弟们快得多,到五十三岁,于这指法已略窥门径。

韦小宝道:你从十一岁练起,到了五十三岁时略跪什么门闩,那么总共练了四十二年才练成澄观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练成一指禅,本派千余年来,老衲名列第三。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衲的内力修力平平,若以指力而论,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说到这里,又不禁沮丧。

韦小宝心想:管你排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没从娘胎里带来什么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时光来练这指法,我和那小妞儿都是五六十岁老头子,老太婆啦。老子还练个屁说道:人家小姑娘只练得一两年,你要练四五十年才胜得过她,实在差劲之至。

澄观早想到了此节,一直在心下盘算,说道:是,是咱们少林武功如此给人家比了下去,实在实在不不大好。

韦小宝道:什么不大好,简直糟糕之极。咱们少林派这一下子,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个法子,怎对得起几千几万年来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以后,见到法什么禅师、灵什么禅师,还有我的师兄晦智禅师,大家责问你,说你只是吃饭拉屎,却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岂不羞也羞死了

澄观老脸通红,十分惶恐,连连点头,道:师叔指点得是,待师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么妙法,可以速成。韦小宝喜道:是啊,你倘若查不出来,咱们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请这两位小姑娘来,让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来传授武功,比咱们那此笨头笨脑的傻功夫,定是强得多了。

澄观一怔,问道:她们两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韦小宝道:谁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丢脸,你自己丢脸,那也不用说了,少林派从此在武林中没了立足之地,本寺几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两个小姑娘为师了。大家都说,花了几十年时光来学少林派武功,又有什么用两个小姑娘只学得一年半载,便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脚都折断了。大家保全手脚要紧,不如恭请小姑娘来做般若堂首座罢。

这番言语只把澄观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手不住发抖,颤声道:是,是请两位小姑娘来做本寺的方丈、座首,唉,那那太丢人了。韦小宝道:可不是吗那时候咱们也不收少林派了。澄观问道:那那叫什么派韦小宝道:不如干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成少女寺。只消将山门上的牌匾取下来,刮掉那个林字,换上一个女字,只改一个字,那也容易得紧。澄观脸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这就去想法子。师叔,恕师侄不陪了。合十行礼,转身便走。

韦小宝道:且慢这件事须得严寒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大大的不妥。澄观问道:为什么韦小宝道:大家信不过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两个小姑娘还在寺中养伤,大家心惊胆战之下,都去磕头拜师,咱们偌大少林派,岂不就此散了

澄观道:师叔指点的是。此事有关本派兴衰存亡,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心中好生感激,心想这位师叔年纪虽小,却眼光远大,前辈师尊,果然了得,若非他灵台明澈,具卓识高见,少林派不免变了少女派,千年名派,万动不复。

韦小宝见他匆匆而去,袍袖颤动,显是十分惊惧,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总会有些门道想出来。我这番话人人都知破绽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谅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骗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颜如花,一阵心猿意马,又想进房去看她几眼。回头走得几步,门帷下突然见到蓝裙一晃,想起那蓝衫女郎出手狠辣,身边没了澄观保驾,单身入房,非大吃苦头不可,只得叹了口气,回到自已禅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来,便到东禅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师叔早。韦小宝道:女施主的伤处好些了吗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里醒转,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离去,口出无礼言语,师侄好言相劝,她说决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庙里。韦小宝听他吞吞吐吐,知道这小姑娘不是骂自己为小淫贼,便是小恶僧,问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师侄不敢阻拦,反正那女施主的伤也无大碍,只得让她们去了,已将这事禀告了方丈。

韦小宝点点头,好生没趣,暗想: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哪里她无名无姓,又怎查得到怪那老僧办事不力,埋怨了几句,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妞容貌美丽,大大的与众不同,出手时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终究会查得到。于是踱到般若堂中。

只见澄观坐在地下,周身堆满了数百本簿籍,双手抱头,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红丝,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样,自然是没想出善法。他见到韦小宝进来,茫然相对,宛若不识,竟是潜心苦思,对身周一切视而不见。

韦小宝见他神情苦恼,想要安慰他几句,跟他说两个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着急,转念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来只怕我一说,这老和尚便从事偷懒了。

倏忽月余,韦小宝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见澄观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语,状若痴呆,有时站起来拳打脚踢一番,跟着便摇头坐倒。韦小宝只道这老和尚甚笨,苦思了一个多月,仍然一点法子也没有,却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门都讲究根基扎实,宁缓不速。这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观虽于天下武学几乎无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条,另创速成之法,却与他毕生所学全然不合。

天所渐暖,韦小宝在寺中已有数月。这些日子来,每日里总有数十遍想起绿衫少女。

这一日闷得无聊,携带很两,向西下了少室山,来到一座大镇,叫作潭头镇人,去衣铺买了一套衣巾鞋补袜,到镇外山洞中换上,将僧袍僧鞋雹入包袱,负在背上,临着溪水一照,宛然是个富家子弟。回到镇上,在一间酒楼中鸡鸭鱼肉的饱餐一顿,心想:这便得去寻找赌场,大赌一番。知道赌场必在小巷之中,当下穿街过巷,东张西望。

他每走进一条小巷,便倾听有无呼幺喝六之声,寻到第七条巷子时,终于听到有人叫道:天九王,通吃这几个字钻入耳中,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时时刻刻听到的南无阿弥陀佛,实有西方极乐世界与十八层地狱之别。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门。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歪戴帽子,走了出来,斜眼看他,问道:干什么的韦小宝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笑道:手发痒,来输几两银子。那汉子道:这里不是赌场,是堂子。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过几年来罢。

韦小宝饿赌已久一听到天九王,通吃那五个字后,便天土塌下来,也非赌上几手不可,何况来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给我打几个清倌人,打打茶围,今日少爷要摆三桌花酒。将那锭银二两重的银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给你喝酒。龟奴城喜,见是来了豪客,登时满脸堆欢,道:谢少爷赏长声叫道:有客恭恭敬敬的迎他入内。老鸨出来迎接,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着甚是华贵,心想:这孩子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花,可重重敲他一笔。笑嘻嘻的拉着他手,说道:小少爷,你们这里规矩,有个开门利是。你要见姑娘,须得先给赏钱。

韦小宝脸一板,说道:你欺我没嫖过雏儿吗咱们可是行家,老子家里就是开这个调调儿的。摸出一叠银票,约莫四百两,往桌上一拍,说道:打茶围的五钱银子一个姑娘,做花头是三两银子,提大茶壶的给五钱,娘姨五钱。老子今日兴致挺好,一律成双加倍。一连串妓院行话说了出来,竟没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鸨听得呆了,怔了半晌,这才笑道:原来是同行的小少爷,我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爷府上开的是哪几家院子

韦小宝道:老子家里在扬州开的是丽春院、怡情院、在北京开的是赏心楼、畅春阁、在天津开的是柔情院、问菊院、六家联号。其实这六家都是扬州著名的妓院,否则一时之间,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鸨一听,心想乖乖不得了,原来是六院联号的大老板到了,他这生意可做得不小,笑问:小少爷喜欢怎样的姑娘陪着谈心韦小宝道:谅你们这等小地方,也没苏州姑娘。有没有大同府的老鸨面有惭色,低声道:有是有一个,不过是冒牌货,她是山西汾阳人,只能骗骗冤大头,可不敢欺骗行家。

韦小宝笑道:你把院子里的姑娘通统叫来,少爷每个打赏三两银子。老鸨大喜,传话出来,霎时间莺莺燕燕,房中挤满了姑娘。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是些粗手粗脚的庸脂俗粉,一个个拉手搂腰,竭力献媚。韦小宝大乐,虽然众妓或浓眉高颧,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还着实丑陋几分,但他自幼立志要要妓院中豪阔一番,今日得偿平生之愿,自是得意洋洋,拉过身过一个妓女,在她嘴上一吻,只觉一股葱蒜臭气直冲而来,几欲作呕。

突然间门帷掀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韦小宝道:好两个大妹子一起过来,先来亲个子邬一言未毕,已看清楚了两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将搂住他的两个妓子推倒在地。

原来进来的这两个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绿衫女郎和他师姊。

那蓝衫衣郎冷笑道:你一进镇来,我们就跟上了你。瞧你来干什么坏事。韦小宝背上全是冷汗,强笑道:是,是。这位姑娘,你你头颈里的伤伤好好了吗绿衫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蓝衫姑娘怒道:我们每日里候在少林寺外,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报辱我师妹的深仇大恨。哼,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叫你这恶僧撞在我们手里。

韦小宝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归位不可。陪笑道:其实其实我也没怎样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过只不过这么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紧,我看我看

绿衫女郎红晕上脸,目光中露出杀机。蓝衫女郎冷冷的道:刚才你又说什么来叫我们怎么样韦小宝道:糟糕,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当做你们两位也是也是这窑子里的花姑娘。

绿衫女郎低声道:师姊,跟我为非作歹的贼秃多说什么一刀杀了干净。刷的一声响,白光一闪,韦小宝大叫缩颈,头上帽子已被她柳叶刀削下,露出光头。

众妓女登时大乱,齐声尖叫:杀人哪,杀了人哪。

韦小宝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后,叫道:喂,这里是窑子啊,进来的便是婊子,你们两个还不快快出去,给人知道了那可难听难听得很哪二女刷刷数刀,但房中挤满了十来个妓女,却哪里砍得他着刀锋掠过,险些砍伤了两名妓女。

韦小宝纵声大叫:老子在这里嫖院,有什么好瞧的我我要脱衣服了,要脱裤子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极,但怕韦小宝当真要耍赖脱裤子,绿衫女郎转身奔出,蓝衫女郎一怔,也奔了出去,砰砰两声,将冲进来查看的老鸨,龟奴推得左右摔倒。

一时之间,妓院中呼声震天,骂声动地。

韦小宝暂免一刀之厄,但想这两位姑娘定是守在门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门口一步,立时便给她们杀了,叫道:大家别乱动,每个人十两银子,人人都有,决不落空。众妓一听,立时静了下来。韦小宝取出二十两银子,交给龟奴,吩咐:快去给我备一匹马,等在巷口。那龟奴接了银子出去。

韦小宝指着一名妓女道:给你二十两银子,快脱下衣服给我换上。那妓女大喜,便即脱衣。余下七嘴八舌,纷纷询问。韦小宝道:这两个是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头,不许我嫖院,我逃了出去,她们便追来杀我。

老鸨和众妓一听,都不禁乐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来吵闹打架,那是司空见惯,寻常之极,但提刀要杀,倒也少见,至于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头发,不许他嫖院,却是首次听闻。

韦小宝匆匆换上妓女的衣衫,用块花布缠住了头。众妓知他要化妆逃脱,嘻嘻哈哈的帮他涂脂抹粉。在妓院中赌钱的嫖客听得讯息,也拥来看热闹。不久龟奴回报马已备好,得知情由之后,说道:少爷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在后门,小夫人守在前门。两人都拿着刀子。韦小宝大派银子,骂道:这两个泼妇,管老公管得这么紧,真是少有少见。

那老鸨得了他三十两银子的赏钱,说道:两只雌老虎坏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你两个老婆一样,我们喝西北风吗二郎神保佑两只雌老虎绝子绝孙。啊哟,小少爷,我可不是说你。你不如休了两只雌老虎,天天到这里来玩个痛快。

韦小宝笑道:你主意倒挺高明。妈妈,你到前门去,痛骂那泼妇一顿,不过你可得躲在门后骂,防她使泼,用刀子伤你。众位姊妹,大家从后门冲出去。我那两个泼婆娘就捉不到我了。当下拿出银子分派。众婊子无不雀跃。重赏之下,固有勇夫,只须重赏,勇妇也大不乏人。众妓得了白花花的银子,人人忠字当头,尽皆戮力效命。

只听得前门口那老鸨已在破口大骂:小泼妇,大泼妇,要管住老公,该当听他的话,讨他欢心才是。你们自己没本事,他才会到院子里来寻欢作乐。拿刀子吓他,杀他,又有屁用你们这位老公手段豪阔,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两只雌老虎半点也配他不上。老娘教你们个乖,赶快向他磕头赔罪,再拜老娘为师,学点床上功夫,好好服侍他。否则的话,他决意把你们卖给老娘,在这里当婊子,咱们今天成交啊哟哎唷,痛死啦

韦小宝一听,知道那蓝衫女已忍不住出手打人,忙道:大伙儿走啦

二十几名妓女从后门一拥而出,韦小宝混在其中。那绿衫女郎手持柳叶刀守在门边,陡然见到大批花花绿绿的女子冲了出来,睁大一双妙目,浑然不明所以。

众妓奔出巷,韦小宝一跃上马,向少林寺疾驰而去。

那蓝衫女郎见机也快,当即撇下老鸨,转来来追。众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纷道:雌老虎,你老公骑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几乎晕去,持刀威吓,众妓料她也不敢当真杀人,贱泼妇,醋坛子,恶婆娘的骂个不休。那女郎大急,纵声高暇:师妹,那贼子逃走了,快追但听得蹄声远去,又哪里追得上

韦小宝驰出市镇,将身上女子衫裤一件件脱下抛去,包着僧袍的包袱,忙乱中却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脸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流年当真差劲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绿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便杀我头,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气回到少林寺,纵马来到后山,跃下马背,悄悄从侧门蹑手蹑脚的进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禅房。他洗去脸上残脂腻粉,穿上僧袍,这才心中大定,寻思:这两个大老婆、小老婆倘若来寺吵闹,老子给她们一个死不认帐。

次日午间,韦小宝斜躺在禅床之上,想着那绿衣女郎的动人体态,忍不住又想冒险,寻思:我怎生想个妙法,再去见她一面忽然净济走进禅房,低声道:师叔祖,这几天你可别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韦小宝一惊,忙问端详。净济道:香积厨的一个火工刚才跟我说,他到山边砍柴,遇到两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刀子,问起了你。韦小宝道:问什么净济道:问他认不认得你,问你平时什么时候出来,爱到什么地方。师叔祖,这两个姑娘不怀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于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谅她们也不敢进来。

韦小宝道:咱们少林寺高僧怕了她们,不敢出寺,那还成什么话

净济道:师侄孙已禀服了方丈。他老人家拿人来禀告师叔祖,请你暂且让她们一步,料想两上小姑娘也不会有长性,等了几天没见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说道,武林中朋友只会说我们大人大量,决不能说堂堂少林寺,竟会怕了两个无门派的小姑娘。

韦小宝道:无门无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们有门有派的大和尚厉害得多啦。

净济道:谁说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过方丈有命,说甚么要息事宁人。

韦小宝待他走后,心想:得去瞧瞧澄观老和尚,最好他已想出妙法。来到般若堂,只见澄观双手抱头,仰眼瞧着屋梁,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词。

韦小宝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待了良久,见他已兜了几个圈子,兀自没停息的模样,便咳嗽了几声。澄观并不理会。韦小宝叫道:老师侄,老师侄澄观仍没听见。

韦小宝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头拍去,笑道:老手掌刚碰到他肩头,突然身子一震,登时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气息阻塞,张口大呼,却全没声息。

澄观大吃一惊,忙抢上跪倒,合十膜拜,说道:师侄罪该万死,冲撞了师叔,请师叔得重责罚。韦小宝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苦笑道:请起,请起,不必多礼,是我自己不好。澄观仍不住道歉。韦小宝扶墙站起,再扶澄观起身,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可真厉害得紧哪。心想:这功夫倘若不太难练,学会了倒也有用。

澄观脸有惶恐之色,说道:真正对不住了。回师叔:这是般若掌的护体神功。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要学这功夫,先得学什么少林长拳,罗汉拳,伏虎拳,韦陀拳,散花手,波罗蜜手,金刚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罗里罗索的一大套,自己可没这功夫,就算有功夫,也没精神去费心苦练,问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来没有

澄观苦着脸摇了摇头,说道:师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禅,不用易筋内功,以般若掌来对付,也可破得两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过只不过韦小宝道:只不过练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时光,是不是澄观嗫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韦小宝扁扁嘴,脸上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定够了。

澄观十分惭愧,答道:正是。呆了一会,说道:等师侄再想想,倘若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顺着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至少也得花上十几年时候来学。这老和尚骨力深厚,似乎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创制新招,随机应变,何等潇洒自如,这老和尚却是呆木头一个,非得点拔他一条明路不可,说道:师侄,我看两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决不会练过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

韦小宝道:人家既然决不会是一步步的学起,咱们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练了。她们哪有你这样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瞧哪,要对付这两个小妞儿,压根儿就不用练内功。

澄观大吃一惊,颤声道:练武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门左道吗

韦小宝道:她们不但是旁门左道,而且是没有门道。对付没门没道的功夫,便得用没门没道的法子。澄观满脸迷惘,喃喃道:没门没道,没门没道这个这个,师侄可就不懂了。韦小宝笑道:你不懂,我来教你。

澄观恭恭敬敬的道:请师叔指教。他一生所见的每一位晦字辈的师伯、师叔,尽是武功卓绝的有德高僧,心想这位小师叔虽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不足,但必然大有过人之处,否则又怎能做自己师叔这些日子来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终摸不到门径,看来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无法解得难题,既有这位晦字辈的小高僧来指点迷津,不由得惊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

韦小宝道:你说两个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昆仑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们少林派的武功,比之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是谁强些

澄观道:只怕还是咱们少林派的强些,就算强不过,至少也不会弱于他们。

韦小宝拍手道:这就容易了。她们不用内功,使一招希里呼噜门派的招式,咱们也不用内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胜过她们了。管他是般若堂也好,金刚神拳也好,波罗密手也罢,阿弥托佛脚也罢,只消不练内功,那就易学得很,是不是

澄观皱眉道:阿弥托佛脚这门功夫,本派是没有的,不知别派有没有不过倘若不练内功,本派的这些拳法掌法便毫无威力,遇上别派内力深厚的高手,一招之间,便会给打得筋折骨断。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两个小姑娘,是内功深厚的高手么澄观道:不是。韦小宝道:那你又何必担心

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澄观吁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侄一直想不到此节。他呆了一呆,又道:不过另有一桩难处,本派入门掌法十八路,内外器械三十六门,绝技七十二项。每一门功夫变化少的有数十种,多的在一千以上,要将这些招式尽数学全了,却也不易。就算不习内功,只学招式,也得数十年功夫。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学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会什么招式,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姑娘这一招打来,老和尚这一招破去,管教杀得她们落荒而逃,片甲不回。

澄观连连点头,脸露喜色,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韦小宝道:那个穿蓝衣的姑娘用一招甚么劳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说有六种避法,又有七种反击的法门,其实又何必这么罗里罗索只消有一种法子反击,能够将她打败,其余的十二种又学他干么,岂不省事得多吗

澄观大喜,道:是极,是极两位女施主折断师叔的手臂,打伤净济师侄他们四人,所用的分筋错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们少林寺的武功,原是化解得了的。当下先将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着说了每一招的一种破法,和韦小宝试演。

澄观的破解之法有时太过繁复难学,有时不知不觉的用上了内功,韦小宝便要他另想简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然博大宏富,澄观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广,只要韦小宝觉得难学,摇了摇头,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换招,直到韦小宝能毫不费力的学会为止。

澄观见小师叔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这些招式学会,苦思多日的难题一时豁然而解,只喜欢得扒耳摸腮,心痒难搔。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说道:可惜,可惜又摇头道:危险,危险

韦小宝忙问:什么可惜,什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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