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修头儿
晨雾缭绕的街头,杨秋提着小皮箱,游魂般走着。
熙熙攘攘的人潮,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一丝的慰藉。
天上的云、光秃的树、房顶的雪、孤独的人……
杨秋很懊恼,他想不到自己此前一赌气的举动,竟给自己及家人,带来了无穷祸患。
舍不下的,不得不舍。
已失去的,能否无恙……
一切可能,都藏在雾里,但这雾里,究竟还有多少魑魅魔障。
“福来酒馆……”
杨秋走着,忽闻得酒香扑鼻,忙侧目瞧去。
见一不起眼的小店,有徐徐白气,从门缝间冒出来……
杨秋突然想喝酒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打开那吱呀作响的店门,杨秋见到环境简陋的店内,零星坐着三两个喝酒吃小菜的散客。
东北的冬天特别冷,古时候起,东北人上山打狍子套野鸡,和老虎抢食吃,如何抵御这刺骨的寒意,便靠这壶中烈酒了。
上岁数的东北人,喝酒可不分时令,更不论早晚……
早晨喝杯烈酒,胸口窝一天都是热的。
随着时代的发展,大部分城市人渐渐摒弃了这个不健康的习惯。
但农村的老者,或者城市中的一部分失意落魄之人,仍习惯着早饭间喝他二两。
传言说,早间喝酒之人,都有故事……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此刻杨秋是有的。
“老板,来一杯纯粮酒!”
杨秋坐在角落里,把皮箱放到身边的椅子上,对着前方那发黑了的白布帘子后,在厨房中忙碌的中年男女说道。
“好嘞,马上来!”
一个身穿短棉袄,腰间别着个白围裙的白脸男子,一撩帘子,笑着走了出来。
杨秋见他抓起那不太干净的白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又伸手在吧台里掏出一个玻璃杯。
吧台上依次摆着三大坛酒。
“这个红色的是五味子,这个黄色的是人参酒,这白色的是咱店里的特色狐栏蒙酒!”
老板颇为自豪地,介绍起自己面前的三坛散白酒,“兄弟,你要喝哪一种?”
“狐栏蒙……是啥,我听过狐栏,这是个地名,离我老家没多远……”
“那你还没听过当地的狐栏蒙酒吗?第一次喝我劝兄弟你少喝,这酒喝多了,人容易发懵啊,哈哈!”
听老板这般讲,杨秋心下却来了兴致,叫嚷着让老板打来一杯尝尝。
不多时,老板便打来一杯酒,放到杨秋面前。
杨秋又随意点了一盘炒花生米和一碟辣白菜。
老板把小菜备齐全后,便回到厨房继续忙碌去了。
杨秋举杯闻了闻,确信方才那酒香之气,便是从这一款中散发出来的。
他张口抿了一口,这一点点白酒气味,一遇舌尖,便如火龙般绕住了整条舌头……
将酒咽将下去,从食道到胃中,所到之处,皆感觉温热无比。
好一杯“狐栏蒙”,端地是一口醍醐!
杨秋一边饮酒,一边吃菜,只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一时间便把所有愁心事,都抛于九霄之外。
“小伙子,自己喝酒多没劲,咱爷俩一起喝点吧?”
杨秋忽听得有人说话,循声回望。
但见门口处,一个头戴小帽,满头白发,鼻尖通红的落魄老者,正张着那满口黄牙,对自己痴笑着。
“你……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杨秋疑惑地问道。
“不是你,这店里,还有其他人吗?”
落魄老者笑道。
杨秋这才发现,自己杯中酒渐空之际,原先店中坐着的那几人,都已离开了。
现在这店中顾客,就仅剩下他二人了……
杨秋刚要答话,店老板猛地蹿了出来,指着门口那老者吼道:
“早晨那会儿,不是蹭了我一杯了吗,咱们约好的,每天送你杯酒,便不再来招惹我的客人,你怎么又抵赖了?”
老者也不怒,只是嘿嘿地笑着,答道:
“早上的不作数,你给我的是‘特供酒’,兑了水,喝着不过瘾!”
“你……好你个老修头子,好心给你口酒喝,你怎么能这样诋毁我,你走不走,我就不信了……”
老板气得满脸通红,随手抄起条拖布杆,便要强行驱赶这老人。
杨秋见老人衣衫褴褛,想来定是个孤独无依的流浪汉。
此刻杨秋也觉寂寞无助,心下生出一丝怜悯之情,忙起身拦住店主,说道:
“算了吧,这一顿酒,我来请他喝了……”
“别别别,我马上就把他赶走,兄弟坐下等一会就好。”
老板说着,还欲上前赶人。
“你尽管拿杯酒来,酒钱一分少不了你,听懂了吗?”
杨秋心情不好,见老板会不得他的心意,顿时有些烦躁,提高嗓门说道。
老板见状,哪还敢怠慢,忙又斟了一杯酒,放到杨秋桌上,摇摇头退回到厨房中。
“大爷,过来坐!”
杨秋朝老者招招手,说道。
“嘿嘿……”
老者咽了一口口水,忙不迭地来到杨秋对面坐了下来。
“酒是粮**,越喝越年轻……”
说着,老者举杯,“咕噜……”便是一大口“狐栏蒙”下了肚儿。
“啧……”
老者皱了皱眉,屏住呼吸……
良久之后,眉头舒展,长舒口气,叹道:
“好酒,舒服!这不兑水,差不少啊,哈哈!”
“唉……”
一声叹息,从厨房处传来……
“哈哈哈……”
杨秋见老者说话风趣,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情也好了许多……
“小伙子,你有何心事,不妨说给我听,老头子给你出出道儿……”
酒过三巡,老者突然说道。
“没……”
杨秋听他这么说,又想起自己的事,心下郁闷,拿起酒杯,大饮了一口,继续说道:
“没事儿,就是馋酒了!”
“哈哈……”
老者大笑一声,摇头说道:
“老修头儿我今年七十岁,扛过枪运过炮,你这点弯弯绕,我还看不出来吗,罢了,不说便不说,有酒便好!”
说罢,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大口……
桌上的空酒杯,已经有十来个了,大都是这老修头儿,自己喝的。
“你啊……身……身上没……没酒气……一看……一看就不是……是嗜酒之人……”
老修头说罢,“咣当”一声,竟伏案睡去,嘴里仍喃喃不休……
“不是…嗜酒……嗜酒之人……”
杨秋叹了口气,准备结账,起身便向吧台走去……
他刚要迈步,忽见得老者脚下有一圆形物件儿。
杨秋心想,这物件儿定是这老者掉落的,忙躬身拾起。
这竟是一块老式怀表,表面被磨刮得痕迹斑斑,显然是陪着他有一定光景了。
杨秋见这怀表侧面有一按钮,好奇按了一下……
“啪……”
一声响后,怀表盖儿弹开。
杨秋见这怀表,表盘玻璃已碎裂成为两块,无数灰尘透过这玻璃缝隙,钻了进去,附着在这裂缝处……
这怀表的指针早已停止不动,显然是一块坏表无疑。
杨秋苦笑着摇头,欲扣上怀表盖,物归原主。
忽然,他看到这表盖内侧,竟附着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圆形的,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中有两人:一个身穿老式军装,英武的男人;一个笑靥如花,柔情似水的女子。
“这……”
杨秋望着手中照片,喃喃地道。
“这照片中的男子,便是你面前这个老修头儿了,至于这个女子,唉……”
不知何时,这酒馆男老板,已站在吧台之内,见杨秋捧着这照片,不得其解,他便插口说道。
“老修头之前参过军,转业后是咱省里第一批吃公粮的人,这女人是他媳妇儿,他俩在省财政科上班……”
杨秋低头看了看这沉睡的老修头,猛地摇了摇头。
他只道是自己喝醉了,否则又怎敢将照片之人,和面前这颓废的老头儿,合而为一。
“一次啊,咱政府组织科员去首都学习十天,说是回来就是储备干部,老修头生得精神,自然就在此之列了……”
说到此处,酒馆老板叹了一口气。
“这是好事啊……”
杨秋说道。
“唉……当时他媳妇有了身孕,眼看着便快生了,他媳妇害怕啊,想让老修头儿陪着她,可老修头儿不肯。二人还为此吵了一架,他一气之下把媳妇送回了娘家,自己跑去首都,学习去了……”
“后来呢……”
“后来啊……他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媳妇儿分娩时紧张过度,大出血死了,孩子也没保住,可怜的女人哟,临死的时候一直哭喊着丈夫的名字……”
酒馆老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从此,这老修头便一蹶不振,终日与酒为伴,竟落得如此田地,可怜呐……”
杨秋怔怔地望着手中这泛黄的照片,胸口似被那千钧铁锤,猛力地击打着。
良久之后,杨秋右手掌一叠,把怀表扣好,轻轻放入老者怀中……
结了帐后,拿起小皮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
杨秋忽觉灵台空明,豁然开朗……
“有什么好难过的,这钱财本就不属于自己,但晓芳是那陪伴自己一生的人。这交易划算得紧,多少钱都划算……”
杨秋只盼夜晚快些到来,好让自己能快些和晓芳重聚。
一阵寒风袭来,杨秋忽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原来这“狐栏蒙”,一见风,便会上劲儿,酒劲儿猛烈,绵延不绝……
“坏了……”
杨秋知道自己意识已逐渐昏迷,忙不迭地转回身,踉跄地往酒馆走去……
酒馆老板正在收拾桌子,把老修头桌上的酒杯和碟子都撤了,又把桌子能擦的部分都擦干净了。
忽然,老板听见,“哐……”地一声巨响,店门被谁猛烈地撞了一下。
他连忙放下手中抹布,双手在围巾上蹭了蹭,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查看。
只见一人正躺在自家店门口的地上,鼾声震天,他的怀中正死死地抱住一个小皮箱……
没错,这躺在地上之人,正是杨秋。
睡吧,秋子。
好好地养精蓄锐吧,
因为,
就在今晚,
一场惊魂交易,
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