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前尘过往【2】
温紫仪出嫁的日子挑得甚好,如她初见傅容尘那日一般明朗温和,花鸟繁盛。多的是满头明珠的凤冠和绣满牡丹和鸳鸯的织锦霞帔。
暖儿僵着笑颜布置着温府,一旁的小沙弥也帮着布置。
他是识得她半魂鬼的身份的,也知晓她不是心怀鬼胎的恶灵。
小沙弥只记得自己叫做桑儿,他师父是神,但是找了这么久却一直未曾找到。他灵气颇盛,暖儿怕他成为妖魔鬼怪的盘中餐,而自己也没有半分要吃他的心思,便将他留在身边,替他寻师父。
桑儿本是不肯,与暖儿大战几十回合之后觉得,自己连一只小小的半魂鬼都打不过,寻师路途艰险,必定要遇到很多比她强大百倍的敌手,还不如就任她留着,也好给自己找个帮手。
而暖儿本是不信这个小孩子的,只当他是个骗吃骗喝的小和尚罢了。
许是脑子摔坏了,才觉得自己师父是神,况且他也确实什么都不记得。
暖儿扶着打扮好的温紫仪出门,听她抱着自己交代嘱咐,声音哽咽不止。
她那时没觉得什么,只是单纯心疼这个柔弱女子,自己不能再和之前一般跟在她身边,确确实实地担心着她会过得不如在温府好。
而自己默默守在了大门口,守了整整一日,满目惆怅。
小沙弥就拉她的袖子,问她:“暖儿姐姐,你怎么了?”
她便有些木然地答道:“小姐出嫁,我舍不得。”
其实她那时,看着满路红妆在旗鼓唢呐的声音中摆阔而过的时候,她脑子里竟满是上回傅容尘酒后与她说的话——
沧海桑田,万流枯竭,我们好好在一起。
她不如温紫仪一般读过许多书,为人之时也不过被父母弃如敝履,不大能同读过书的人一般说出许许多多锦词佳句,也辨不清什么书香门第,不大理解傅容尘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沧海和桑田怎么了?万流又怎会枯竭?
只是那句“我们好好在一起”,她是听得懂的,而且懂到了心里去。
傅家如今由傅容尘一手撑起,嫁娶之事自然是隆重无比。
那宴席盛大,足足摆了十日。
只是成亲一月过后,傅家传来消息,傅容尘毅然决然上了长华山,拜入了太乙真人门下,自此升入仙界。
暖儿便在那时又被温紫仪下令接去了傅家,重又在她身边充做陪嫁婢女。
温紫仪眉目间多了几分为人妻子的风韵神采,只是似乎也并不快活。
“暖儿,容尘他总是问我为什么性子安静了这么多?可是我觉得性子安静一点比较好啊,毕竟傅家是名门,总不见得娶的媳妇儿一点闺秀的模样也没有,你说是不是?”
暖儿就点点头,不敢多说什么。
两三月后,城内常有精壮男子死于半夜的离奇事生,疑是妖魔作祟,而太乙仙门除魔卫道,便排遣了许多很受倚重的弟子下山除妖。
傅容尘从长华仙山归来,一身仙气差些惊了暖儿剩下的一般幽魂。回到傅家暂歇停驻,他却并不是一个人。
那个姿容姣好、眉眼稍尖的佩剑仙子,勾着傅容尘手臂站在他身侧,微笑地喊着“师兄”,眉眼间的爱慕神却直直刺痛了温紫仪的眼。
傅容尘竟也并不推拒,只是仿若不在意地把手臂从连姝手中抽出,拥过温紫仪瘦弱的身子,抵着她的额头问她近况,那番恩爱羡煞旁人,却也勾起了连姝心底熊熊滔天的妒火。
暖儿侍奉在一旁,一见那连姝便觉得浑身不痛快,故而之后再三叮嘱温紫仪要提防着那连姝师妹,更不能让她把傅容尘抢去。
温紫仪心思单纯,连姝频频示好,她竟也没将暖儿的话真正放在心上,更坚信自己的夫君断断不会三心二意,喜新厌旧。
只是那日,傅容尘带着一干太乙仙门的弟子出门捉妖,温紫仪收到连姝的书信,书信内容大抵是亥时约她在湖心亭赏月。她心知暖儿猜忌连姝,就没让暖儿跟着,自己去赴了连姝的陷阱。
晚上月黑风高,城内本就蛇妖作祟,瘴气铺天盖地,本就无赏月一说。
迎接温紫仪的是一闷棍、一麻袋,以及一碗热腾腾的**药。
连姝与城中道观那猪狗不如的道士有所贿赂勾结,老道士收了大笔金银,打晕了温紫仪,复又一逞兽、欲,玷污了温紫仪的清白。
暖儿那日等温紫仪等到凌晨,却见她哭的带雨梨花回来,问她缘由,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暖儿自是心疼眼前孤弱的温紫仪,她确实希望能变作她,但却不一定非为了傅容尘的宠爱,而是希望能让她坚韧一些,而不是处处忍让,处处被算计得苦不堪。
傅容尘在外头四处寻找蛇妖的老巢,而温紫仪也日日闭门不出,滴水不进,暖儿化作半魂鬼才进得了门,却也只见她蓬头垢面,神痛苦。
暖儿留下些她平日爱吃的饭菜,继而退出门外,在门外安静守着她。
她没守住会仙术的连姝。
连姝望着模样已有些疯癫的温紫仪,便一步步好心劝着:“紫仪姐姐,你如今已与他人有染。你觉得要是师兄知道了这件事,他还会和以前一样爱你吗?他难道会爱一个失去贞洁的女人吗?你觉得,这傅家上下有何处能容得下你?”
温紫仪满目憔悴,眼泪却也已经流不出来,她的声音嘶哑如鬼:“……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连姝嗤笑一声,伸出手掌,一颗黑亮的药丸散着药香,引诱说:“吃了这个,你就再也不用痛苦了……”
温紫仪已是无法思考,听得这话,便急急拿过去咽下了喉咙。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她已七窍流血而死。
她死在那张成婚不久的秀帐新床之上,抱着傅容尘睡过的玉枕,神沉溺于以往日日夜夜的爱恋之中。
暖儿终于等不及破门而入,见到的却只是温紫仪凉透的尸体,震惊之余只觉得满腔悲痛。
温紫仪的葬礼如她的婚礼一般隆重,暖儿侍在一旁,作为半魂鬼,却无法替自己真心相待六年、相依为命六年的温紫仪流一滴眼泪,她怕旁人说她铁石心肠,就非逼着自己的眼睛能流出些什么,桑儿自视能帮她,把剥开的红辣椒涂在她眼皮之上,呛出来地酸涩火辣液体,不知是血是泪。
傅容尘一身白衣面目憔悴,跪坐于灵堂里整整十日,暖儿躲在层层素白的纱幔之后,十日里依旧低眉顺眼地替他送来饭菜,再一遍遍地端走,换上供给他活下去的一些清水。
傅容尘不为所动,他本已修成仙体,人间烟火,大抵是可以不用膳食的。
暖儿便盯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想着,原来他是这般地深爱着温紫仪,即便不是她假扮的温紫仪,他也是深深爱着的。
他眼中心中,都不过是温紫仪的影子罢了。而暖儿自己,不过牵起他们姻缘的一座桥梁,容不得将她的半点私心加在他们的感之中。
其实她不明白,温紫仪和她之间,究竟是谁占了谁在傅容尘心尖尖上头的位子。
容不得她想太多,她便着手调查温紫仪真正的死因。
线索随着那一颗异样的妖物药碗,指向的是如今正在祸患城中人的蛇妖,但蛇妖专害精装男子,温紫仪一个柔弱小女,着实犯不着蛇妖前来残害。
她便料到了连姝,却没有证据给她定罪,直到那老道士在赌坊输了钱,偷偷来寻连姝讨要钱财,这事刚刚好落到暖儿眼里。
那老道士,正是当日将暖儿困于金葫芦里头折磨的妖道。
她便彻悟许多。
老道士不知为何也现了苦苦追寻的暖儿,这只从他金葫芦里头逃走的半魂鬼,修行不浅,浊气和纯善之气皆为她所用,他要将她收来,酿成金葫芦里头最补的酒酿。
暖儿还未来得及将真相想办法告诉傅容尘,那老道士已经同连姝联合起来再度谋害她,直到桑儿小沙弥一不留神触动了伏在暖儿床头的锁魂丝,一切才最终都走到了尽头。
火刑架下,烈火之上,她被捆绑成茧,丝丝勒断筋脉,一番衷肠控诉却未换得前方青衣男子的半点信任。
桑儿被妖道抓走,她心急如焚,生怕他一身灵肉要入了妖道腹中,便只有劝他再也不要回来,好好去找他真正的师父。
傅容尘望着眼前女子的神态,竟微微生出难的熟悉感,他只知她是温紫仪身边亲如姐妹的婢女,却不知她那淡然嘲讽一笑,像极了曾经与他举樽共饮的温紫仪。
他便有了犹豫。
“你叫,暖儿,是不是?”
浅浅询问,换来暖儿心中百转千回的不尽苦楚,她还未细细享受这份临终礼物,背后那把迅疾的桃木剑便刺穿了她的心口。
丝丝鲜血渗出唇角,傅容尘扶住她瘦弱的双肩,却不敢看她那双明亮如星的眼。
连姝拉过傅容尘,美丽的脸庞上一丝轻蔑嗤笑,当真如害死温紫仪那日一模一样。
于是烈火滔天,于是百骨成灰。
那绚烂升起的火焰屏障之外,那只探入火中的青袖素手,暖儿凄凄望了许久,却始终无法企及。
她脚下的紫兰凝着她滴滴而落的血,在无边火苗舔舐之中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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