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第一七五章 镜儿胡同
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雁南归。
北平西郊这片昔日的马场上空,一列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静静划过。怀瑾凝眸望向高远的天际、渐行渐远的雁群。
“可算了了夙愿。”耳边传来微温的声音。
怀瑾将视线收回,眼前是几方新砌的衣冠冢,这一周以来,她和董知瑜在北平四处张罗,总算为二十一年前惨遭杀害的亲人筑了坟茔安了魂。她将身边的人儿抱紧,“谢谢你,瑜儿,若没有你,即便是收复了三千里地山河,即便是驱逐了鞑虏荣归故里,面对亲人亡灵,也该是苦楚的。”
“你我之间,谈何谢字,不过是我分内之事,”董知瑜侧脸贴着怀瑾的脸颊,冰凉的,“爹娘哥哥们总算可以安息了,怀瑾,这世上总有遗憾,我们只要尽力了就行。”
“这一声谢无关亲疏,只是当着爹娘哥哥们的面,该郑重地说一声。”
“那我得求爹娘哥哥们保佑我们,保佑我们一世安好。”
“嗯,一世安好。”
这是在北平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就要启程回玄武。胡同深处,树荫下掩着一处翻着兽头瓦脊的一字门楼,楼下两扇朱漆红门,门后是一方安静的四合院,这一周两人便下榻于此。
夕阳斜照,户户洗刷了碗筷等着夜晚降临,走街串巷的小贩忙着兜售这天最后的一点存货,遥遥地吆喝着:“甜葡萄嘞戛戛枣儿嘞便宜给您啦”
怀瑾听着这吆喝声,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笑什么呢”董知瑜收好了最后一只碗,擦干了手,探身问道。
怀瑾收回思绪,拿了桌台上的雪花膏,待董知瑜坐了过来,便挑了一抹香滑膏脂,细细帮她擦着手,“幼时在北平长到九岁,不是在郊外的马场就是在宫里,不知市井为何物,一日哪位贝勒的福晋带着个小格格来宫里请安,我与那小格格年龄相仿,相伴嬉玩,她与我说了很多市井的新鲜事,我便吵着要出宫体验一番。”
说到这里偏偏打住了话头,拿双温情的眸子注视着眼前的人,“年代远了,很多事情都已模糊。”
“那究竟是出宫了没有”董知瑜仰着脸,一脸的好奇,听评书故事似的。
“宫是出了,依稀记得在镜儿胡同的贝勒府住了一晚,身边跟的还是照常的那两个嬷嬷宫女,看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倒真回忆不起来,但只刚才这声吆喝叫卖,记忆犹新,乍一听以为回到了幼时,回到了镜儿胡同。”
“原来是这样,”董知瑜看着她,有些心疼,忆童年总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童趣,忧的是回不去,而对于怀瑾来说,该是忧大于喜吧,“要不我唤了那人来,将他的葡萄枣儿买来,你尝尝还是不是幼时的味道。”
怀瑾摇了摇头,“别了,记忆中的味道就让它留在记忆里,若刻意去追寻,总是失望为多。”
“嗯……”董知瑜若有所思,“就像城隍庙的糖炒栗子吗”
怀瑾倏地红了眼眶,“找到你之前,再甜的栗子都只是失望,找到你之后,曾经的失望都在衬托我的幸运。”
“是我的幸运。”董知瑜弯起唇角,搅了一汪平静的眸,垂下睫想要饰去。
怀瑾的心揪了起来,不知为何,“幸运”这个词总让她感到一丝背后的危机,好似上天总是公平的,有幸运就有不幸,有欢就有离。
“瑜儿,”她的语气也匆忙起来,“姑姑下月回来看你,你准备好了吗”
“我好想念他们,”董知瑜叹道,又转念一想怀瑾的问题,“我明白你的意思,见着了姑姑定要有一番长谈,需得告诉她我的身份,我不能离开的原因,婚姻大事总少不了要被她念叨,这些我都有准备。”
“瑜儿,去美国和亲人团圆,不好吗”
“什么”董知瑜乍一听这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瑾起身将窗帘都掩好,天已经黑透了,再没有小贩的吆喝声,四周静静的。
董知瑜怔怔地望着她,看她又在自己身边坐下,“怀瑾,你是在担心姑姑想把我带走吗”
怀瑾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刚才讲幼时的趣事,那么一瞬惊觉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瑜儿,今年是我的而立之年,许是老了,近日我总在想,也许该是我们隐退的时候了,还记得我们的白鸟之约吗所以,我倒是想,随了姑姑去了那方天地,也未必是坏事。”
董知瑜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她哪里就老了,姣好的一张脸,恐是连半条褶子都寻不到,却又透着股二十岁姑娘所没有的从容韵味,然而她偏要说自己老了,要隐退,要离开,她的党国大业呢也不要了吗她是那样执着,从不曾为了任何东西而背弃她的信仰,包括自己,如今,却可以抛之脑后了吗
她是怕吧,怕前方再有疾风苦雨,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幸运。
走,多容易,在这千里之外世外桃源般的四合院里,似乎就此便可以一走了之再无牵挂了,难的是走了之后,就能心安吗
她看着怀瑾,并无回答,就那么微微笑了,透着分隐约的苦楚。
“我们是走不掉了。”怀瑾也笑了,笑得那样了然。
胜利后,玄武城的百姓经历过最为最为浓烈的欢欣鼓舞,眼下也在经历最为现实的冷却与改造。
先前为伪政府做事的人,除了后期几个嗅觉灵敏的及时倒向了渝陪,其他人,官位越大,被整得越惨。像伍乃菊的父亲,当初在伪中央银行做高层,现在家被抄了,本还有牢狱之灾,不过渝陪和玄武政府的人本为一家,下血本托人总还能托到些关系,最后把私藏起来保命的钱送了出去,这才免此一劫,但伍乃菊先前是伪政府外交部响当当的人物,晦军投降撤离后被送去了纱厂改造,之前的风光再也不复存在。
伪军被收编之后,有些军官被渝陪继续委任延用,而像叶铭添这种后期忙着自己做生意,毫无利用价值的人,则被毫不客气地打为汉.奸,服役服刑。
怀瑾同董知瑜商量了一番,觉得对叶铭添始终有愧,决定将他捞出来,也就了结了和叶的恩恩怨怨,将来由他自生自灭去。怀瑾捞叶铭添比较容易,也很容易说过去,毕竟之前是自己的学生与麾下之将,托人稍微说了说便成了,只是将他送去修一个月铁路做做样子,一个月期满后,也就放了他不做他问。
叶铭添当年攀上了伍家,一年多前与伍乃菊成了婚,而此时伍乃菊刚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遭此巨变,没保住孩子流了产。叶铭添本对她也无甚感情,只是图伍家的人脉地位,另外也在董知瑜那儿争个面子,没想这下伍家废了,这场婚姻他也无心经营,只想着保财保命。
一个月服役满后,他并不想去感谢怀瑾,他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怀瑾和董知瑜都是渝陪安插在玄武的卧底,这么说,自己当初是被利用了。难怪董知瑜和自己交往时怪怪的,难怪碰都不让自己碰,难怪那晚怀瑾给了自己一巴掌……往事历历在目,越想越觉得自己被玩弄了,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可眼下自己又能怎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还有什么能拿出来和对方斗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输了,仕途没了,生意做不下去了,家庭毁了,可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以前结交的人脉,现在要么连自己都不如,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他那么幸运能被人保出来;要么跟自己撇清关系,能继续为政府做事的,谁还敢和之前被打成汉.奸的人来往何况这个人一点背景都没有。
年关的时候,他倒是去玄武看了看伍乃菊,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伍家还有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伍家的长辈算是恨透了他。女儿小产,他不闻不问,可架不住伍乃菊对他还有情,且到了伍乃菊这年纪,又是成过婚闹过小产的,家里也没了一点背景,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这白眼狼女婿若能回心转意,和女儿过过小日子,也算是一个安稳的结局。
见了伍乃菊,他满眼的嫌弃。原来伍乃菊本就丰腴,如今小产、家中巨变,加上日夜在纱厂操劳,早就不修边幅,邋遢不已,原本还有些圆润的福相,现在却是一身中年妇女的平庸,脸也黄了,身子也下垂了,讲起话来也是一腔怨妇之气。
叶铭添在伍家吃了顿晚饭,随后与伍乃菊回到房中便问起董知瑜的事,意思是当初在同一间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伍乃菊手里。
伍乃菊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便骂开了,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不闻不问,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竟是想打听“那小狐狸精”叶铭添本就嫌弃她,见她扯开了架子撒泼,一开始还解释一下,说自己以前被那两个女人耍了,现在想看看有没有扳回的机会,但见伍乃菊根本不听,只是越骂越厉害,便抓起帽子走了。
剩下伍乃菊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女人的爱有多绵长,恨就有多绵长。这又是后话了。
叶铭添踩着脏雪,颓唐地走在小巷子里,当年董知瑜的两条大黄鱼,父母离开玄武时被董知瑜悄悄塞进了他们行李带回了山东老家,父母亲说这终究不能留着,让他带还给董,自己当时气不过,也生了贪念,偷偷留下了金条,成了自己做黑市药品生意的第一桶本金,后面眼看着攀上了伍家,生意越做越大,不想时局一变,啥都没了。
身逢乱世,这些没了他本还可以理解为命,可再明白过来怀董二人的身份,他可就不认命了,不但不认命,还恨得咬牙切齿。
“哟~先生~这么晚了,我这儿有酒有菜有香床~要不要进来歇歇脚啊”
叶铭添停下脚步,看着角落里的风尘女子,借着残月的光影看去,似是还有几分姿色,在这样的冬夜里还穿着贴身的旗袍撑着拉客,想必比自个儿还要倒霉吧
他在暗夜里苦笑了一下,便随女子拐进了一侧的楼道里。
玄武城的另一端,白龙巷这处僻静的宅院里,怀瑾爱怜地看着怀中沉睡的人儿,快过年了,她要给她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