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部分阅读
先生,一个或许是过了气的作家,有过一个好了多年的女朋友或者是妻子,但是这个女人弃他而去了,他爱她,但是他也喜欢忡忡,他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忡忡。
我是待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为什么忡忡要提起北方,“你想去那里么?”我问她。
“是的,以后j会去那里,我想去他在的地方。”
“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北方?”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j想去的地方,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这些是你根本不了解的。” 忡忡不动声色地说,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我再次升腾起来的愤怒。于是我不能够再声响了,虽然所有关于j的事情都只是忡忡说的,他这个人是忡忡用语言构建起来的,但正是这样一个几乎不真实的人在缓慢地将忡忡拉向我所不了解的境地去,从我们的理想中拉走,拉进他的理想里去,这个破坏者,我毫无理由地想要诋毁他,但是又找不出确切的词语来,我张口结舌地想着北方,这个完全陌生的词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进入。可是或者忡忡也觉得我的南方对于她来说只是个谎言呢,她在这里被该死的物理专业折磨,她下巴上的乌青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渐渐消退掉,我从来不曾想过或者南方岁月对她来说只是个谎言。虽然我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听着同样的歌,读着同样的小说章节,爱着同样的男人,但是当我站在东面城市狭隘的教室里面,我真的以为只有她才与我一样望得见南方,葱郁的南方。
这就是那微弱沮丧的所有理由。
而这就要进入最最激动人心的章节了,所有的悲伤与欢乐与感慨总是有起有伏,让我用潮湿的心接受它们的到来,当我已经在渐渐淡忘,当我彻底沉溺于南方的风和日丽,当我的皮肤被这里的紫外线晒成小麦色的时候,我突然听得了那样的消息,在失之交臂一年多以后,我的记忆全部都回来了,我坐立不安,心潮澎湃,那些句子那些节奏在身体里面连绵起伏,简直要将我挤破,连小夕都看得出我脸上那两朵失而复得的红晕。这是我到南方山坡的第二年三月,整个山坡正要呈现出春天的迹象来,所有的花朵都在含苞欲放中等待着。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水房里面洗衣服,听到有人叫我名字,于是把沾着洗衣粉泡沫的手往裙子上擦,接起电话来,是陌生的男声。
“喂,喂。”我在电话这头叫着,那边喂了几声又突然没有了声音,信号非常不好。
“喂,喂,听得到么?”
“啊。”
(www。。).
“你听得到我说话么?”我承认我的心脏差点要跳出来,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周围的声音全部都听不见了,湿漉漉的手简直要握不住电话听筒,完全说不出话来,“我明天下午的火车到南方来,但是后天就要走的,我想来看看你。你的信我收到了,你的地址是什么?我们在哪里见面比较好呢?我很想你,我可以来你的学校找你。”为什么声音那么熟悉,为什么我激动得手指发麻,我对着话筒喊着:“你是谁,我听不清楚你是谁。”而我在心里面早就已经默念起那个名字来,是你,是你,我当然知道是你,一秒钟里我就默念了你的名字一万遍。
“我是小五。”
忡忡抢走了我写给小五的信,她找到小五在东面城市的地址,给他寄去,而这差不多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真的忘记了,因此才会狂喜,心里还瞧不上自己这被欢欣充盈的面孔,想着,遇见小五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那些已经面目模糊地叠加起来的记忆瞬间就恢复了。我在被子里面打着手电筒给小五写信,耳朵里面插着耳机听无线电,还得非常非常小心不要叫走廊里面来回巡逻的值班老师抓个正着,闷在被子里面只需要一点点的空气就可以呼吸。那时候我们都在谈什么,我们俩在信里面说起柯本自杀的事情,那还是第一次接触摇滚乐啊,因此我甚至对于一九九四年这个年份记忆犹新,因为那年柯本自杀,忡忡至今都在墙头贴着他的黑白照片,他真的是不老的。我们还谈那时候时髦的书,我用整张a4纸写朱天心《古都》的读后感,至今我都会记得开篇她所引的话:“我在圣马可广场,看到天使飞翔的特技,摩尔人跳舞,但没有你,亲爱的,我孤独难耐。”而开篇的第一句话是:“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我就是记得这些,甚至记得那一串省略号。我做各种抄写,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将看到的好文章整段整段地抄写在纸上再给小五看。我们俩都欢喜袁枚的《祭妹文》,瞧,我现在又能够背诵了: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我欣喜若狂,好像这些记忆从来不曾失去过,这晦涩年代里面的唯一亮点从来不曾离我远去,我的青春期似是刚刚开始。
第二天下午,我与小五约在宿舍的山坡底下见面。
我怎么样都会记得那天穿着的衣服,一想就轻易想起来那条嫩黄和嫩绿的花瓣连衣裙,那双柠檬色的搭袢风凉皮鞋,涂着黑颜色的指甲油,头发披下来又扎起来,往复好几次以后还是选择披下来,我对着镜子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为镜子里面那一片没有妆饰的唇红齿白得意起来。沿着山坡走下去,这段路从未走得如此忐忑和心惊肉跳,却忍不住雀跃着要
跳起来,张着胳膊,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树影里面像只鸟一样走路,然后在树与树的缝隙里狠狠地望见了小五。顿时我好像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脸,他的一切,他站在路边抽烟,戴着棒球帽,远远地见到我就朝我招手,并且迫不及待地要递个烟盒给我,他的手一伸过来,这当中两年的错失就不见了,我们好像只是周末刚刚从东面学校放学的模样,等不及要去挤地铁回家去。
那只红色的牡丹牌的烟盒一定是他从东面城市里带来的,我晃了晃,里面有声音,他说:“我临时准备的礼物,我把我戴的戒指和耳环还有手链都塞在里面了。”我这才看见他的耳朵上、鼻子上甚至嘴唇上都穿了洞了,我们都笑起来,他揉一下我的头发,我真怕他说出你又长高了之类的肉麻话,但是他说:“抱一下好么?”他那么温柔地说:“抱一下好么?”
我立刻抱住他,闻到他身上多么熟悉的味道,他不会知道自己出汗的气味那么好闻,“对不起,我那么晚才收到你的信,我们居然有两年都没有对方的消息,所以我一收到信就赶过来了。”
“你在这里有地方待么?”
“可是我马上就得走了,我还有五分钟的时间,火车提前了,我得赶回去,我找到这里花了太多时间,但是我很快就会过来,我没有考上大学,这也是我跟你们都失去了来往的原因,我来不及多说,总之我很快就会来南方生活,这次你要相信我,不会再出错。”我们前后说话的工夫加起来可能也就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小五果真是立刻就走了,他走得很快,在山坡上一路走一路回头朝我挥手,很兴奋,但是很快就走到我的视线外面去了,我惶惑地站在原地,想着这又是春天了,这万恶的艰难的春天。我怅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些细节活灵活现地出现在面前,这些细节又叫我充满了力量,好似所有的疲软都已经跟我没有了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小五的出现。我曾经愚蠢而执著地相信,这世界上听得懂我说话的人,只有忡忡和小五。我一边走一边把烟盒里面的小玩意儿倒出来,粗大的戒指我套在大拇指上,手链荡在手腕上直往下掉,一只银色的蝎子正好卡在了我的腕骨关节处,还有两枚黑十字的耳环,我在手心里面抚摩,突然就有了主意,飞奔回宿舍里面去,那天艾莲正好在。
艾莲用最老土的办法给我穿耳朵洞,她说她耳朵上面的洞都是自己刺穿的,并且哄骗我说这根本就不疼。她用两颗米摩擦我的耳垂摩擦到麻木时,拿一枚被烧烫的针飞快地穿过去,我还是疼得要跳起来,但是艾莲的力气真大,她把我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立刻又对着另一只耳朵下了毒手,十分钟以后我已经戴上了小五的耳环,它们很男人气,他的戒指、手链和耳环在我的身上都显得格格不入起来,但是我愉悦地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这个耳朵正在流血的小姑娘。
“如果生长在革命年代,我说不定是个groupie,跟着男人去革命。”我开玩笑地说。
“你很需要一个带领者么?你想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么?”艾莲问我。
“没有想过,少年时代我的梦想都是从书和电影里来的,我看完《邦尼和克莱德》之后的梦想就是跟着一个男人做盗贼,我的优点和缺点就是想象力太丰富了,我总是想象我与一个男人走在狭长的弄堂里面,他突然变成了一个细胳膊的机器人,这多令人兴奋。”我笑起来。
“在我小的时候我是想当个舞蹈演员的,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与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我长得高,骨头架子又长得像男孩子,站在她们中间好像是个异类。我现在想有个乐队,能够好好地弹琴,能够唱歌,站在台上表演,能够表达自己,你知道表达自己有多重要么,如果我不能够唱歌了,就好像是一条路被堵死了,我就没有出路了。”艾莲说这些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这和她过去羞怯的模样是如此不同,对,这就是她在台上的模样,她根本不会理会台下的嘘声,别人说她贝司弹得不好,歌唱得走音,但是她根本就是不在乎这些的,她在台上抽着烟,用尖细而刻薄的声音说话,开玩笑,也是那么的熠熠生辉。那么我呢,我到底又能够做什么,我感到胸口那些欲望,那些倾诉的渴望被接吻的快乐所暂时消解,可是以后呢,我根本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样,相比之下,艾莲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
小五的事情我跟马肯讲了,我戴着两枚沉沉的耳环跟马肯打电话,告诉他我有一个对我特别好的男同学回来找我了。他用非常鄙夷而尖酸的语气回复我,他根本就无心听我在讲什么,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个男孩子出现这个事实上面,他讽刺我,讽刺我读的那些书,也讽刺我听的音乐我看的电影,他在电话的那头变成另外一个人,我沉默着,任凭他发泄,紧闭着嘴唇,失望几乎是不能避免的。这时正是他的考试期,所以也给了我不见他的理由,他听出了我的阴沉,于是又转而用温柔的口吻跟我说话,告诉我他的爱,强调着他将是那
个最爱我的人。
少年们在热恋的时候总是想象着自己将来结婚,有个家时的模样,可是我在那时候就知道我想象出来的是空中楼阁,我的那个家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哪里,而马肯想象出来的则确确实实是在某某路上的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养条狗,取名字叫来福。
我把电话挂了,兀自在洗澡的时候落了几滴眼泪,确信旁人都没有看见。
肥皂泡泡打着转儿涌进下水管道里面,我用毛巾擦干自己的身体,裹着毛巾踩着拖鞋往走廊里去,突然觉得那些刻骨铭心的暗恋岁月从未离我远去,它们在我的身体里面咕噜噜地冒着泡泡。十四岁那年与忡忡一起欢喜上一个高年级的检查劳动的男生,于是每天我们俩都想办法在教室里待更长的时间,待到傍晚都过去,值日生都离开,那个男生就要来检查劳动卫生了。他夹了一个小本子,腰里面拴着一串特别大的钥匙,走一路钥匙就响一路,我们假装在教室里面做功课,实际上耳朵一直尖尖地竖着,心里面忐忑地盘算着待会儿他来了我们要跟他说什么话呢。我总是记得那些汗津津的春天傍晚,我与忡忡把教室的窗帘都拉下来,脱下那套总是跟不上身体生长的校服,换上自己带来的花裙子,唯恐被路过的值班老师看见,心情紧张得像有几十只小鹿排着队在蹦跳,我们穿着格子的花边的平脚短裤,在傍晚灰暗暗的教室里面裸露着笔直的腿,既发慌又兴奋,腿就狠狠地撞在排列整齐的课桌角上,大块的乌青在白皙的大腿上显得格外耀眼。
小五在高二那年插班到隔壁班上时,忡忡已经与季然一起厮混在河堤边上了,而我正疯狂地给毕业班的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写情书。这个图书管理员总是坐在浅绿色的电脑后面看一本怎么也看不完的《追忆似水年华》,墨绿色封面的旧版书,每次我小心地踮起脚尖把要借的书递过桌子时,他就用纤细的手指抽出背后的那张借书卡片,敲个图章,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对那卡片上面我的名字多停留一秒钟,我用浅蓝色的墨水写字,把名字练得又娟秀又笔画分明。那些情书后来就夹在各种各样的小说书里还到他的手上,插在原本该插借书卡的位置上面。我就是一个对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