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部分阅读
里会扬起来小树叶,哪里的地上铺满青苔很容易就会滑倒,哪里的树林钻进去就有捷径可以直通到山坡底下,但是会被烂泥弄脏整双鞋。我不能够再丢失小夕了,否则整个山坡都会在记忆里面七零八落起来,我已经丧失了太多的东西,我的初恋,我最好的女朋友,我的大部分记忆,我不能够再把小夕
也丢在这里。
小夕已经哭累了,她木木地坐在窗台上面,翘起脚指头来,每每她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坐在这里,翘着脚指头,直等太阳落山去。
我推开门,小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倏地一下从窗台上跳下来,向我奔过来,一张面孔上糊着泪水和鼻涕,完全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
“你不要很恨我,我知道我完全错了。”
“我不生气了。”
“我跟马肯接吻的那天,我看到艾莲写的日记,她的日记里写了好多关于你的话,我生气了,我完全是气晕了才跟马肯接吻了,我从来没有跟男生接吻过,从来没有。”
“后来呢?”
“后来我出门就吐了,太恶心了,原来跟男生接吻是这样恶心的。”小夕说着,说到这里我们都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突然之间无影无踪。
“我在北方找到工作了,是出版社里面的编辑,他们要我了。”我说。
“对不起。”小夕突然拥抱了我一下,我闻到她身上清新的芦荟气味,真正松了口气。
这是女孩与女孩之间惯常的彼此伤害,小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这些,那时候就算是背后遭人诋毁,被其他女生联合起来欺负,永远找不到人跳橡皮筋或者跳长绳的时候总是被排挤去当那个甩绳子的人也不会感到什么,很快就忘记了,过两天还是笑闹着玩在一起。倒是越长大就越是不更事了,任何的小伤害都有可能被无限地扩大,彼此敌视,最终就成为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你应该去告诉艾莲你喜欢她,否则你会后悔的。”
“这样是不是不道德?我晚上做梦梦见我和艾莲手拉着手走在大马路上,身后跟着我爸爸,这时候我就难受极了,要是爸爸知道的话,他肯定伤心得连死都不如。”
“我们这么好,我们不会做不道德的事情,你要相信你自己。”
“嗯。”
二○○三年六月二十九日,我离开了南方山坡。
我拖着的大箱子在石头地面上颠簸着,这次终于轮到我自己离开这里,小夕和艾莲帮我提着包,她们俩手拉着手走在我的前面,像两棵连根长在一起的小橡树,生机盎然。小夕把艾莲的手拉过来环在自己的腰上,艾莲羞涩地缩回去,小夕就再拉,如此几个往复之后,艾莲终于犹豫着把手搭在了她的腰上,很不着力,也很紧张,别扭得像是穿了新皮鞋走路的人。而小夕扭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睛,面孔上的蜜瞬间都溢了出来。
巴士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路迅速奔走,我的脚踏车带不去北方了,我嘱咐小夕帮我把车子卖掉以后请艾莲吃一顿饭,我走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钱了,我得带着去北方度过第一个月或许会是很难熬的日子,虽然紧张,但是心里面更多的是兴奋,那种每次春游前就会睡不着觉的兴奋。
出版社帮我订的飞机票,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感觉好像是第一次真正的离家远行。小夕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我临走进安检的时候抱住我哭起来,而艾莲的眼眶也红了,我真怕艾莲哭出来,我知道要是艾莲也哭出来的话我一定也受不了了,我一定会大哭,我就看着艾莲,看着她紧咬一下嘴唇,朝我笑起来。
我就在她们目光里走进安检,骄傲地连头都不再回一下。
突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脑袋正抵着飞机的玻璃窗,冷空气在玻璃上凝起小水珠来,外面是平流层底下棉花般的云朵,将我翠绿色的南方岁月彻底阻隔在了这片美好的绵软之中。空姐送来橘红色的绒毯,又送来温热的毛巾和饮料,机舱里暖气十足,充满了独处的安全感。我把身体缩进毯子里面,继续靠在玻璃上面睡过去,这恍然间像是坐在通往南方山坡的破旧巴士上,脑袋抵着车窗睡觉,不停地醒过来望望窗外,灰色的盘山路,还有遍目的葱绿色。只是如今我睁开眼睛时,外面的阳光刺目,几乎要强迫你流下泪来。
我猛然想起来我忘记了最最重要的事情:我忘记跟小五告别。
我惊跳起来,一定把临座一个用笔记本工作的男人吓坏了,他扶着扶手盯着我。我想奔出去,可是腰里面的保险带绑住了我,这是在天上飞呢,我早已经离开了那条通往山坡的路。于是又沮丧地坐下,翻随身带的包,看到那张翠绿色的铃木重子的cd还是安好地躺在里面,又松了口气,这张cd的封套背后写着所有小五的联系方式,他家的地址和电话,他单位的地址和电话,还有他的手机号码,我总不能再把他弄丢,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小五。
坐定,把唱机找出来听,一个青葱欲滴的声音在唱着:“good bye to you my trusted one……”这是一个临死的男孩子写的遗书,他跟他所有的朋友和家人告别,并且说我们曾经拥有过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这一切现在已经失去,但是你们也会记得。
亲爱的,我这就是要离开你们了。
忡忡,我要往更远的境地去了。
知道你已经安顿下来的消息,我与艾莲都很高兴,我已经开始上课了,第一个学期没有当班主任,办公室里面的女老师都很讨厌,没有什么人能够说说话,也没有人一起看小说,我教我的学生背古诗,叫他们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他们都是十三岁,我看着他们就会想,自己算是过了青春期了么?我其实一点也都不像是个老师,我自己的十三岁还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艾莲的工作不太顺利,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也只赚一点点的钱,我叫她给你写信,但是她不肯,我想她还是有点喜欢你。对不起,我又在瞎想了。
我与艾莲住在一起,我们都很好。
另外,我想你可能想知道mary的消息,昨天我回学校去领资料的时候听说她自杀了,在此之前她已经节食两个月了,她每天都把食物倒进厕所里面冲掉,她还是用一支铅笔自杀的,我知道结果很惨,这是最近我所得知的最最震惊的事情,很庆幸我们都是这样正常地走过一个个关口。所以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想念你的小夕、艾莲
这是我来到北方以后小夕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之后她又断断续续写来过一些,只是越来越少。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学生,自从六岁以后就突然之间不开口说话,现在学校也是尝试着接受她,她因为常年不与外界交流,所以智力水平依然停留在十岁儿童的程度。小夕这才想起来自己中学里面是什么模样的,被所有人称为野马的女孩,其实只是因为心里面怀着巨大的秘密,同性的爱情像是罪孽一样折磨着她,她用冷漠和歇斯底里来掩饰自己,其实心里最最害怕被人发现这样的感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闭呢。
我又努力地往南方岁月去的时候,尽管相隔短暂,但是很多人的名字都已经记不得了,很多事件被重叠在一起,全部都是面目模糊的,而那让我耿耿于怀的中学时代却在记忆里再次熠熠生辉起来。关于mary的死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但是我总是不愿意去承认她的死,我希望她还是那个背着书包紧盯着所有人的女孩,警惕而恶毒,但是终有一天会长大,终有一天会走出这漫长的日子,将体内的毒素一点点地排出来,但是她太急,太胆怯,还是等不到那一天。我们都是凶手么,如果照忡忡的说法,我们是踩过了她的头顶,走到现在。但是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时间果真冲淡很多东西,要是mary的死发生在大学的宿舍里面,或许真的将带给我和忡忡改变人生的震撼,但是如今这些已经难不倒我。
高一的时候我叔叔因为肚子里面长了瘤去世了,他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人,在我最后一次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蜷缩成很小的一团,躲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面,肚子因为里面有很多积水而鼓了起来。妈妈说手术打开腹腔检查的时候里面已经长满了肿瘤细胞,是很艳丽的红色,于是我一直都远远地站在床沿,不敢靠近,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个呻吟着的面色蜡黄的男人是我的叔叔,他身体上插满管子,气息奄奄地说疼。自此以后我就一直拒绝再去医院了,我拒绝探望,被家里人视为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但是我宁愿顶着这样的罪名,我但愿自己只记得叔叔健康时的模样,黑头发,笑起来很爽朗,而不是被死亡摧残的模样。
后来追悼会恰逢会考,爸爸妈妈瞒着我,我是晚了一个礼拜才知道叔叔去世的消息的,我只是钻回到被子里去,依然是那副拒绝的模样,而悲伤则是到一年后他落葬时才汹涌而来,隔了那么长的时间我才能够使自己相信,一个人的离去是这样的轻易。
小夕最后给我写来的一封信里面说,她成了一名还未受洗的教徒。之后她就再没有写过信来了。我把小夕的信都放在抽屉里面,还有照片,还有忡忡的明信片,我舍不得扔东西,从山坡来到北方的时候,除了脚踏车带不出来,我几乎带来所有的东西,甚至连小纸片都装在塑料袋里面封了口一起带过来了。
“你要好好地整理房间,这样才能够嫁得出去。”
“你得扔掉一些东西,不能够把什么东西都藏着。”
“你有衣服要送出去干洗么?我帮你带出去。”
灿烂总是隔着门叫我,她语速很快,房间里面也到处都是她的脚步声,她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一会儿擦地一会儿削水果一会儿煮咖啡,放放音乐,哼哼歌,打电话,却并不吵闹,就好像房间里面有很多安静的人住着一样,其实就只有她和我两个。
“你为什么叫灿烂?”我总是询问她,我觉得像是八十年代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名字。
“叶灿烂,灿烂,这是我的小名,从小爸爸妈妈就这样叫我。”
灿烂是个还没有成名的摄影师,她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暗房里面工作的,我最最讨厌她在暗房里面的时刻,因为不能够去打扰她,她的工作时间或长或短,作息时间根本无法确定,常常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刚刚从暗房里走出来,身上弥漫着显影药水酸溜溜的气味,耷拉着两只眼袋,恨不得立刻就倒头睡去。这时候房间里面就太安静了,静到听得见隔壁小孩挨骂哭叫的声音,也听得到闹钟分秒走动的机械声,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咯吱咯吱响的声音。
(www。。).
我自己去洗热水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能不能洗上一个舒服安宁的热水澡已经成了我判断一个地方能不能够居住的标志了,不管那屋子再怎么蹩脚,潮湿,蛇虫百脚,只要有个房间可以独自洗个热水澡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这就像是一个标志,一个警醒符号,告诉自己这终于是从那乱糟糟的少年时代里走出来了,不再担心用冷水洗头,头发都纠葛在一起,不再担心那稍纵即逝的热水。把热水调到最大,北方的室外已经是冰天雪地了,房间里面却是四季如春的温暖和干燥,顺手把内裤一起洗了,然后搭在边上的暖气片上,只要一会会儿的工夫就烘干了,干到几乎要裂开来,这就是北方了,用暖气片搭建起来的北方。
这时我来到北方已将近半年了。
刚下飞机我就跟随着人流往外面走,走过那些长长的灯光明亮的通道,恍惚间觉得这短时间的飞行就穿越了遥远的距离令人不习惯,在门外围满了接人的人,黑压压的叫我迈不开步子,我低着头试图快速地走过这条长得惊人的通道,还感觉那些黑压压的目光全部都射向我,我竟然害羞起来,面孔也绯红起来,心里却很骄傲,我就是独自一个小小的人儿拖着巨大的箱子走路,没有人来接我,我不用环顾四周,我只顾低着头向外走去,几乎已经可以闻见外面的空气,这北方的陌生而令人兴奋的空气。
突然在身后有急促而雀跃的脚步声响起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去就有一个香气扑鼻的女孩从我身边擦过去,她背着双肩包,穿着低腰阔脚牛仔裤,露出里面的一截彩色条纹内裤来,她尖叫着发疯般地奔向一只装在狗窝里面的雪那瑞,像是久未见到的亲人。
而令我呆呆愣在原地的并非是这些,而是她一头染成绿色的短发,根根俏皮地竖起来,她奔跑的时候就像是一棵生机盎然的小树。
“忡忡!”我几乎是扔下所有的行李大声叫出来。
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