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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也不知怎么得,这人越年长,胆子反倒越小。就像咱们小时候,都盼着能有个如同兰陵王一般的人落在眼前,由他带着去纵横天下。可现在,我只觉得已然耐不起那个折腾。”瑶光说到这里,转头看着家熙:“咱们两个还不一样,你比我有出息些,若不配二爷这样的人,只怕是要可惜了。可经历了前一阵子那些事情,我早就吓怕了,只求平平安安,粗茶淡饭,至于旁的实在是不敢奢求太多。”
“你性子一向淡泊,只是这样,也太无欲无求了些”家熙低头说道,口气中带着几分寥落。
“什么无欲无求,不过是缩头乌龟,一味逃避罢了。”瑶光说着,脸上的表情是自嘲的讪笑,“我知道这样不对,但也无可奈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要碰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像是被人牵着提线的木偶,步步操纵、毫无自由,倒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了断!”
“你胡说什么呢!大年下的,也不怕忌讳!”瑶光话音未落,家熙连忙出语打断她,随即加重了口气:“知道你是怕了那些事情,但且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比起你心里翻来覆去的自我折磨,根本就不算什么!宋表姐,你只是太会给自己添堵而已。”
瑶光闻言,略带惊诧地看了看家熙,然后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向后一靠,笑道:“真是这样呢,你的眼睛真毒。”
她的确是太会给自己添堵了。对于一个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而言,外头那些捕风捉影又转瞬即逝的流言,算得了什么呢?瑶光回想起自己这半年来的心绪,竟真的是在反复不停地自我拷问和自我折磨当中度过的,她的患得患失、战战兢兢、辗转反侧,无一不是建立在毫无根据的揣测之上——而这所有的揣测,都带着一模一样的套路:江庭如给了她一点星火,她就开始在自己的臆想中,为这么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亮,持续不断地添柴送炭,于是,这星火在完全与现实脱节的幻想中熊熊燃烧,随即蔓延向她的整个头脑思绪,甚至是一举一动。
瑶光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被幻象所控制的提线木偶,而这幻象也不过是她自己所造。她生活在这样旖旎而虚妄的梦境中,幻象着那个在很久以前给了自己一点星火、随即便转身离去的人,仍然能够停留在身后,用一整个太阳的温暖,为自己烘烤着雨季里潮湿而模糊的梦境。
而现实,却与此幻境背道而驰。
她曾经傻乎乎地用幻境来要求现实,最后落得个体无完肤。镜子碎了、雾气散了、雨停了、花落了,当一切都如同过眼云烟般消弭,*裸的真相与尖锐的结局终于让她从那场旷日持久的梦中猛然惊醒——她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只是,这梦做得太长、太深、太真,醒来的人也会疲惫不堪。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尤其晚,寒气怎么也散不尽,不是下雪,就是落雨。伴随着这样缠绵的天气的,是前线同样缠绵的战事,南北两方的胶着与对峙让全国的报章杂志都绷紧了神经,家啸与江庭如虽时有书信传来,但语气中多多少少也透出些焦虑与担忧。泸州的局势已经相持数月,护国军饷弹两缺、补给不足,这些事情虽然家啸与江庭如不说,但却着实让守在家中的亲眷们寝食难安。
尤其是家熙,她的月份越来越大,却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精神也总是不好。按理说入了春,天气渐渐回暖,太阳又好、事情又少,家熙的精神应当比年节时清爽才对,可她整日里不是昏昏沉沉、就是愁云满面,这让瑶光的心中越发不安,每次问她到底有什么烦心事,家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瑶光只得劝她不要孕中多思,以免伤害孩子。
为了照料府中两名孕妇,周靖仪直接住在了宋家。他每日都来给家熙诊脉,开始两人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时间久了,瑶光发现周靖仪在面对家熙时,态度总是十分冷淡,一点儿都不像是相处了数月的医患。虽说周靖仪这人一向不苟言笑,但如此刻意的疏离与冷漠,着实让瑶光心中很不安。她害怕周靖仪的这种情绪再影响到已经战战兢兢的家熙,又或者说,家熙的战战兢兢,原本就来自于周靖仪那隐隐约约的敌视?
瑶光越发摸不着头脑。她曾想过二人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毕竟听家啸说起过,周靖仪与汉水江门的关系并不简单,只怕比与周家更有渊源。于是,她拐弯抹角地朝家熙打听,是否二人在江门有所冲突,可得到的却是家熙模棱两可的回答:
“为了能让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量他也不敢对我怎样。冷着张脸罢了,无妨。”
家熙午饭后素有休息的习惯,这一日,瑶光看着丫头们服侍她躺下,便朝父母的院子走去。听说上午有书信寄到,她记挂着家啸和江庭如的归期,不知道江庭如能否赶在家熙临盆前返回,这对终日忧思的家熙而言,实在是太急需了。
谁知她刚走到窗下,就听见里头传来母亲焦虑的声音:
“这种事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儿能凭空说!”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大约半月前,江二爷受命带着一小队人往后撤,想要打通军饷的往来道路。可谁成想,在途中竟中了敌人的埋伏!当时是夜里头,又是在山谷河边,一场乱战,掳走的、打死的、受伤被水冲走的那些逃回来的人说,他们谁也不晓得二爷是在那一部分里头啊!”
此刻,瑶光正坐在父母的正房中,听着面前这个满脸焦急的信差描述着当下的情况。江庭如在行军途中被暗算,现在下落不明。因为他身份显赫,前线的人都在加紧组织寻找,而家啸也早已通知了江门,希望打通关节,运筹帷幄,一旦江庭如落入北平方面的人手中,能够在第一时间保住他的性命。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却还是一筹莫展。
“现在看来,江二爷怕是已经已经”信差说着,几乎已经不敢看瑶光的眼睛。
如果现在屋里有一面镜子,瑶光一定会因为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而失眠三天——不是惊愕,不是悲伤,她的整个面部被一种裹挟的暴风雪的寒意笼罩,眼神、嘴角、下巴,全部紧张地抽搐着,神情灰败,面色如土。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两个字——绝望。
是的,现在的瑶光已经感到一波又波的、强大的、从心脏中心爆发出的绝望。在她的意识中,江庭如代表着成竹在胸、坚不可摧和无往不胜,就算他被日本人掳走,却依然能够举重若轻地周旋、筹划,将自己平平安安地送出险境。人力是不可以拿江庭如怎么样的,瑶光并不担心他因为落入北平那帮军阀手中而被杀掉——他们不敢,江庭如在面对敌人时散发出的震慑气息,足以让人两股战战,况且,按照他江门掌门的地位,北平方面并不敢真的拿他怎样。现下最让瑶光的担心的,其实是天意。
如果他被乱枪击中,然后随着河水飘到下游,无人医治,此刻会怎样呢?
瑶光不敢想。因为结局太过明显。
“这件事情现在还不能让周家熙小姐知道。”这时,坐在一旁的周靖仪忽然开口说话了。从一开始他就定定地坐在角落,一声不吭,脸上不见一丝惊慌,声音也维持着往日的波澜不兴:“她自怀胎以来,心绪一直不稳,为了孩子能顺利生下,务必保证此事不被她知晓。”
其余人连忙点头附和,瑶光却因为听到“周家熙小姐”这个别扭的称谓而越发头大。按理说,周靖仪应该随着知琴、水清等,唤家熙为“姑奶奶”,或者按照江门的规矩,称为“江二太太”。“小姐”这样的称呼,根本就代表着周靖仪不认同家熙的江门掌门夫人身份,这其中包含的敌意,已经让她无法忽视。
“瑶光,这几*就好好陪着家熙,看住她,千万别让这事儿进了她的耳朵。”宋太太说道。
瑶光点了点头,随即看了周靖仪一眼,问道:
“靖仪先生,请问家熙一直以来心绪不宁,到底是什么缘故?”
“姑娘问这个我还真不清楚。”周靖仪说着,脸上露出半是疑惑、半是歉意的神情:“心绪之事,关乎患者自身。但也有可能是水土不服、天气变化所致,姑娘倒不如多陪着周家熙小姐谈谈心、说说话儿,倒也可以排解一二。”
他这话说得行云流水、一丝不漏,瑶光听在耳朵里,心中却觉得这周靖仪的舌头,今次未免太利索了些。
快到家熙午睡醒来的时辰,瑶光便辞了父母回房。一路上她战战兢兢的,一方面担心着江庭如,一方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情势。
知琴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跟着,仿佛也在为着等下面对家熙的事情头疼。半晌,却忽然拉住瑶光的胳膊:
“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走到一处回廊坐下,知琴握住瑶光的手,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知道等下该怎么做吗?”
“你什么意思?”瑶光有些疑惑。
“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心里头的担心,不会比家熙知道这消息以后少。但是宋瑶光,你不是他的妻子,没有必要、更没有资格,在当着众人的面时,对你的妹夫表现出过多的担心。”
知琴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字地敲打在瑶光的心口上。她方才的绝望,果然还是没有逃脱这个女人的眼睛。
知琴,甚至比母亲还要了解她。
“所以,我请你收起那些不合时宜的惶恐神色,和不相干的魂不守舍。”说到此处,知琴的口气陡然加重:“你和他,早就已经井水不犯河水。宋家的姑娘,和周家的女婿,如果不是先前的那些事情,应当如同陌路人一般,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并不在你眼前。你做出那副丢了魂儿似的表情,是要给谁看!”
“我懂你的意思”
“你懂,但你没做到!”知琴严厉地打断了瑶光的话:“周家熙心里头不会不知道你跟江庭如的事情,你现在这幅样子回去,当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么?你当然知道江庭如是你的妹夫,但在你的心底,他到底是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
说到这里,知琴的手指狠狠地戳了戳瑶光的心口,那里有着尖锐的疼痛,像是光脚踩在碎玻璃上跳舞,万箭穿心。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压倒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并不握在主角们手中。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江门和周家几乎是倾其所有,翻江倒海地搜寻着关于江庭如的蛛丝马迹。与此同时,针对南方的倒袁派的暗杀活动日益猖獗,苟延残喘的北平政府几乎是在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同蔡锷、唐继尧等人进行着同归于尽的挣扎。每一天的报纸头条几乎都带着血腥味,火车的私人包厢中、宾馆的豪华套房里,甚至学校那拥挤不堪的礼堂都成了倒袁派们马革裹尸的战场。所有人,尤其是周家、宋家这种同南方派有关系的家族,无不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
而压倒一切的那根稻草是——周家大爷被秘密地劫持拘禁了。
据说,是几个北平方面的特务,深夜里潜入周家大宅,在打昏了护院和几个发现情况想要尖叫的丫头后,敲晕了周大爷,并将他装入麻袋、拖出了周府,谁也不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除了从他们说话的口音和谈论的内容中,隐约能猜出与北平政府有关,谁也想不出他们是哪一派的人。
那几个被打昏的下人醒来后,惊惧地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听着这一切,周大太太已经泣不成声,她唯一的儿子远在前线,依靠的丈夫又生死未卜,此刻的她,只能依偎在宋太太的怀里,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无望嘶嚎着:
“造孽啊造孽啊!”
主母如此,周家大宅也早已乱作一团。下人们个个自危,除了桂婶子这种老人儿,略年轻些的,都开始盘算着早些分点银钱,走人了事。姨娘们更不中用,除了哭,就是收拾细软,看得人好不心寒。泽众堂也好不到哪儿去,伙计们根本无心打理店中事物,一个个坐在柜台里面,唉声叹气地筹划着下一步的打算——毕竟在这样的时局中,找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差事太不容易。谁都清楚,要想把周大爷从暗处拉回来,银钱必须如水一样地送出去,就算周家家大业大,也耐不住这样的折腾。像周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向来最最害怕的就是牢狱之灾,谁不晓得那些落败了的,十有八九都是绊倒在这个上头。
此时此刻,别说泽众堂了,周家只怕连自保都难。
周靖仪第二天就差人给家啸送了信,自己则搬回了周家,帮着六神无主的周大太太料理一切。宋太太每天一大早就往周家赶,宋老爷和白老爷则四处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