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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光”江庭如的声音传来,像是隔着悠远的距离,回声一般,梦呓一般。
“闭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恶毒的恨意和巨大的失望,咬牙切齿地发出,连腮帮子都抽搐得生疼。
紧接着,她看见自己的手臂挥起,重重地、果断地、一巴掌打在江庭如的脸上。
这一巴掌来得来快,以至于江庭如的脸上还维持着方才的喜悦与恋慕,却又同时增添了错愕与受伤,看起来是如此的滑稽可笑。
“如果你敢打那孩子的主意,我就死给你看。”
这就是宋瑶光对江庭如,最后的告别。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瑶光当夜就出了城,从穆家别馆将孩子接回自己身边。
当她抱着广臣踏进宋家大门时,周大太太和周家啸脸上都露出无比惊异的神情。
“你们什么都不用说,这个孩子,我要带着他去日本。”
说这话时,瑶光无比坚定,以至于所有人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抱着孩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接下来,瑶光找来了穆勇,将知琴托付给他照顾。她像穆勇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道:
“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就把真相告诉知琴,别再让周靖仪接近她。”
穆勇点点头,说道:
“姑娘放心。”
做完这一切,瑶光长叹了一口气,世间百态,变幻莫测。她用将近两年的时间,做了一场虚空大梦,终于在此时此刻得以苏醒。
虽然天昏地暗,好在为时不晚。
“宋小姐,晚餐时间到了。”
瑶光正闷在船舱里,就听见门外传来侍者的声音。她连忙应了一声,简单地收拾了以下,便开门朝餐厅走去。
周大太太和家啸已经入座了,广臣被抱在周大太太怀里,不哭不闹,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追随着屋顶上转动的装饰灯光。瑶光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笑着说道:
“广臣,怎么这么听话呀?”
广臣一见瑶光笑,立刻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只小手臂挥舞着,把一桌子人都逗得眉开眼笑:
“周太太,这个孩子非常的可爱呢,是您的孙子吗?”一位日本妇人问道。
“哦,这个孩子”周大太太没想过会面对这样的问题,脸上露出尴尬的笑,那位日本妇人立刻觉察到自己似乎是问了不太合适的问题,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个吊门环。”家啸忽然开口:“说来也巧,我们后一天走,他前一天被放在了门口,这孩子特别合我表妹的眼缘,就给抱来了。”
“吊门环”是召兴方言,指没钱养活孩子的父母,将孩子放到有钱人家的门外,以求收养的方法。
“这样啊。”那位日本妇人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说道:“你们真的是好心人呢,这个孩子非常幸福。”
晚饭后,雨虽然未停,但小了许多。船上的日本人都在甲板上聚集起来,为枪击案中死难的家人、朋友举行“船祭”。每个人都穿着一身黑,神色肃穆地站立在蒙蒙细雨中,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在人群的最前端,念着日文的悼词,前排的几位死难者家属,早已经泣不成声。
“为什么要打打杀杀?”瑶光从窗口望着外间的人群,问家啸。
“因为贪婪。”家啸站在她身后,声音却像是隔了几个光年:“你看哭得最伤心的那几个女人,站在右边第二位的那位,名叫森田顺子,她的丈夫森田雄在被枪杀的前几天,刚刚在旅顺带领着一队日军,烧了一整个村庄,连女人和小孩都未曾放过。她现在有多痛恨杀死森田雄的凶手,那个村庄的幸存者就有多恨她丈夫。”
说到这里,家啸走到瑶光身边,与她肩并肩站在窗前,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那些女人,她们每个人的丈夫、兄长、父亲的手上,都沾着东北人的血。现在他们又被中国人杀掉。其实,这些打打杀杀的随便哪一方,都得不到任何东西。”
雨越下越大,女人们脸上的泪水被冲开,哭得越发厉害。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到日本去?”
“我们是在避难。”家啸说着,长叹了一口气:“如果留在召兴,下一个失踪的,可能就是你我。”
“我们到底得罪了谁?要遭这样的罪。”瑶光转头看着家啸,眼中充满了愤懑和不解。
“得罪了这个乱世。你看那些日本人,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横行霸道,现在遭了报应,马上就可以回国,因为他们有可以为民众提供庇护的政府。可在这里,瑶光,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国之纲领飘忽不定,今日一个大总统,明日一个洪宪帝,而到了租界,又都是洋人说的算,哪里有我们的立锥之地。”
当晚,瑶光躺在又窄又硬的床上,久久难以入眠。外面是哗哗的水声,浪头拍打着船身,微微摇晃着,像是时钟的钟摆。她披衣起身,走到放在墙边的婴儿床旁,看着正在襁褓中静静安眠的小广臣。
不知怎的,广臣对瑶光似乎特别敏感,不一会儿就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睁开了眼睛。瑶光见他醒了,便露出温暖的笑容,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
“广臣啊,咱们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姨妈也不知道那里好不好、漂亮不漂亮。但姨妈可以跟你打包票,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在召兴、跟汉水,姨妈多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回到那里啊”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船速很慢,不知过了多少天,才终于停靠在了上海。
“咱们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在岸上自由走动,置办一些必需品。”停船后,家啸对瑶光说道。
瑶光想着船上少有婴孩的用品,便要求与周大太太、家啸同去采办。正当一行人准备着,忽见外头来了个侍者,恭恭敬敬地问道:
“请问,有一位宋瑶光小姐么?”
“我就是。”瑶光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物件儿,走了过去。
“宋小姐。”侍者躬身行礼,双手呈上一封信:“停船时收到的,您的信件。”
信件的地址是召兴,瑶光赶紧打开来,竟是穆勇写来的,十分简短:
“宋姑娘:
知琴母子平安,我已将她安全带离宋家,迁至别馆居住。
孟先生亦已至上海,寻访江太太下落。得知您不日抵达,特托我转达约见之意,地址赴在后文中,盼您前去相见,恐有要事相托。”
余下的便是两行地址,是一间咖啡厅。孟善青不知道瑶光到底何时能抵达上海,便约定连续五日内,都将在早上九点至下午三点间等候于此,瑶光看了看时间,便将信放进随身的包里,抱着广臣,与周大太太与家啸约了个碰面的地点,自己先去见孟善青。
咖啡厅设在法租界内,船上的侍从为瑶光喊了一辆车,她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和风格迥异的欧式建筑,一下子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等她到了地点时,果然看见孟善青等在那里。
“孟先生。”瑶光见到故人,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
孟善青一见瑶光,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小跑着过来: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还抱着孩子。”
“这不也好好地过来了么。”瑶光笑笑,将广臣放到孟善青怀里,说道:“你许久没见他了吧,瞧瞧,小孩子长得就是快,跟上船那会儿比,都长长了好多呢。”
孟善青抱着广臣,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许久,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逗得广臣也咯咯地笑着,孟善青蹭蹭广臣的小脸颊,说道:
“诶哟死小子,快想死我了。说说,看见我开心不开心?”
瑶光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哪里会讲话呢,就只会笑。”
“笑就是点头,点头就是说见了我开心。”孟善青说道,“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启程?”
“三天之后。”
“这么快”
“没办法。”瑶光的神情黯淡了下来:“都是因为日租界的枪击案,打那之后,我都没见过多少人笑了,除了这孩子。”说着,伸手捏了捏广臣肉肉的小胳膊。
“你打定主意带他去日本了?”
“嗯,决定了。”瑶光抬起头,看着孟善青,平静的眼神中满是坚定:“你收到穆勇的信了么?家熙把他托付给我,我决不可能把他交给像江庭如那样的父亲,不对!他哪里是父亲,简直是冷血薄情的魔鬼。”
孟善青看着瑶光语气中陡然生出的愤恨,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可是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其间要有多少的艰辛?”
“这不是还有我舅母跟家啸么,”瑶光笑了笑,打趣着想让孟善青放宽心:“我这次可赚大发了,白捡了个身份不凡的孩子。”
孟善青点了点头,露出略微释然的表情,瑶光随即问起家熙的下落。
“见到了。”孟善青说道。
“那她人呢?怎么样了?”瑶光的语气满是焦急。
孟善青的表情却愈发哀伤,像是不知从何说起地搓着手,半晌方道:“今天这话,姑娘听了便烂在肚子里吧,虽然我见到了她,但从今以后,周家熙在这世上就是个死人了。”
“什么意思”瑶光愕然。
“姑娘知道我在哪里见到她的么?法善庵,我在项贡的港口打听到的,她下船后就跟了几个法善庵的姑子,直接上了来上海的船,那几个姑子怕是她在船上早就认识的,等我到法善庵找到她,她已经穿着佛衣了”
“出家?”瑶光简直难以置信,竟开始有些语无伦次:“那广臣,她怎么就”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孟善青轻轻地打断了瑶光的话,目光却停留在广臣的身上:“我试着劝她回来,可她就是铁了心。她说她在江家的院子被他人纵火烧毁,你想想看,这么大的事情,江二爷怎么会不知道。但他说什么了么?那会儿他还没失踪呢吧,可还不是没有只言片语。
咱们都觉得,依照江太太那样的性子,是断不能够轻易看破红尘的。可人越是缺什么,就越会拼命地抓住。对她来说,江二爷是几乎押上全部的赌注,可到底她还是没算准,江二爷岂止是心不在,他简直就没有心。”
孟善青的话点到为止,瑶光的心中却留下一片冰凉。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问道。
“我见了你跟广臣,就回召兴去了,还要照顾刚生产的知琴。”孟善青笑了笑,却透着悲凉。
“我们家,欠你太多了”瑶光说着,对孟善青屈膝一福。
“姑娘快别这么说。”孟善青抱着广臣,无法伸手拦住,脸上却露出焦急的神情:“善青见姑娘,如同故人,这不过是帮助朋友而已,何足挂齿。”
瑶光看着眼前的孟善青与广臣,他们是她在这个阴郁的年代里,收获的最为弥足珍贵的光明。
“如果不打仗,我就一直留在召兴,跟流云、穆勇,知琴母子一起,好好守着那一片竹林,自耕自种,做点小生意,等着、等着你回来”
瑶光的鼻子陡然一阵酸涩,眼泪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
“瑶光,你会回来吗?”孟善青说着,走近了一步,眼睛里满是期待。
瑶光却没有回答,生逢乱世,命运犹如浮萍。无论她回答是或不是,带给孟善青的,可能不是悲伤就是失望。
再也无法直视对方眼神的瑶光,只能静静地闭上双眼,随后,缓缓地、无比郑重地,靠在了孟善青的肩上。他们三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像是久别重逢的一家人,用拥抱温暖着彼此冰凉了许久的胸膛。
可是,这样的温暖能留存多久?
就像家啸,还有江庭如,他们给了她一个美好无比的开始,却又在半路,突然间让一切美梦毁得一干二净。
当然,还有昔日鼎盛无比的周宋白三家,谁会想到瞬息万变的命运,终究是不肯放过小心翼翼地苍生。
所谓的今非昔比,昔盛今衰;
所谓的沧海桑田,旧时王谢
瑶光忽然又想到了那首传唱于虞岚江畔的歌谣:
月落江城尽酒香
玉石台上捣衣忙
悬壶济世谁家院
不见白衣少年郎
这便是——
悲欢离合,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清晨时分,瑶光独坐在单薄的光线中,细心地梳洗打扮着。这是他们留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早晨,再过几个小时,大岛丸号即将乘风破浪,远赴东瀛。
而前路漫漫,归期无期。
天阴着,厚厚的乌云挡住了刺眼日光的大半,只留得极少的一部分,穿过灰色棉絮一样的云层,在天幕上照出一块亮白。瑶光穿着一件正式场合的洋装,极富质感的布料,有着与天空一样的颜色,同时又泛着隐隐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