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部分阅读
老娘答复不出来。住一宿的客人,她当然欢喜不假,可是要长住下去,她就不能不考虑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怀着大肚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是落难的千金小姐呢?还是做官人家的丫环?也或许是什么善于变化的狐仙,在鼓儿词上常有这些事情的,她怕惹祸,她不能不为圆娃着想。
“姑娘,”老娘说,“我不能留你呀,我们家忽然多出一个小媳妇,我该对村子里的人说什么呢?”
她失望了,“老太太,”她低下头,努力挣扎一会,终于说,“我是一个下江人,父母都死了,丈夫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流落四川,去投奔谁呢?我也是大户人家,不是来历不明的人……”
“不,姑娘,你赶紧走吧!”
“老太太,收留我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只要你肯……我……”她红了脸,“我……我愿意做你的媳妇……”
“媳妇?”老娘揉揉眼睛,端详她,几乎叫起来,“姑娘呀,圆娃怎能配得上你?况且圆娃一天挣的钱还不够养活他的老娘,又怎么能养活你呢?”
“不要操这心,”她从怀里掏出两块金锭,“我带的钱多着呢,等你儿子回来,教他买点田,就种庄稼也好?”
老娘心里有点活动,“可是,”她并不是见钱眼开,而是事情太出意料了,“可是,”老娘顿了顿说,“我得通知我们的那些穷亲戚呀!”
“不,”她慌忙按住老娘的手,哀求地说,“不,千万不要这样,就说你儿子在外面讨回来的好了。”
“只是,圆娃怎么能配得上你呢?”
“不要说这些,你答应了,太好了,我以后也要叫你娘呢,和圆娃叫的一样……”
她把金锭递过去,眼泪又流下来,她不是舍不得金锭,而是百感交集,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紧压在心头,她觉得茅屋似乎在焚烧,热烘烘地烤炙着。她想站起来,可是她却再也支持不住,刚刚抬起头,就昏倒了……
好久,好久,她被自己的抽噎惊醒,天色漆黑,她已躺在床上,圆娃忧愁地在床前蹲着,看见她醒过来,慌忙递上一杯开水。
“小姐,你好一点了吧!”
“不要叫我小姐了,”她勉强堆下笑说,“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刘秀英!”
“哦,刘秀英!”他尴尬地傻笑了笑,“刘秀英,喝这杯开水!”
“嗯,不要连姓也叫出来。”
圆娃的脖子窘得要发粗,“真把人急死了,”他的手没有地方放,“秀英!我这样叫,对吗?娘烧了好多香,直跪在供案前不起来,叫你你不答应,推你你也不动。病得好怕人,你只是昏迷不醒,哭一阵,说一阵,听不清你嘟囔些什么……”
一盏油灯放在窗台上,火焰不住跳跃,山风从谷底卷起,掠过茅屋,发出刺耳的怪响。秀英靠着床栏,脸上没有表情。圆娃像一头跌到牛奶缸里的老鼠,大吃一惊以后,简直不知道如何消受是好了。
“看,”圆娃自顾形惭说,“我是一个粗人!”
她从被窝里伸出纤手,轻轻地把他那双粗糙而有力的巨掌握住,他局促得浑身发抖。
“圆娃,”她温柔地说,“我们是夫妻,上天安排的,不是吗?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些都不用提了。明天,我拿几个钱,去买点纸,买点布,把房子布置一下,换一张床。被子,褥子,你穿的衣服,老娘穿的衣服,都买新的吧!不过,记住,千万记住,不要跟外边人讲我的事,你要讲,我就走了!”
“你别走呀!”圆娃发急说,“你叫我怎么我就怎么!”
“那好了,我知道你是老实人!”
夜深了,圆娃的血液在澎湃循环,山径上的恐怖完全遗忘到脑后,是福呢,还是祸呢,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她已经躺下,面朝着墙,似乎睡熟了。圆娃还有点疑心是梦,用指甲掐一下脸上的肉,竟然发痛,明明不是梦呀!他脱下鞋,唤了一声,她没有答话。——他万分小心地掀开被子,雪白的大腿露出来了,他心里更是跳得厉害,迟疑了一会,终于大着胆子,笨手笨脚地钻了进去。
鸿沟4
四个月后,秀英生下一个白胖男孩,可怕的剧烈阵痛,更增加她对孩子的疼爱,小嘴噙着她那细嫩的乳头,人生的温暖润泽了她的全身。
可是,第二天夜里,孩子忽然发起高烧,不再吃奶了,哭声也渐渐低下去,只有三天光景,竟夭亡在妈妈怀里。她俯在枕头上哭,哭到两眼枯干,然后叫圆娃把小尸体安葬在茅屋后面,仔细堆成一·黄土。
朝阳爬上山头,她呆呆地一个人枯坐着。现在的茅屋已经焕然一新,丝质的蚊帐,漂白的被褥,发亮的桌椅,整齐,清洁,窗台上堆满了书报杂志。
“啊!”瞥见圆娃进来,她说,“你去重庆给我买点书吧!”
“你开单子好了,还是那个昌糊馆?”
“商务印书馆,你怎么老搞不清。”
“可是我知道地点,”圆娃不好意思地赔笑说,“你不要写得太草了,人家不认识,叫我空跑路。”
“我今天写清楚点,记着,再买一份报!”她开书单。
“识字的人真好,”圆娃羡慕说,“我晓得你的学问够大的。”
“你怎么晓得?”
“昌糊馆那个幺师问我给谁买?——我去给你买五六次了,他们都认得我,我说给我老婆买的,他们几乎笑掉了牙,硬不信说:买书这个人,哼,至少也是个大学生。我也不理他们,只是,你是不是大学生?大学生还得了……”
“不要喷唾沫了,快去刷刷牙!”
“早刷了,不信,你闻闻臭不臭?”
“好吧,”她把钱给他,双手攀着他的脖子,“来,亲亲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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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圆娃慌忙挣开说,“大白天干这事,真丑……”
她感到一阵无趣,退到床沿躺下,望着圆娃的背影在门外消失,禁不住叹一口气。天正是热的时候,她机械地拉了一把扇子摇着,陷于沉思。
傍晚,圆娃气喘喘地跑回来。
“好消息,”他叫,把书报扔到床上,“听说日本鬼子递降表了,天下马上太平了,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好不热闹。我碰见苗树娃,那个卖担担面的,他说咱们木耳场要耍龙灯,叫我掌龙头,嘿!从前他们看不起我,摸都不教我摸呢……”
秀英急急把报纸打开,真的是日本投降!漫长的八年岁月,恩恩怨怨,今天面临到结束的时候了,她咬着嘴唇,埋头仔细地读着,心里很乱。
“圆娃,”最后,她抬起头说,“你去给我买一张邮票!”
“什么是邮票?”
“你到村里邮政代办所去买就可以了,四四方方的,有这么大,”她用手比划说,“邮票跟书一样,也是不还价的。”
圆娃兴头头地走了,秀英像浮雕似的对着窗户发怔,手里虽还摇着扇子,不过心已早不在焉了。她不断皱起眉头,很是激动,几个月来第一次的激动,她仿佛望见崖上的山径,也仿佛望见那滚滚的长江……
老娘首先发现秀英的心神不宁。
“圆娃,”在背后,她警告她儿子说,“你看出没有,媳妇变样儿了。”
“没有变,娘!”
可是,这一天终于来到。午饭以后,圆娃躺在床上午睡,朦胧中,他似乎瞥见秀英穿着来时的红色衣服,走出房门。他觉得有点不对,想叫住她问她去什么地方,又想叫老娘陪着她,可是年轻人的贪睡是不可思议的,他竟懒得张口,只含糊地哼了一声,又合上眼皮了。这一觉直睡到夕阳西下,老娘疑惑地推醒他。
“媳妇呢?”老娘问。
他慌忙跑下床叫秀英,没人回答,再跑到茅屋外叫,也没人回答,他飞奔到山岗上。
“秀英呀!秀英呀!回来,回来吧!”
他知道事情不好,大错已经铸成了;他疯狂地喊,把希望寄托在万一上,可是仍没人回答,只有从那深谷反应出来的巨响,在四周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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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沟5
老娘家平空添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媳妇,虽然圆娃自己不到处乱说,他是老老实实听从秀英吩咐的,可是木耳场的人谁不知道呢,人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冒出惊羡而嫉妒的火。
现在,她忽然消失,又怎能不立刻轰动村子!凡觉得圆娃不应该消受这么漂亮人儿的,都抚掌称快。凡觉得她是妖怪的,就都预言圆娃家一定要大祸临头。不过,大多数穷亲戚们,都同声叹息,尽情安慰他们母子,虽然这些安慰一点没有用。
圆娃的眼眶开始陷下去了,他每天在最初遇见秀英的那条山径上,推着空空的鸡公车,踱来踱去。晚间,他不肯上床睡,只爬到凳子上打盹,那被褥,那枕头,那一堆一堆的书报杂志,他不敢动,也不让别人动,他只不停地自言自语说:“这都是她亲手摸过的啊!”
两个月过去了,在一个火热的下午,绿衣邮差出现在茅屋檐下,盘问了一阵,然后交给老娘一封信,叫老娘盖图章。老娘哪里有图章呢,于是按上一个手印。这是茅屋有史以来的第一封信,圆娃正躺在席子上,两眼发直,嘴里流着白沫,已不能做什么事,老娘只好亲自跑到木耳场请一位识字的先生念给她听。
识字先生把信封打开,一张汇票掉下来,他看了看,惊叫说:“这是你媳妇的信呢!”
老娘感到一阵震撼。
信纸在识字先生的手里展开,他开始念下去:圆娃:
提起笔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当我那天中午离开你的时候,你和老娘正睡得甜蜜,我曾站在山径上回头凝望,想起我们几个月的夫妻之情,想起我的孩子还埋在茅屋后面,心如火烧。
我是一个中等家庭的女儿,也是我父母的掌上明珠,我一直过着安静的生活,可是当我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陨星却落到我头上。在一场舞会里,我认识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他父亲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官员,同时也是一个国际贸易巨商),我立刻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我跌进了无法自拔的爱的泥沼。
一天晚上,我还记得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分外皎洁,他用汽车把我载到重庆郊外他父亲的那座豪华别墅里,向我求婚。我害羞,但却万分兴奋,我答应了他,于是他接着向我求欢,他诚挚地对我说:“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即令有一天你丧失了美丽,老了,丑了,我还是这一颗心,我们永远相爱……”啊!我又怎能拒绝他呢。
可是,我被他欺骗了。当我的肚子逐渐大起来的时候,他忽然躲避不见。我去他家找他,那个看门的人——平常,他见我来总是远远就赔笑鞠躬的,这一次他却把头伸出栅门,抱歉地说:“少爷已经和他的未婚妻到美国去了。”
渐渐地,我在学校读不下去了,同学们刀一样的视线,冷酷地集中在我的大肚子上,到处传播着嘲笑。没有同情,没有慰藉,我只有逃避他们,马上逃避他们。可是我往哪里去呢,我无颜回家,也无颜去找亲友。哭天无泪,几次想一死了之,然而肚子里的孩子支持着我,同时一再地,我似乎觉得爸妈在耳畔叮咛:“活下去!孩子,活下去!”上天啊,这是我一切虽都幻灭,而仍含辱偷生的原因。
那一天,我把身边零用的一叠法币和七八块金锭包好,一个人跑出校门,往北摸索。一步一挨,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疲倦得走不动了,太阳又慢慢西下,更使我万分焦急,我拖着这个大肚子,投奔何处呢?怎么是个了局呢?孤独,无助,伤心,我陡地又涌起自杀念头,只要纵身往山涧里一跳,不是什么都解脱了吗。可是一阵辘辘的车轮声从身后传来,就在那一刹那,我邂逅了你,并且,还发现了你忠厚可靠。……以后的事情,用不着我重复了。
圆娃!我深切地知道你是一个纯朴的农民,没有一点诡诈。尤其难得的,你是在热爱着我,我应该很幸福的了。可是,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们之间却横亘着一条鸿沟,一条无法克服的鸿沟,这鸿沟就是悬殊太大的教育程度。知识和意境,残酷地拘限着人的思想行动。因之我们不能相互了解,也不能分担悲欢,甚至我们不能说说笑笑,——几乎是除了吃饭睡觉的要求外,夫妻们只好木偶似的枯燥相对。这是多么痛苦,而且是永远摆不脱的终身痛苦,窒息,委屈,懊丧,消沉,错综地折磨着我,我不得不离开你了!圆娃,请你宽恕我讲的这些话,因为我要尽我的力量,来减少你的悲伤,当你知道我们根本无法白头偕老的时候。
现在,我已随家回到南京,父母相信了我编造的谎言,我仍然是他们最爱的女儿。你不要挂念我,也不要找我,我信上的地址是假的,而我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