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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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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闲午后,气候适宜,细风微微。嫂索,看最哆的清女生爾說

小憩起身后,云菀沁叫初夏端了张柔软的藤躺椅在窗边,坐着一边看书,一边与初夏闲侃。

看了会儿,初夏笑着抽走她手里的书:“三爷说了,每次看书不能太久了,伤眼睛。”

月份一大,身子渐渐沉了起来,夏侯世与之前一样,依旧每天将福清宫当做寝殿,天子寝殿乾德宫那边形同虚设。

他如今日常成了惯例,每天早上上朝,下朝去议政殿或者御书房,傍晚时分,若公务还没办完,会叫人把奏折搬到福清宫,过着民间夫妻一般的生活。

前堂料理得无可指摘,加上天子的本身坚持,朝上以沂嗣王为劝谏充盈后宫的声音低迷了下去。

想到沂嗣王,云菀沁不禁道:“子菱那边怎样。”赐婚的事,沈子菱就在将军府抱病推辞,三爷遣了个太医过去,沈子菱好死赖活再瞒不过了。沈老将军最是忠君的人,不愿意忤逆皇旨,接下了赐婚,以老命相要挟,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通。

“二姑虽倔,却从来最孝顺沈老将军,听说已经被老将军说通了,答应嫁了。”初夏苦笑,“只望二姑娘有福气,这婚事没配错吧。”

这婚事若是三爷提出的,云菀沁倒还好劝,如今却是太皇太后主动牵的红线,她也不好说什么了,再见沈子菱跟那沂嗣王接触几次,也没吃过什么亏,倒对她有信心,听了初夏的感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斥责声,还夹杂着宫女的哭声。

初夏过去道:“怎么了?”

晴雪和一个福清宫的太监拎着一个宫女进来,那宫女不过十五六,生得小眉小眼,本就一副畏怯样,此刻被抓进来,看见云菀沁望过来,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噗咚一声跪下。

云菀沁只觉得那宫女有几分眼熟,却叫不出名字,问道:“怎么回事?”

果然,晴雪瞪一眼那宫女:“这宫女名唤曼容,是福清宫二道殿门打杂的四等宫女。今儿奴婢在外面无意见着她鬼鬼祟祟的,跟一人在偷偷说话,奴婢奇怪,悄悄过去一看,娘娘猜那人是谁?”

“谁?”初夏忙问。

“慈宁宫配殿的显春,就是唐氏带进宫的贴身丫鬟!”晴雪一叉腰,剜一眼曼容。

初夏眉一蹙,望向曼容:“显春找你问什么。”

曼容颤抖着声音:“真的没什么,奴婢誓,就算天打五雷劈,也绝不敢做有损娘娘的事儿啊,娘娘明察啊——”

晴雪冷笑:“别听她的,奴婢刚捉了这蹄子的包,又找与她同住的几个宫女问了下,说是这阵子,每天每到这个时辰,曼容就会跑出去福清宫,只怕都是跟显春见面,这样一看,与那显春来往了不止一次!若是没什么阴谋阳谋,你这蹄子同唐氏的婢子频繁见面干嘛?”

云菀沁口气清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老实承认,知道错了,本宫也不是个一棒子将人打到死的人。”

初夏盯住曼容:“真不愿意说?”

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曼容乱了心神,再见初夏跟那太监丢了个狠戾的眼色,冷汗炸了出来,带着哭音终是承认:“奴婢是与那显春见过几次,因为皇上每天都来福清宫歇宿,显春叫奴婢帮忙盯着皇上的进出动静,几时来,几时走,出了福清宫还会去哪里,都跟她说一说……奴婢乡下遭了旱灾,家人等着用钱,一时被显春的好处亮花了眼,糊涂了,还望娘娘原谅!除此之外,奴婢再没多说一句啊,更不敢做出什么危害娘娘的事……”

岂有此理,竟敢盯着皇上,都封了长公主,还想打小算盘。初夏好笑,非得一路作死到底,回过头:“娘娘,奴婢这就去跟皇上禀报唐氏的不雅之举。”

云菀沁凝思未语,连初夏都说了,唐氏这不过是不雅之举,便是禀上去了,能有什么责罚?最终不过是早些安排个婚事,将她打出宫罢。只要沂嗣王一日手握权势,她便永远有这个表兄当做傍身倚仗。

“来人,把曼容拖下去,掌掴五十,拶指半刻钟。”轻柔语飘出贝齿。

曼容大惊,“为什么还要打奴婢——娘娘不是说只要老实交代就能原谅奴婢么?奴婢真的没对娘娘不忠啊……奴婢再不会理睬那显春了!奴——”话还没说完,已被晴雪和那太监一拎,领了出屋。

初夏啐一声:“活该,不打死都算娘娘心善。”

云菀沁望着曼容的背影,若有所思,招了初夏过来,附耳嘱咐了一番。

——

宫苑,夜色如帷,一降下来,给天地罩上一层密密浓浓的帘幕。

今天朝事散得早,不过尚有部分折子还没阅完,夏侯世廷一如往日,早早就来了福清宫,又提前叫人将小元宵牵过来。

与云菀沁闲侃了几句朝上事,天色已不早,三人一块儿吃过晚膳,夏侯世廷一手抱了儿子,准备进内室前,像平时一样吩咐宫人,将御书房的折子和公文搬过来,却见云菀沁说:“三爷成天把福清宫当做办公的地方,明明辛苦得很,不知道的人却还以为你耽于女色,不务正业呢。”

他根本无所谓旁人的闲碎语,就算敢说,也不敢飘进自己的耳朵里,唇一翘:“怎么,想赶我走?”将她腰肢上的手一挪,滑到她腰腹上,慢慢抚了一抚:“你舍得,孩子也舍不得。每晚上都挨着他,今日爹不在,只怕不习惯。”

别说宫里,就算民间,妻妾怀孕后,夫妻两人也会保持距离,尤其头四个月,胎儿还没怀稳,暂时不同居一房的大有人在,就算同房,也不会睡一张床。他这人却顾不得这些规矩,夜夜缠着她同榻而眠,只每天夜里睡觉十分精心,生怕不小心碰了她,再不敢搂得紧,有时半夜还会醒来两次,给她掖滑开的被毯。

肚子大了,怎么睡都有点儿不舒服,只能一晚上不停地变化姿势,有时睡得横七竖八的,几次早上醒来,她都现一张宽敞的床被自己占了大半江山,他昂长一个人,被自己委屈地逼得缩在个角落,动都不好动一下,自己的腿脖子还搁在他小腹上。

云菀沁怕影响他睡眠,劝他若是事儿多了,在御书房办完公务,直接就歇在寝殿,他每次都点头答应了,第二天却又默默地摸了过来,最后,云菀沁无奈,也就随他了。

听他一说,她脸一热,任由他抚摸着微微翘起的肚皮,见小元宵的注意力在别处,收细了声音:“反正还有半个来月就稳了,过了这段日子,你再过来吧。别人不敢说你,却得说我狐媚惑主,怀孕头几个月还缠着你不放,连皇嗣的安危都不顾,一点分寸都没有,前儿去慈宁宫请安时,太皇太后都暗示了我两句。”

他见她眼波流转,长睫忽闪忽闪,淡笑勾住她微微圆润却更显风的雪嫩玉腮:“狐媚惑主?好啊,我喜欢这个罪名。”

她嗔了了一下,甩开他轻薄的手,他笑了起来,不过她说的也是,自己无所谓,却不能将口水都往她那里引,况再过些日子,还得为她争取件大事,现在不能折损了她的名声,揽住她腰,手又往下一滑,轻轻一拍,附她耳珠子下:“依你的。这几天就饶了你,不住福清宫了,每晚陪陪你跟孩子,我就在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办公歇息吧。”虽说不住福清宫,可也不能离得太远。

小元宵脑袋转过来,似是看到了这个小举动,小脸儿十分郁闷,一叉腰,瓮声瓮气地嘟嚷:“我真的要生气了!”

在亲眼目睹几次下来,小元宵已经模糊地意识到,父皇打母妃屁股,好像并不是惩罚,可是——又不像是什么好事。

那次贪玩,冯先生布置的功课没做,第二天被严厉的冯先生打了一下屁股,疼了好半天呢,小元宵告诉父皇,想要父皇给自己做主,父皇却向着冯先生,说冯先生做得对,越严格越好,连功课都敢忘记,今后做什么恐怕都会怠慢,屁股死肉不怕疼,下次再打手板心!

小元宵哭着再去跟娘告状,娘平时处处都维护自己,父皇对自己说话重点儿,娘都要瞪父皇,这件事上却跟父皇站在同一战线,还告诉他,说是今后他可能要做许多事儿,而这些事会关系很多人的性命和福祉,如果现在就懒懒散散,以后这些人还怎么依靠他呢?

小元宵挠了半天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要依靠自己,自己没爹娘么,干嘛依靠他啊,不过倒也聪明,再不敢告状了。

总而之,打屁股肯定不是好事,他不喜欢父皇这样对娘!

云菀沁不满地盯了夏侯世廷一眼,他有些尴尬,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只要他在跟前,自己就不能动他娘一下,敷衍道:“好了好了,再不打了。”

小元宵却并没相信父皇的话,反倒粉圆小脸蛋气得红通通,逼着父皇下保证:“除了不打屁股,父皇也不能再咬娘的嘴巴了。”

两人一震,脸色涨红,好容易才从惊悚中回过头,云菀沁结巴:“你,你看错了吧。”

“没有,有两次我在外头默书,父皇来了,跟娘进去内殿了,我偷偷扒帘子,都看见了!娘都哭起来,父皇还在咬!”小元宵气呼呼。

小元宵虽有了皇子所,但每天还是会来福清宫,尤其开蒙了,云菀沁想亲自督促他,小元宵来得更加勤快,有时叫他在内室的书案边临摹默写,自己便在旁边看着,有几次,夏侯世廷一下朝过来,跟她到里面说话,说着说着,免不了做些闺房娱乐,尤其怀孕这几个月,干不了别的,这样的亲昵举动便更多…

哪里知道被这小子看见了。

小元宵正好是满地跑的撒欢儿年纪,没有一刻坐得住,这皇宫角落都摸遍了,别说自家娘的福清宫了。

一个小人儿,人矮脚步轻,又防不胜防,走到哪里更没人敢挡,窜来窜去,撞见些不宜幼儿的东西,也不稀奇。

要不是他,自己哪能在儿子面前丢脸!云菀沁脸没法儿搁了,一个人先进去了。

夏侯世廷吸了口气,捂住小元宵的嘴巴,搂紧了,跟了上去。

——

夜色深沉,宫苑宁静。

月光下,两条女子的身影倒映在地面上,沿着碧瓦红墙,谨慎地避开夜巡的侍卫和宫人,走到距离福清宫一墙之隔的文晖斋。

斋内的殿室内,亮着微弱的灯光,显然是有人的。

一棵四五人之围的古柏树后,唐无忧双眸晃动,语气因为激动有些抖:“显春,皇上现在真的每晚都在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里歇着?”

“听曼容这么说的,”身边女子道,“这几日皇上没在福清宫过夜,好像是太皇太后提醒过皇贵妃,说要多顾忌一下皇嗣,成日这么腻一块怕对胎儿不好。皇上估摸怕皇贵妃被说,遵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暂没过去了,每日去皇贵妃那儿用完晚膳,在福清宫坐会儿,便去旁边的文晖斋处理公事,然后歇息。”

唐无忧一疑:“曼容主动说的?你不是说她每次都是问一句答一句,不敢说太多皇上的事儿,怕得罪了云氏么?”

“曼容本来是挺犹豫的,前儿奴婢私下见她,见她手肿脸青,一跟奴婢开口就哭诉起来,才知道她那日做错了事儿,被皇贵妃派人掌掴和拶指了,疼得差点儿没曾死掉,最后还被贬到了外门去做杂役,算是没前途了,估计恨透了皇贵妃,干脆破罐子破摔,借咱们报复那皇贵妃。”显春回应。

唐无头唇角绽出一抹笑:“这丫头算是聪明,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明早你去跟太皇太后禀报一声,就说我在慈宁宫住了太久,想念表哥,恳请出宫回一趟嗣王府,与表哥聚一聚。”

“是。”显春道。

唐无忧又转头,凝视了会儿文晖斋,手心捏紧,自己再没其他法子,只能靠此一搏了。

只要成功,什么皇姑……都再不是障碍。

——

因沈子菱快要嫁进嗣王府,云菀沁想要出宫去将军府亲自看望一下,顺便也能回云府去看看弟弟。

夏侯世廷见她身怀六甲,本来说召两人进宫就好了,却知道她除了看望两个人,也想出宫放放风,透个气,便叫姚光耀过来问脉,见她身子稳妥,让齐怀恩备齐了仪仗和卤薄,送她出宫下云府和将军府。

虽放她出宫,却怕她身子受不住,夏侯世廷三令五申,只给半天的时辰,正午还没回宫,便要去派人请了。

云菀沁先去家里看了弟弟,又去将军府跟沈子菱说了会儿话,见她似是想通了,准备多陪陪她,宫人看着日头渐高,想着皇上的嘱咐,不停在窗外催着,沈子菱知道皇上不放心,叫她回宫,又一撇朱唇:“不就是嫁个人么,有什么怕,难道比死还吓人?他敢对我像对他原先的那些女人,我和我沈家一大家子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不是还有你替我撑腰吗!没事,改日我再进宫看你。”

云菀沁最钦羡沈子菱的一点就是心大,什么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她亲口这么一说,放心多了。

待从沈子菱的香闺出来,沈家阖府恭送皇贵妃出府,云菀沁一行人上轿,回了皇城,快靠近女眷进出的西南门,仪仗一停。

“怎么了?”初夏掀开帘子。

前面领队的宫人跑去看了会儿,折身回来,禀道:“回皇贵妃的话,慈宁宫的唐小姐也出宫了,这会儿刚从嗣王府回来,恰巧在咱们前面,也在进正阳门,下官去给哨岗守卫打过招呼了,勒令他们先退到一边,由皇贵妃先进。”

初夏嗯了一声,落帘回到轿内。

却说西南门的守卫见皇贵妃的仪驾也回宫了,一名脸庞晒得黝黑,年纪约莫四十的守兵噔噔过去,走到唐无忧的软轿前,恭敬道:“皇贵妃仪仗回宫,还请慎仪长公主先避让下轿,待皇贵妃先进去了,长公主再进去。”

唐无忧也没料着正遇见她,还撞上一块进城门,都已经进了一半,不但得让道儿,还得下轿给她行礼,心头一冷。

可谁又叫她是皇贵妃呢?长公主与皇贵妃若是碰在一起,按道理来说,应该是长公主大一些,毕竟是长辈,就算避让,也该是皇贵妃避让。可实际况,长公主是什么?是死了的天子的女儿。皇贵妃却是给现任天子生儿育女、打理后宫的,在旁人眼中,谁当红,不而喻。

更关键的是,自己这长公主还打了个折扣,不过是太皇太后看在功臣的份儿上收养的义女。

什么叫义女?就是人家把你当个人,你就算她家女儿,人家翻脸不认人的话,你屁都不是,这封号,到底是虚的,她那皇贵妃,才是扎扎实实的。

唐无忧忍下心头不甘,袖子不由一滑,捏了捏缝在袖袋内的东西,心才舒爽了几分,燃起了几分希望,一打帘子,纤声:“避道,让皇贵妃先行!”下了轿子,在显春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旁边过道上,因前儿深夜落了一场小雨,路上湿滑,走了几步,溅起水,脏了裙鞋。

她蛾眉一蹙,低咒了一声,站定后,后方仪仗慢慢驶来。

风一吹,带起轿子的窗帘,轿内的身影露出来,面庞祥和宁静的玉人坐在柔软的锦垫凳上,肚腹微耸起,一路过来,守卫分别两边散开避让,万千目光集于她一身。

唐无忧不看见还好,一看见心头又是一阵不爽快,她高高在上坐在轿子里,自己却狼狈不堪地在旁边,现在的处境先不提,几年前,她不过是个侍郎家不得宠的闺女罢了,自己却是得天子宠爱的堂堂郡主啊!

想着,唐无忧粉拳捏紧,背上冒出一阵因为忿忿而渗出的热汗。

刚才请人下轿的那老守兵刚刚见唐无忧的裙角和鞋子被雨水弄脏了,这会儿又紫着一张脸,似是很生气的样子,只怕得罪了这太皇太后新收的义女,几步上前,掏出个还算干净的汗巾,恭维着:“给长公主擦擦鞋子。”

唐无忧本来就心很差,一抬头,见一老兵黝黑脸庞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满脸褶子都开了,再看他手上那张不知道擦过什么的帕子,脸都绿了,斥道:“滚!你那什么帕子,竟也敢擦我的鞋子?”

守城老兵哪知道这看起来娇滴滴的贵女竟这般大的脾气,顾不得拍马屁,欲要退后两步,谁想慌里慌张,踏在地上一滩雨水上,踩滑一脚,整个人踉跄一下,幸亏站稳了,没曾撞到唐无忧。

本是个小事儿,可唐无忧见皇贵妃仪轿经过,轿内人悠悠瞟过来一眼,眸内盛满了怜悯,脸色涨红,一巴掌朝那老兵呼过去,借题挥:“狗奴才!”

却听那老兵惨叫一声,原来是女子指上玉环锐角勾住他半边脸颊的皮肉,连撕开了好几寸,顿时血肉淋漓,惨不忍睹,破了相,老兵却哪里敢喊疼,跪下来,连连在雨水里磕头:“长公主,是小的不小心滑了一跤,求长公主恕罪,求长公主恕罪——”

唐无忧怒气难消,哪里肯罢休,在云菀沁那头受的气,这会儿全都爆出来,皇贵妃动不了,区区一个守门的,她这长公主兼沂嗣王表妹难道还动不了么?

她正要让显春再上前踹两脚,却见轿子一停,初夏一打帘子。

初夏见那守城兵一脸都是血:“怎么这样大意。”

老兵见连皇贵妃都惊动了,愈是慌了手脚,磕头如捣蒜,险些哭出来:“下雨路滑,小的给长公主送方帕子擦鞋,不慎失误了,还请皇贵妃责罚!”

云菀沁端详了一眼那守城的兵将:“指甲上的毒素最厉害,这一挠,若是打理不好,便是没事儿,也得破了相,你家妻房只怕得嫌弃死你,罢了吧,赶紧去敷药,便是有错,你伤成这样,也抵过了。”

此话一说,总算活络了气氛,让守城的一行守兵都褪去了紧张,早知道皇贵妃做王妃时便有些不一样,却没料到皇贵妃是个这样通达理的。

老兵也是无比感激,不敢直视轿内艳人儿,磕头道:“多谢皇贵妃体贴,小的家境贫寒,资质浅陋,到现在还没娶妻,好容易混到给皇城看城门,却不想还差点儿侮慢了慎仪长公主,幸亏皇贵妃宽宏大量!”

什么叫多谢皇贵妃宽宏大量?这老丑货得罪的是自己,是自己吃了一肚子气,她宽宏大量是个什么意思?她倒是懂得借花献佛,利用自己来集聚人心!唐无忧气不打一处来,却听她声音飘来:“长公主是个大人有大量的,一定不会计较。”说罢,一偏颈,望一眼唐无忧:“是么,长公主。”

唐无忧气头活活被她压下来,在胸膛里旋得不舒服,却再不好说什么。

轿帘一落,仪仗大摇大摆地进了宫城,她银牙才咯吱嚼得蹦蹦响。

入了夜,宫苑四方安静下来。

唐无忧带着显春来到了文晖斋,默默眺望墙壁里头的殿室。

“确定皇上今儿也在上面?”她手摸进袖口,一颗心仿似要蹦出来,虽然在问显春,却已经笃定,除了皇上又还能有谁。

“嗯,特意问了曼容的,今儿皇上也在。”显春压低声音,“稍后曼容也会过来。”

夜渐深,也不知道到了几时几刻,显春困意连连,旁边女子的精神却越来越矍铄,一双眸子熠熠无比,终于,文晖斋内灯烛一闪,慢慢弱下许多。

里头的人,应该是熄灯安歇了。

没一会儿,一条矮小纤瘦的身影猫着腰身从夜色中疾步走来,与显春对望一眼,对着唐无忧低着头:“奴婢福清宫曼容,叩见慎仪长公主。皇上在文晖阁办公,图的就是个清净,庭院平日只两三个宫人陪着,这个时辰,正好换岗,估计才一个人,松散,请随奴婢快些进来。”

借着月色,唐无忧看到那曼容面上犹未全消的掌掴伤痕,心中一舒,叫显春在外面放风,随她一块儿从文晖斋的小角门进去。

天井内,果然只一个人。曼容过去随便说了几句什么,将那宫人引开,然后将唐无忧领到主屋,推开门,示意可以进去。

唐无忧刚要跨进去,却见曼容叫自己一拉,低声提醒:“皇上既然已睡下了,长公主进去后切勿点灯,不然等会儿宫人看见肯定怀疑,会进去的。”

就算曼容不说,唐无忧也知道,却听她又迟疑一下,唯唯诺诺:“今儿奴婢帮了长公主这一回,若被皇贵妃知道,只怕连命都难保,长公主到时可得帮衬着奴婢。”

唐无忧听她这么一说,知道曼容跟那皇贵妃已经是彻底翻了脸,若是这事成了,估计还得靠她作个证,轻拍她手:“你放心,你这样帮我,我怎能不帮你?”

曼容嘘一口气:“这次若是成事儿,奴婢也算是给长公主立了一记大功吧……”说着,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瞟了一眼唐无忧腰上红缨络系着的玉佩。

贪婪无度。这是要打赏呢。出卖主子的人,哪里会不贪?唐无忧急着要进去,生怕宫人回来了,身上又没别,便取下玉佩塞给她。

曼容再不多磨蹭了,喜滋滋地捧着玉佩下去了。

唐无忧轻脚进了半明半暗的厢房,床榻不远处的一张红木香几上燃着一盏夜明烛。

她一眼扫到室内的香炉,几步上前,蹲下身,将回嗣王府顺便带进宫的药包摸出来,打开,一包倒了进去。

不一会儿,室内温度蓦然涨升许多,让人细汗冒出,还升腾起一股奇特的异香,随意一轻嗅,让人神魂颠簸。这京城最大青楼迷惑男子的媚药,到底不是一般货色,她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使出这种下三滥手段,可如今又能怎办?只好背水一战。

她走近床榻,见着床帘内男子的身影,虽看不大清,却隐约可见体格魁梧高大。

她心头一动。

男子许是因为那香炉中投入的玩意,半睡半醒中燥热不堪,翻了个身,拉了拉衣领,敞开半截劲朗胸肌。

她吹熄那香几上最后一柄烛火,室内坠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上前掀帘,她坐在床沿边,玉手轻抚男子身上光滑如丝的绸缎。

男子似是被她一抚,愈的躁动,将她手腕一拉,她身子一倾,呻吟一声,趴在男子的身上。

随着室内异香的越演越烈,男子显然也更焦灼,一手拉掉她腰带,喉间有些形似野兽饿极了似的低吼。

衣裳上的悠香窜进鼻子下。

这气味她在慈宁宫闻过,便是初夏那日带来的。

是云氏给她做的熏衣裳的古龙水。只有天子才能用。

是他。果然是他。

她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这样与他亲密相处。

就算是梦,就算这次没成功,她也值了!

云菀沁,他不仅仅只是你的男人呵——

与他越贴越近,他衣裳上的古龙水连绵不绝,女子贝齿一紧,似是激起什么心怨,玉臂一扯,拉下了床帘。

夜深,月移香渐浓,帐内颠倒旖旎,狂风骤雨。

天光快亮时,浑身骨头被男人快拆散了架的女子带着满足的笑悄然下榻,临走前,不忘扯下贴身小衣,塞进那床底下隐秘的角落。

日子似水滑过。

这段日子,贾太后只觉耳边清净,住在配殿的唐氏好阵子没过来请安了。

自从封了长公主后,这唐氏好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可毕竟人仍住在慈宁宫,还是会遵着宫规,隔几日来问个安。

这次好多天不见踪影,怪了。

马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跑去了配殿,半会儿,急匆匆回来。

贾太后正在窗边拿把小银剪亲自修剪盆栽,见马氏额头上还挂着细汗珠,也没曾太多心,只随口问道:“慌慌张张作甚。那丫头怎么了。”

马氏屏退室内的宫人,贾太后觉不一般,放下剪子,望住她。

马氏靠近,压低声音:“太皇太后,显春说唐氏这几日下不了床,不大舒服,奴婢想去探望一眼慎仪长公主,显春却一脸慌张,推三阻四,只说长公主不好见人。”

病了为什么不报过来一声,或者去请太医?得个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贾太后一听马氏语气,知道话里藏话,眉一拧:“你几时说话也变得这样吞吐了,有什么直接说。”

马氏再不迟疑,道:“奴婢起了疑,叫了个配殿的宫女去问长公主是什么病,有哪些症状,那宫女说长公主近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老是恶心作呕,似是连……月事带都三四个月没用了。”

“哐啷”一声,剪子掉在案台上,贾太后吃了一惊:“你是说……”马氏皱眉,点点头。

“那男子是谁?”贾太后脸色一变,唐氏除了那日回嗣王府半天,这些日子都住在宫里,宫里规矩井然,尤其后宫重地,与一群女眷接触的男子,全是阉人,怎会生这种珠胎暗结的事。

“奴婢当时就拉了显春暗中质问,谁想显春哭了起来,怎么也不肯说,倒像是……害怕那人似的。”

那唐氏是沂嗣王的表妹,又刚被册封长公主,还能畏惧谁。

贾太后心中陡然一闪。

正这时,却听一阵嘈杂传进来,有人惊慌跑进来禀报:“太皇太后,不好了,慎仪长公主出事了!”

“怎么了?”马氏惊问。

“马嬷嬷走没多久,慎仪长公主……她悬梁了!”

贾太后连忙带着马氏、朱顺去往配殿,刚一进卧室,只见悬梁上挂着个空荡荡的绳子,唐无忧被人抱在了床上,已被抢救下来,虽有些虚弱,却好歹没事,只挣脱显春的手臂,大哭:“你拦我做什么,倒不如让我干干净净死了算了……”

“长公主不要啊,太皇太后是个通达理的,绝不会叫您死得这么冤枉的啊……”显春哭着抱住主子的腰身。

室内衣衫轻薄,加上唐无忧的挣扎,脱落小半,贾太后和马氏看见原本纤细的少女圆润不少,眼光往下一滑,腰身粗了一围。

贾太后惊坐实了心头的怀疑,惊愕过后,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无忧,你给哀家说明白!你是不是有了身子?内宫禁地,岂能容你造次,竟还怀上了孽种,你那相好到底是谁!”

床榻上少女见太皇太后闯入,一惊,捂住脸,跪了下来,却披头散,不一语。

贾太后气急,上前捏住唐无忧下巴:“沂嗣王便养出你这么个淫luan宫闱的表妹么,亏哀家还册封你为长公主,好,你不说那奸夫是谁,哀家便一个个地去查!”

显春却泪涟涟爬过去,抱了太皇太后的腿踝:“太皇太后,长公主这肚子里不是孽种,是贵种啊!太皇太后可要为长公主做主啊!”

贵种。贾太后与马氏对视一眼,心中隐隐的猜测更明显。

此话一出,唐无忧哭着捂了婢女的嘴:“够了,你还嫌我不够丢脸吗?!别说了,叫我死了算了——”说罢,又以头抢柱,拼死了要自尽,幸亏被显春抱得牢牢:“主子这么冤枉死了,沂嗣王都多伤心啊,车到山山前必有路,太皇太后一定会为您做主的,什么事儿都能解决的啊,主子——”

屋子里一片哭声。

贾太后被吵得心慌意乱,半晌,瞥了眼寻死觅活的主仆二人,冷静下来,令朱顺去喊个太医来,斟酌片刻片刻,又道:“去将皇上和沂嗣王请过来。”

慈宁宫,花厅。

夏侯世廷和贾太后坐在上座,沂嗣王坐在左方下。

被召进宫前,沂嗣王就听说了唐无忧那边的事儿,没料她当了太皇太后义女,却还是死活不甘心,就是钻牛角尖要做这后宫妃嫔,如今还破釜沉舟,使法子亲近了皇上,怀上龙胎。

只有这样,方才能毁了那太皇太后义女的身份。

当年这胞妹贬为庶民,风餐雨露,千里迢迢跑去江北城投奔他时,第一句话便是,劳烦哥哥替我寻名医,我要弄去面上刺青,彻底改头换面,有朝一日,我想回京,我非要当他身畔的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胞妹就是铁了心想要跟他,那夏侯世廷,不过是个身份尴尬的王爷罢了,当时只当妹妹了痴,并不以为然,唐无忧却斩钉截铁,说得很有信心:“他绝不是池中之物,日后定会节节高升,哥哥也尽量与他搞好关系。”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唐无忧的潜在影响,在隆昌帝登基后,夏侯世廷携兵将阖府来了陕西郡后,沂嗣王暗中观察对方行事作风,果真如妹妹所说,这秦王确实有些不一般,于是,在北地与他共同抗敌,甚至还为他的返回京城密谋计划。

不得不说,唐无忧最终猜对了,夏侯世廷果真一朝登了龙庭。

这时,已经洗赶紧脸,绾好头的少女披着个斗篷,由显春搀扶着,走进了花厅,对着上座的人柔柔跪下行礼,眼圈又红了。

贾太后望了一眼皇上,试探:“方才哀家叫太医为慎仪长公主把了脉,三个多月的胎了。”

夏侯世廷瞥一眼下方女子被斗篷遮住的小腹,语气悠悠:“慎仪长公主是太皇太后新收养的义女,在宫里犯戒,这事由太皇太后做主处理,朕已经十分放心了。”

贾太后见皇上好像并不知,语气也不像是做了不认账,犹豫了起来。

皇帝此话一出,唐无忧哽咽出声,似是受了千般的委屈。

沂嗣王慢道:“长公主这些年一直跟在臣身边,臣也算是熟悉她脾性,自贞自爱,绝不会做出这种失格的事,长公主也没相好,况且现在在宫里,哪有机会接触到男子?还请皇上和太皇太后多听表妹解释几句。”又扭过头去:“长公主是不是被谁糟蹋了?今日本王在此,又有太皇太后和皇上在场,都是明察秋毫的人,你不可有半句隐瞒,照实说。”

唐无忧余光偷瞟一眼座上的男子,抽泣着开口:“五月初六那夜,妾身夜间失眠,睡不安生,见天气好,带着显春在后宫闲晃,无意路过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得知皇上在里面办公,妾身想要顺便进去请个安,没料……没料皇上早已歇下,正欲退出,皇上却——”再说不下去,羞得泣不成声。

大半夜的自己逛就逛,见着皇上,还特意进去请安,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不懂两个人的关系么?这不是有图谋是什么?齐怀恩眉一皱:“皇上那段日子确实是在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办公歇息,可奴才和几个宫人天天伺候着,没有一天见过长公主来探视过。”

唐无忧晶莹泪水潺潺滑下:“那夜恰逢宫人换岗,天井没人,才能让妾身不小心冒失误闯进屋,且那夜,妾身遇见那福清宫的外殿婢子曼容,就是她告诉妾身皇上在文晖斋里办公,她还亲眼看见妾身进去,可以作证……。”

显春在一边道:“还有件事儿长公主不好意思说,那日回去后,长公主的肚兜如何都找不到了,只怕是不小心落在了文晖斋那边,太皇太后大可去……去皇上歇息的床榻边一找,便知道长公主没曾扯谎了。”

沂嗣王望了一眼皇上。

贾太后脸肌一紧,派人去福清宫将曼容喊来,又令朱顺过去文晖斋翻查,顺带将起居注搬过来。

不一小会儿,朱顺果真烫红着一张老脸,捧回个女子的丝绸肚兜,道:“是在文晖斋床榻缝角下找着的,叫人查过,果真是长公主的私人用物。”

贾太后又翻了翻起居注,唐无忧那晚去文晖斋时,皇上当夜也确实在那儿歇息,那么,基本能坐实这事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因为宠妃有孕,本就空旷了许久,刚巧碰上个半夜三更有心来探的美人,顺便收用了,也不奇怪。

唐氏虽封了长公主,可毕竟只是个皇家认下的义女,若是真的与皇上春风一度,怀了龙嗣,这封号便也只能撤了,毕竟皇嗣为大,怎可由着外流,况且还是沂嗣王家中的女子。

隔了半天,贾太后转向皇上,试探:“皇上打算做何安排?”

夏侯世廷面上古井无波,似在听一桩外人的事,此刻听了太皇太后的问话,语气略带谑意:“朕与人一夜春风,原来自己还不知道啊。”

唐无忧见他到现在还不承认,咬了咬唇,泫然欲泣,那媚香虽厉害,却也不至于让人丢失记忆,那日他帐中癫狂勇猛,弄得她回去后好阵子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事到如今,竟好像什么事儿都没生过。

沂嗣王见皇上赖账,忍不住,语气虽然恭敬,目中却添了三分不悦:“并非臣非要将长公主栽进皇上后宫,只是,若长公主腹中真是皇家血脉,总不能委屈了,得个名分也是天经地义。之前长公主心系皇上,皇上置若罔闻倒也罢了,如今既因缘际会,怀有龙子,难道皇上还准备看不见?皇上和太皇太后是不是觉得我夏侯轸家中的女眷,配不起做后宫的妃嫔,若真是的,还请皇上明说,臣以后再不会厚着脸皮了。”

一字一句,虽压抑得紧紧,却又包含了深刻的怨念。

贾太后见沂嗣王不快,只怕坏了君臣关系,想皇上这般赖账,也怪不得功臣不爽,望了一眼唐无忧,轻声劝解:“皇上……”

夏侯世廷知道贾太后要说什么,淡道:“待曼容来了,再说吧。”

贾太后见他执意,安抚了几句沂嗣王:“沂嗣王不要心急,你跟了皇上这么久,皇上也不是个绝寡义的,必定会给你个交代。”

正在这时,只听花厅外传来禀报:“皇贵妃携曼容驾到。”

云菀沁领着曼容和初夏进了花厅,福了福身。

唐无忧已被贾太后免了礼,被显春扶到一边坐下,此刻见她一袭披风遮不住隆起的尖尖肚皮,目色一黯,手搭在自己小腹上,又无形中生了些底气,挺了挺玉背,有些分庭抗礼的意味。

贾太后见云菀沁过来,忙叫人赐椅:“哀家叫曼容来,你大腹便便的,走路都不方便了,过来干什么?”

云菀沁无视唐无忧摸着肚腹的得意,恭敬道:“曼容是福清宫的人,太皇太后既召见妾身的宫人,妾身又怎能不来?”目光落到唐无忧身上,“何况还是关于慎仪长公主的大事。”

贾太后望向曼容:“五月的一夜,文晖斋外,你偶遇慎仪长公主,是你告诉长公主皇上在文晖斋办公,然后看着长公主进去请安的?”

曼容跪在地上,怯怯道:“是的,奴婢那夜是看着长公主进去文晖斋的。”

唐无忧心头一喜,又忍不住瞥一眼对面的云氏,亲自来督促着又怎样,悦意还没散去,曼容瘦巴巴的脸又突然有些惊慌:“不过,奴婢可没跟长公主说皇上那夜在文晖斋啊!”

唐无忧一滞,心头不妙。

贾太后讶然:“你什么意思?起居注上分明写着,皇上那夜是在文晖斋歇息的。”

这次轮到初夏开声了:“回太皇太后的话,那夜皇上本来确实如起居注所记,在文晖斋办公歇息,可那天晚上娘娘因为有孕,脚抽筋得厉害,疼得睡不着,奴婢去派人跟皇上说了一声,没料皇上竟偷偷跑来了,这一跑来,再没离开了,直到天亮快上朝了,才回了文晖斋。”

唐无忧脸色煞白,不可能,那文晖斋里的人是谁……

贾太后也惊觉:“五月初六那夜皇上既然不在文晖斋,那无忧这胎儿是哪里来的!”

沂嗣王亦是双眸冷,望向妹子。

唐无忧冷汗直冒,心头冤得要死,匍匐在地:“妾身真的是在文晖斋与皇上——文晖斋的卧室,除了皇上,又怎会还有其他男人——”

那人衣裳上的古龙水香味……怎会还有别人!

正这时,只听宫人慌里慌张来禀报:“启禀皇上,太皇太后,有名外城门的小官员嚷着求见天颜,说是关于慎仪长公主的,沈大人生怕有什么内,怕他在外面嚷着损了皇家颜面,将他单独带来了。”

唐无忧心头就像百足之虫在乱爬,慌得不行,到底怎么回事——

“区区一个外城门的小官员长公主怎么会认识?还敢求见皇上和太皇太后,活腻了吧。”沂嗣王一斥。

贾太后却是一摆手:“叫沈大人将他带进来。”

唐无忧的不安上升到极点,半会儿功夫,只听背后脚步逼近,一扭头,看清楚沈肇后面的来人,年纪不轻了,粗武夫的打扮,一看就低阶官员,有几分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待那人走近,看清楚他左脸上一道看起来很新鲜的疤痕,唐无忧才猛然记起,是那个被自己甩了一巴掌、当众辱骂过的守城老兵!

显春也惊呆。

沈肇抱手:“启禀太皇太后,启禀圣上,这宋老旺是西南门的守门兵将,在皇城守门二十年,算是八品官阶。”又勒令那守城老兵跪下:“有什么话,还不跟太皇太后禀报!”

宋老旺噗咚一下跪了,黝黑脸上汗如雨下,瞥了一眼唐无忧。

唐无忧被他看得冷汗都出来了,似是有些预感,却又不敢置信,只听宋老旺黄板牙一咬:“慎仪长公主肚里娃是臣的!”

简直如晴天霹雳,在场的人除了唐无忧险些瘫痪,全都愣住,云菀沁冷笑一声,开口:“莫不是说笑吧。”

贾太后也是怒容一显:“你小小个守城兵,怎可能有机会与长公主认识?竟敢随便侮蔑长公主的清誉!来人啊——”

“不,臣没侮蔑长公主,”宋老旺急了,“臣跟长公主绝对是认识的,而且还是不打不相识,”说罢,一张褶子黑脸竟是红了,“正阳门的一群同僚都看到了,不信太皇太后和皇上随便找个人出来问!哦对,当时皇贵妃正好进宫门,也在场呢!”

云菀沁面色一怔,望了一眼初夏,初夏面上恍然大悟,提醒了几句。

云菀沁这才忽的一拍脑袋,蓦然开声:“本宫记起来了,那日进城门,便是你生怕雨水弄湿了长公主的鞋裙,给长公主递手帕,长公主还与你了场脾气,也算是说过几句话。”

“是,自那日起,臣与长公主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宋老旺褶子脸一动,黄牙微露,含脉脉看了眼旁边雪玉一般的少女。

唐无忧哪里受得住这平白掉下的冤枉,这老家伙,黑脸丑貌,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自己怎么可能瞧得起他,尖叫一声:“你胡说!”

贾太后也不信,唐无忧是个何等心高的,一心只巴着皇上,怎会看上个年纪大、相貌丑的守城老兵,眼眸中更加严厉。

宋老旺知道一行人不信,掏出个玉佩,亮在了众人眼前:“这个是长公主的贴身信物,也是长公主给臣的定信物,五月初六那日,臣在城门当值,长公主便是叫臣凭着这个进来,在文晖斋附近私会。”

那玉佩是曼容特意要去的打赏!唐无忧眼瞳睁大,忽的明白,这分明是一场局!她趴伏下来:“妾身真的没有跟这人有过什么,那玉佩是……”却也总不能说是贿赂曼容替自己找机会勾引皇上的报酬,“妾身早就不见了这个玉佩,谁知道是不是被他捡了!求太皇太后明察啊!”

宋老旺却是急了:“长公主胸肋骨下方两寸有一颗痣,左臀有一处鲜红似的火焰的胎记!”虽当天夜里这长公主一进来就将灯给熄了,可这娇娃一夜热,缠着人没完,让他老房子着了火,一夜几乎就没停下过,她身子从上到下,哪里他都瞧到了。

女子贴身信物都给了这宋老旺,且身上私密处宋老旺也一清二楚,还能说连两个人没见不得的关系?

众人震惊,就算不信也得信了。

唐无忧就像被雷劈了一道,那晚上与自己缠绵数度的人,竟是这守城门的被自己虐打辱骂过的低阶老官,镇定下来后,整个人麻,继而全身冷,自知证据齐了,不好辩解,眼珠儿一转,珠泪洒下,不住地磕头:“就算那晚真是这人,妾身也一定被人下了套子,被人陷害了,妾身怎可能与他相好?是被他糟蹋了啊!皇上,太皇太后,你们将这人好生地严刑拷打,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他玷污妾身——”说罢悔不当初,怒极攻心,双眸一移,正落在上方皇贵妃的身上。

宋老旺见状,竟是眼圈红了,朝向唐无忧:“臣知道自己高攀不上长公主,长公主也瞧不起臣,与臣只是露水缘,没曾想过与臣天长地久,臣本来不敢也从没想过将这事儿掀开……”

“滚滚!谁跟你露水缘了!闭嘴!”唐无忧顾不得身子,扑上去,一巴掌甩向宋老旺的脸,因为惯性连退几步,差点儿摔倒,幸亏被显春扶住。

啪一声,极响亮,宋老旺挨了一耳光,整个魁厚的人朝后倾倒几步,却不顾脸上疼痛,一颗心只悬在她肚子上:“公主别动气!别误了娃——”活脱脱就是个紧张儿子的准父亲。

这话一出,唐无忧更是脸色都紫了,喘了几口气,瘫软在显春怀里。

贾太后头都疼了,心却还是冷静的,对着宋老旺道:“你既不敢。也没想过将你跟公主的私公开,那为什么独独现在又要抖出来?莫不是真如长公主说的,是受了谁的指示吧?”

宋老旺朝向贾太后磕了几个头:“说来也是快心病,贵人们听了别笑话,臣几代单传,人长得粗丑,家境一般,当完兵回来都三十多了,现在年近不惑,没哪家姑娘瞧得起臣,到现在还没娶妻,家里七十的老父母都快急死了,眼看就得断在臣这一代,得知长公主有孕了,臣一下子既惊又喜,生怕她受罚,一时急,才忍不住以性命来承认,只求不要伤害长公主和这孩子!”

唐无忧听得都快晕厥了,这摆明了就是有人唆使他的,不然他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还有这宋老旺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话,他自己能说得出来么?

这话实在太露骨,令在座的贵人们都喧哗起来。

贾太后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好半天才一甩袖,再管不得这事儿了:“皇上来拿主意吧!”

沂嗣王冰了一张脸,凝住妹子,给皇上下套子不成,反掉到别人陷阱,简直是颜面丢尽。

夏侯世廷从头至尾只当是公务之余看好戏,悠哉乐哉,听太皇太后话,支了身子,玩味道:“若是旁人,将后宫殿室当做寻欢偷地,总逃不过个死罪,可长公主与这守将也算是两相悦,连孩子都有了,刚刚这宋守将不是说还没娶亲么,且看在阿轸的面上,便撤了长公主的封号,再将这守将低降一级,小惩大诫,赐两人结缡吧。”

“皇上,就算无忧撤了长公主的封号,也不至于嫁这么个粗丑之人,且两人年纪也匹配不起啊——”沂嗣王起身制止。

“阿轸这话,说得实在不像你的豁达性了,”夏侯世廷打断她话,“就算是名正顺的公主,也并不是配的个个都是华庭贵邸,何况唐氏不过你一远亲罢了,大宣开国初期,为巩固河山,与各方小国和亲,多少皇上亲生女儿都下嫁到各地偏僻的蛮夷之地,怎么轮到你一个表妹,就金贵了?唐氏无亲无故,不过是你娘家一名家业凋零的表妹,说个难听话,——能有什么家世?若不是你这当远房亲戚的收留,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这位宋将士,为皇城守门数十年,还算是个本地京官,至少比远嫁到那些偏地好吧!虽年纪成熟了些,可年纪大会疼人啊!怎么匹配不起了?况且唐氏已经怀了人家的子嗣,今儿这事闹出去,还有哪个正经门户敢要她做妻?”

沂嗣王心头郁卒,正要再说话,却见皇上压沉了俊眉,倾身几寸,声音低敛:“将表妹下嫁京中士兵,也能给你在军中树立平易近人,不嫌贫爱富的名声。沂嗣王,这买卖,有什么不划算吗。”

沂嗣王见皇上直呼自己封号,知道他的耐性到了顶,话语卡在喉咙里。

唐无忧见表哥都不说话了,脑壳儿一炸,瞟向那相貌丑黑的粗老汉,登时眼前黑掉,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最后落个这样的归宿,一瞬间,这些年的夙愿、奢望、期盼就像肥皂泡,一个个碎光。

难道自己这穿越一场,就是为了嫁个这般货色,她实在受不住打击,身子频频打晃。

宋老旺那头却是大喜过望,没料天上掉这么个馅饼下来,今后这娇娇贵女真成了自己媳妇,自己指东,她不敢朝西?

老男人咧开黄牙,笑得合不拢嘴,咚咚咚,快把额头磕破了:“皇上圣明啊,多谢皇上,多谢太皇太后!”

却听啪一声肉撞地的声音,伴着显春一阵惊叫:“主子晕了!”

贾太后眉一皱:“先送回配殿!”

显春忙和另个嬷嬷抱住昏死过去的唐无忧匆匆离开。

贾太后经此风波,叹气摇摇手:“这事要办就快点办了,丑事一桩,也别声张了。”

夏侯世廷见她脸色不好,起身道:“一切遵太皇太后的意思。”说着,先搀了皇祖母回殿去休息。

云菀沁和沂嗣王分别跟在后面出了花厅。

经过庭院,沂嗣王见皇上扶着太皇太后走进寝殿,仍是不甘,这会儿再不说再没机会了,几步上前,想拦住皇上再劝,还没喊出口,却听身后传来轻盈脚步,回头望过去,只见云菀沁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过来,笑涡乍现地微微一福身:“沂嗣王有礼。”

无忧这事,不用说,全是眼前女子铺排的。福清宫的曼容当反间谍,守城门的宋老旺,甚至皇上突然不去福清宫夜宿,开始在文晖斋歇息,半夜托辞将皇上从文晖斋喊去,再将这宋老旺安排进去……一切的一切,只怕都是她掌控调度。

沂嗣王望住面前的女子,半生从戎,却亲眼看着个好容易打造出来的妹子还没摸着龙袍就被她毁了,心头不窝火是不可能的,良久以后,才闷闷回应:“皇贵妃。”

“沂嗣王是要找皇上?”云菀沁依旧盈盈而笑,仿似谈家常。

沂嗣王没说话。

云菀沁慢慢经过他身边,檀口中字句飘出,提醒:“如果我是沂嗣王,就会到此为止。一个唐氏而已,能抵得过沂嗣王与皇上的君臣关系么。别说是个表妹,就算是亲妹妹……又怎样?”

亲妹妹,三字尤其深意重。沂嗣王瞳仁微紧,她在暗示自己,她知道无忧真实身份的。

“娘娘什么意思,臣不明白。”沂嗣王语气从容,目色中却微不可查地闪出一丝厉。

“唐氏原先是什么人……我都知道,沂嗣王当皇上会不知道么,”云菀沁笑叹一声,开门见山,“将一个被先帝贬为庶民、下降民间的女子改名换籍,重新送进宫,沂嗣王该当知道,是欺君之罪,可沂嗣王却穷追猛打,仍是想要将唐氏送进后宫。沂嗣王是国之栋梁,皇上并不愿意同您伤了和气,若直接掀开这事,沂嗣王岂不是也要被唐氏牵连,跟着名誉受损?只好由我来安排下去,通过今天这件事来委婉地告诉您。事到如今,沂嗣王可明白了?”

沂嗣王喉结一动,沉默下来,眼神明显涣散了几分,原来这妹子的下场,早在进慈宁宫时,便已经注定下来,被皇上和皇贵妃安排好了。

“那唐氏为求上位不折手段,可沂嗣王却不需要为她葬送和皇上的良好关系。”女子语宛如和煦春风。

沂嗣王捏紧的拳慢慢松弛下来,这女人,到底是天子身畔的人,今天又亲眼目睹其人心思绝不浅薄。

与她破坏关系,极不合算。

今天与自己一番话下来,看得出来,她分明是皇上的代人,她的话,也就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大可直接拒绝自己,今儿只将唐氏下嫁于一个守城老兵来暗示自己,证明待自己不薄,那他又何必喋喋不休,非要去搔皇上的不快?

如她所说的,一个妹妹而已,当舍则舍。

夜降临,苍穹巍峨,月光清辉洒在慈宁宫寝殿前的庭院前,沂嗣王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皇贵妃提点得对,本王受教。先行告辞了。”

这世上,到底还是聪明人多。云菀沁看着沂嗣王离开慈宁宫的背影,唇角勾出微微一笑,心胸一畅,舒了口气。

唐氏一事安排得很迅速,因毕竟是皇宫里生的丑事,没声张对外,不到半个月,以侮慢了太皇太后的错处借口,撤销了慎仪长公主的封号,恢复白身平民的身份,然后送出宫去,连嗣王府都没回在,直接便抬去了宋家在京城西南城角的小宅子。

前段日子才被太皇太后收为义女的唐氏,不消几个月又被撤了身份,还下嫁给个四十多岁的八品守城小将士,虽没明着说,但京人们心里哪里会不清楚,只怕是这唐氏与那老兵有染,瞒不住,曝了光。

云菀沁那日去了慈宁宫后,因为肚子渐大,走路不方便,加上这几天天气不大好,阴雨路滑,也没怎么出福清宫,更没管这事儿了,只听说那唐无忧昏厥醒来后,数次要自尽,次次被人拦下来了。到后来贾太后怕她死在慈宁宫不吉利,让沂嗣王也不高兴,干脆让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日夜不分地守在她身边,方才守到了她出嫁的那日。

慈宁宫送人出宫当日,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珍珠和晴雪举着伞,偷偷去宫门外看了看,回来后,初夏将两人叫到里面问了几句。

云菀沁正坐在床榻边亲手缝制婴儿的虎头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听唐无忧是被绑着上了轿子。

“是从角门出去的,宋老旺今儿老树开花,高兴得不得了,休沐一天,特意来亲自接人,”珍珠啧啧感叹,“别说,那老家伙还挺厉害,见那唐氏不依不挠,被塞住口,绑了手脚还挣扎个没完,趁人不注意,两巴掌甩过去将唐氏甩得晕头转向,又将她扛起来,丢进了轿子,粗鲁得很,若不是见她怀孕,只怕连脚都踹上去了,吓得唐氏连声儿都不敢出了……还没拜堂就使起夫纲,今后日子长了怎么得了,唐氏素来心比天高,粉砌玉雕的人儿,还不知受不受得起折腾。”

珍珠不以为然:“哎,男人么,不都是这样?像奴婢原先家乡乡下的男人,新娶的老婆一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三天,打得女人怕了,以后就听话了,柔顺了。”

云菀沁笑着开口:“你放心,你到时嫁人,我一定给你挑个不打你的。”珍珠脸一红,几人咯咯笑起来。

正在说笑间,窗外雷声轰隆一声,天际划过银白闪电,雨水更大。

晴雪怕风刮进来,跑去关紧窗户,不经意地嘟囔着:“都几天了,还下个没完。”

云菀沁听到心里去了,针活一停,脱口而出:“这雨水,都只怕下了上十来天了吧。”

“是啊,那天从慈宁宫回来后,就差不多开始下了,日日不停。”初夏接口。

她蓦然心中咯噔一下,站起身。

“娘娘怎么了?”初夏和珍珠轻问,却见她脸色还算平缓:“没事,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困,先打个小盹。”

三人拉好帘子,退下去了。

室内安静下来,云菀沁打开一座壁柜,里面是三爷登基、自己封了位份后,高总管派人从秦王府送进宫的私物,都是自己的私人物品,包括一些小嫁妆。

她拿出个多宝阁,拿出一把小银钥打开,许久没翻过的褐色小册子映入眼帘,是慕容泰留下的宏嘉纪事。

之前翻看时,似是无意看过宏嘉某一年,江南清河流过的沿河地带,也是今生这个月份,因暴雨连绵不断地侵袭近二十日,一夜起了飓风,夹带着雨水,将某处年久失修的河堤冲垮。

江南是富饶地带,尤其清河沿岸是鱼米之乡,群居此处的百姓几十万,一夜之间,数十万百姓受灾,死伤人数巨大,丧失家园亲人的更是无数,素来天灾过后免不了**,最后跟当初的晏阳一样,引起江南民变和暴动。

纤指频频翻动,她一页一页地往下看,停到一页,是的,没记错。

笔记上记录的前世这场天灾是宏嘉三年的事,今年才是宏嘉二年。

可,因为这一世多加了夏侯世谆短暂的一年短寿朝代,年份刚好是吻合的。

也就是说,今年的这场暴雨,其实就是前世宏嘉三年那场殃及百姓和朝廷的灾祸。

慕容泰当时记录时,抱着日后能以此提醒朝廷和官府,来邀功请赏的目的,所以笔记上这事儿记得很详细。

江南水乡多,河堤素来是重中之重,可以说是修缮得十分完善,官府也十分重视防范水灾事务,所以江南一带,几十年都没生过这种险,就算遇到更大的雨季,也从没出过差错,正因为如此,才掉以轻心了,这一次就算连番下暴雨,当地官府也不过循着河堤公事性地巡视一番。

朝廷亦如此,注意力都集中在最爱水灾的一些地方,比如长川郡,哪知被老天爷耍了一把,一向可靠的江南地带会遭此劫数。

笔记上说得清楚,这场天灾害得江南生灵涂炭,前世的三爷下了罪己诏,耗了一两年的功夫,直到临死,才将江南一带的民生勉强修复起来。

今生既然已经提前知道,绝不能再重演了。

她记下那处破损河堤的名称,将笔记收到多宝阁内,放进壁柜,喊了一声,道:“皇上这会儿在哪?”

“已经下了朝,应该在御书房内。”初夏进来道。

“更衣,去御书房。”

御书房。几个臣子正与皇上商议近日的地方大事,其中不乏关于本月国内雨水过旺的事。

夏侯世廷着重交代了几个水灾频繁的地方,点了几个折子,正这时,齐怀恩悄悄进来,附耳:“皇贵妃来了,有事求见皇上,说在廊下等着皇上办完公务再进来。”

这个时候来了?办公务时,她可从没来找过自己,夏侯世廷朱笔一搁,抬头看一眼窗外,这鬼天气,站在外面能撑得住么,环视一下下方几个臣子,轻咳两声:“谈了半天,几位卿家也该累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不累啊,可皇上都这么说了,不累也得累,抱袖道:“劳烦皇上关怀,是有些了。”

夏侯世廷道:“先去配殿歇个刻余钟头吧。朕先看看折子,再叫你们进来。”

几个臣子退了下去,半会儿,云菀沁进来了书房,齐怀恩和初夏都退下去了,夏侯世廷将她牵到身边,语气慵慵噙着笑:“下这么大的雨过来干什么,今天等不及朕过去?”

以为他当了皇帝,应该越来越正经了,私下却比以前还要没正形了,她睨他一眼,环视一道御案上的折子,漫不经心:“这段日子各地禀报雨天气的折子,应该很多吧。”

他从来不避讳跟她说朝事,之前他每夜叫齐怀恩将批阅不完的折子搬去福清宫,也是正对着她的床帐,有时累了,不时与她说两句,有时她一两句话,还挺起作用,能让他能转变思路,茅塞顿开。

事到如今,他仍是跟王府一样的想法,若她是个男子,一定得将她收在麾下,好好的培养。

“嗯,雨水少了忧心,雨水多了也忧心。”他毫无遮掩,“几个水灾频繁的地方,朕已叫人严加防范,只望能度过这场雨水。”

她眼皮一跳:“三爷提醒江南巡抚好生查看河堤大坝没?”

夏侯世廷不知她为什么独独把江南提出来,眉动了一动:“江南防汛一向稳妥,近几十年,从没过天灾。”

“近几十年没有,不代表今时今日不会,今年这雨水来得妖异诡怪,防备最重的地方,却也是容易最掉以轻心的地方,三爷还是得提点一声江南官员,万一没事先检查好,天灾生可就晚了。”

夏侯世廷见她有些急切,拉了她坐在跟前的雕花圈椅上:“最近雨大,全国各地的地方官都会照例检查河坝,放心。”

看他这轻松样子,估计只是敷衍罢了,哪里听到心里去了。不过也不能怪他,这是国家大事,可不是那些闺房内的那些你宠我让,自己一句话他怎么可能信。

她想了一想,道:“三爷想想,长川郡那些水灾易的灾区,官员们遇到这种时候,肯定异常精心,恐怕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盯着,就算遇到了,抢险经验也很丰富,应该没问题。而江南那些素来安宁的丰饶地方,几十年都没遇着天灾,恐怕不会重视,万一真的摊上了,应急能耐还没灾区丰富,那可是不得了了。”

夏侯世廷斟酌半晌:“你说的不无道理,江南那边,朕会另加提点。”

云菀沁想着离泄洪没多少天了,就算三爷真的派人去着重检查江南河堤,谁担保一定在灾生前,能够找到那处失修的堤坝隐患?

她凝住他:“江南的大小河堤星罗密布,太多了,三爷打算派人从哪里查起?”

夏侯世廷并没考虑多久:“江南地带,位于清河沿岸的重镇有三座,护卫三座重镇的河堤统共有四处,据朕所知,四座河堤在皇祖父时候的开泰年间就修建了,迄今为止,还没翻新过,朕会着重查那四处。”

没错,那本笔记上记录的决堤河堤,就是那四处中的一个!她没料到他一下子就点到了那里,心里吁了口气,大喜过望,这可为自己省了多少功夫啊,真是一点就通!

她一时高兴,抱住他颈子就香了一口:“真聪明!”

他措手不及,鼻梁忽的一下子烫起来,刚准备伸出手去揽住她腰,却扑了空,这家伙已经兴高采烈坐了下来。

云菀沁扫了眼御案,拿起他笔砚边搁着的朱笔,抽了一张宣纸,在纸上随意写着什么。

他刚被她突然一袭击,又见她不理睬自己了,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凑过去,却哪有心思真的看她写的字,只附到她颈窝内,轻轻嗅着,心湖有些微微荡漾,声音也跟着了低哑:“写什么?”

她并不敢直接写那座决堤坝的名字,免得惹人怀疑,只匆匆写完,放下笔,将宣纸捧给他,嫣然一笑:“三爷刚刚提起江南三大重镇,我突然想起江南几个地方,你看看,是不是?”

他暂时压熄了心火,拿过来看了一眼,却顿了一顿,纸上是她秀丽的簪花小楷,是几处城镇的名字,看似没有联系,却都是由一处名为萧公堤的河堤保护,这萧公堤,恰好就是那四处河堤中的其中一个。

他目光离开纸张,凝住她,她杏核儿眸弯弯,好像只是信手练笔写出的几个城镇名,可那目光里面,又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期盼着什么。

从不打扰自己公务的人,今日却挺着肚子冒雨来御书房,一来就劝谏注意江南河堤,饶了几个弯,难道最终目的就是想要自己多检查萧公堤?

他将宣纸放下来,点头:“没错。这几个城镇不算出名,你不提,朕可能还疏忽了,不过再一想,连着旁边的大城,一旦天灾失守,确实牵连甚广,朕会叫人重点盘查附近的那道河堤。”

云菀沁竖着耳朵停下来,总管舒了口气,这才觉手心都湿了,他将她手拿起来,捏了一捏,眸内盛着笑意:“好了,回去歇着,等会儿雨还要大。”

她知道他还有公务没完,嗯了一声,离开了。

见皇贵妃身影离开,齐怀恩去配殿将几个臣子唤了过来。

几位大臣进了御书房,刚站定,只听御案后,皇上沉默片刻,下了旨意:“传朕旨意,近日雨势缠绵,特令江南巡抚庞知允带领官员速速盘查当地河堤,尤以萧公堤为重中之重,且在雨势停下来之前,夜夜派人在堤坝上防守,有任何险立刻汇报,不得怠慢。”

——

大雨瓢盆,一日大过一日,下得天地变色,雾蒙蒙。

月底,江南巡抚庞知允奏报朝廷,前日夜间,萧公堤沿岸的城镇了飓风,夹杂着大雨,敲锣打鼓一样震天响,活活将黑夜下成了白昼,吵醒了河岸两边的百姓。

亏得江南早收到朝廷的旨意,堤坝上有夜间巡守的官员,一见这况,当即报上。

在庞巡抚的引领下,将靠近河岸的农户渔户转移到其他安全地带,又叫官兵将准备好的泥沙包去萧公堤,以备不时之需。一夜过去,萧公堤沿岸有惊无险,庞知允又收到附近城镇的消息,邻镇因为昨夜受了飓风的影响,许多河堤都被冲垮,所幸附近大多是不毛之地,受灾况并不算严重。

一收到这信儿,庞知允惊出一身冷汗,前几日,皇上提前下令严加检查萧公堤,果真查出一处有巨大的隐患,当即便及时修补加固,若是没曾多检查,遇上昨夜的风雨,绝对抵不过昨晚上的飓风大雨,一定会决堤泛滥,跟附近的城镇一样,且萧公堤下都是重镇,后果更严重,成了天大的灾!

庞知允后怕之下,又无比庆幸,星夜急奏来京,大赞皇上有先见之明,免去江南一场灾祸。

朝上,传信官念完江南庞巡抚的奏折,一片欢欣鼓舞。

福清宫,齐怀恩得了皇上的意思,特意先来给云菀沁报个喜信。

云菀沁听了,心里大大轻松了一截,总算避开这一场劫,听说萧公堤附近有地方受灾,又秀眉微蹙,只可惜慕容泰那本笔记没有记全,不然一起提醒了也能尽善尽美,不过再一想,也不能太贪心了,最大的天灾避过去了,已经不错了,只对齐怀恩一笑:“大宣有老天庇佑,能避过了这一劫,也是意料之中。”

“娘娘别谦虚,这一次,哪里是老天庇佑,分明是娘娘的提点。”齐怀恩笑眯眯,那日娘娘去御书房跟皇上的一番话,皇上后来也告诉他了。

云菀沁莫名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肚子也有些一阵阵的突突痉挛,敷衍:“我哪里能有什么提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还刚撞上了。”

齐怀恩笑嘻嘻:“反正皇上说了,这次是娘娘救了江南萧公堤下的几十万百姓,这不是大功劳,是天大的功劳啊,一定要好好嘉赏娘娘。”

她怕说多了被瞧出什么端倪,忍着肚腹的不适,转移了话题:“那萧公堤附近受灾的城镇没什么吧?”

齐怀恩摇头:“比起萧公堤下的重镇,那几处受灾地儿人烟稀少,抢救也容易得多……”话没说完,却见娘娘不对劲儿,脸色一阵阵白,一惊:“娘娘怎么了——”

初夏、晴雪和珍珠也注意到,忙上前搀住,几个早就被遣到福清宫住下陪产的嬷嬷因为娘娘在待产期间,这几日本就随时戒备,这会儿一见,围拢上来一看,马上老道熟练地说:“只怕要生了,快,扶进里间,备产具。”

初夏忙吩咐:“快!去太医院喊姚院判,再把杜诺马大夫叫来!”娘娘第一次是剖腹生子,照姚光耀的意思,胞宫开过刀,属于瘢痕性子宫,起码得隔三年才能第二次生产,三爷谨遵姚院判的意思,待小元宵四岁,娘娘才怀孕。

剖腹生子之后,为了免得胞宫受不住压力,对母体有危险,一般来说,本该次次生产都剖,可三爷那边实在禁不起她生产时又挨一刀的风险,叫去将凤九郎将那名为她主刀的杜诺马西洋大夫召进宫,准备商量些别的对策,没料春满楼和凤九郎居住的豪宅,去年便人去楼空,人影全无,找到原先打理春满楼的万掌柜,说东翁突然一日遣散了奴从,关闭了店铺,离开了邺京,不知所踪。

那凤九郎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定居过太久,素来满天下游历,在邺京住腻了,回了大食或者去外邦了也不奇怪,三爷正要旨下去另寻西医,没料那名杜诺马大夫一日主动来了皇宫,只说是凤九郎临走前请他过来的,若是大宣后宫的皇贵妃再次生产,务必进宫,帮其生产时应对不时之需。

从此,杜诺马留在皇宫,与太医院的诸多太医为娘娘调养产前身体,又极尽四方各国精华,研制出恢复瘢痕的调养用药,一直让娘娘服用到生产前一刻。

经过无数生产前的检查,由皇宫太医和西方医者会诊,确定胞宫能承受得起自然顺产,才让她免去又开一刀的痛苦。

听了初夏的吩咐,一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拔腿跑去了。

齐怀恩哪里料到传个话正赶上皇贵妃作了,愣住,见配备齐全,人这么多,自己也插不进去手,见初夏跟着进去,忙一喊:“喂喂,我干些什么啊!”

初夏一跺脚,啐了一声:“你说呢?!去跟皇上说一声啊!”

齐怀恩呆了一小下,拔腿朝金銮殿上跑去。

晴雪和珍珠带着福清宫的一行人在庭院等了没多久,见皇上赶来了。

夏侯世廷连肩舆都没趁,两条长腿总比轿子快,一踏进宫院,福清宫的人乌泱泱跪下行礼:“皇上。”

他盯着嬷嬷们进出的产房,连平身都顾不得说,晴雪主动起身,上前禀道:“刚初夏姑娘出来过,说娘娘一切安好,放心。”

放心,他怎么能放心,上次生产他虽然不在她身边,却也听姚光耀说过是怎么的九死一生,虽这次他召集了皇宫最好的,让她有最好的生产环境,可仍是忐忑得很。

窗棂内,她很争气,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因为疼痛而喊叫,却更叫他揪心。

纵是杏林好手确保了安全,此刻真的见她进了产房,他却没了信心。

早知道就不要她生了。反正已经有了小元宵!她受折腾,自己也煎熬得很!

他径直朝产房走去,齐怀恩急忙抱住他腿:“皇上不能啊,产房血污之地怎么能随便进啊,冲撞了龙体不得了啊!这不生得挺好么,又没事,您就安心等着吧。”

福清宫的宫人也赶紧过来劝。

“朕就看看!”夏侯世廷涨红了脸,语气添了几分愤怒,“还不撒手!”

齐怀恩只能换个角度:“皇上进去是小,万一娘娘见着您分了心,喊岔了气儿怎么办?生孩子是正用力气的时候啊!”

夏侯世廷一听,这才松了手,再不闯了,再见一个嬷嬷出来,问了几句,得知一切顺利,快要落地,方才安心多了。

忽然,宫门传出一个小小的声音:“父皇。”

原来皇贵妃作的信儿传到了皇子所,小元宵听说娘要生弟弟了,缠着闹着非要来。

夏侯世廷见到儿子,才心安了点儿,弯下腰,一把从地上将儿子抱起来。

小元宵蹲在父皇怀里,好奇地看着窗子里,比亲爹还迫不及待:“小宝几时才能生下来啊,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啊。”

齐怀恩笑道:“小孩儿说话很灵的,皇上何不问问。”

夏侯世廷蓦然一动,逗弄儿子:“勋儿说是弟弟还是妹妹。”其实怀胎末期,御医能够把得出来是男是女,只云菀沁并没叫御医去特别查看性别,他也无所谓。

小元宵眼珠子一亮,马上道:“弟弟。”

夏侯世廷诱导儿子:“妹妹好不好。”

小元宵看都不看父皇的脸色,嘟嘟嘴,对了一下胖乎乎的手指,很犟:“不要妹妹,要弟弟。”

“为什么?”夏侯世廷不大满意儿子。

小元宵玩弄自己的手指头:“妹妹就是不好,很娇气的,就跟定宜堂姐一样,老是哭。勋儿要弟弟。”

“父皇说要妹妹就妹妹。”夏侯世廷有些愠意了。

齐怀恩看得哭笑不得,皇上还真是想女儿想疯了,不过你们父子都说了不算啊。

父子两人打嘴仗,倒也能让夏侯世廷分分心,少点儿紧张,终于,只听门内一声婴儿啼哭,一名嬷嬷出来报喜儿:“恭喜皇上,添了名小皇子!”

福清宫一行人喜不自禁,齐声恭喜起皇上,齐怀恩也喜道:“恭喜皇上!”

小元宵反应快,小脸儿立马显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父皇怀里站起来欢呼一声:“小皇子,那是弟弟!”

夏侯世廷一怔,果然是被臭小子说中了,有几分没得女儿的失落感,心里记挂着的人却比生男生女更重要,当即问道:“皇贵妃人呢?”

“皇上放心,皇贵妃这次生产很快很顺,现在好好的,正在床上歇着。”

夏侯世廷小元宵往乳娘怀里送去,提袍进了产房。

二皇子降世,取大名为禛,上玉牒,因是皇贵妃所诞,又正遇江南重镇避开天灾这件不幸中的大幸之事,龙心甚悦,一诞生,即赐亲王爵,封地为辽。

宏嘉帝登基三年不到,膝下两子承欢,看那皇贵妃青春正盛,再添子嗣也是迟早的事,也不愁皇嗣了,朝上一些人就算对于后宫空虚有些异议,也再不能用帝嗣单薄做借口。

想皇上幼年时是在相国寺长大,本就有些和尚般的禁欲寡淡性子,后来身子不好,大龄还不娶妻,恐怕更是养成了不重女色的习惯吧…这样一来,朝上算是没了声音,暂时让人耳朵根子宁静。

因前阵子雨水颇大,险些造成大灾,后宫太妃所的一干太妃太嫔们禀上去宫外庵堂为国祈福,包括妙儿在内。

这一住,前后统共得一个来月,既然是后宫女眷出宫,避免不了宫人陪伴,其中也有大内侍卫陪同,沈肇是大内侍卫总长,也一同去了。

生禛儿是顺产,生产时也顺利,云菀沁比上次恢复得快多了,调养得也好,刚一满月没多久,身姿体态也都如初,只跟上次生小元宵一样,放在手边养育一段日子,又停掉了麦芽水,亲自哺乳。

老二性子比小元宵静多了,一点儿不像婴儿那般闹人,天一亮,乌溜溜睁了眼睛,天一黑,就闭了眼睛,乖巧地睡觉,完全不叫人操心。小元宵偶尔过来逗弟弟,禛儿也十分买哥哥的账,尽量配合,小元宵毕竟也是个小孩子,正好又是顽皮的年纪,有时手重了些,禛儿也只不过哼唧两声,眨眨睫,从不哭闹。

小元宵得意又庆幸,幸亏没听父皇的话要妹妹,要是妹妹,能有这么听话么?

连初夏都笑着说两个兄弟掉了个儿,小元宵是越大反倒越活泼,大大性的,估计因为是皇上和娘娘的头胎,又被太皇太后宠溺得不行,养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倒是二皇子禛儿却十分稳重乖巧,才是个小婴儿就有些大人样子。

这日晚间,刚将禛儿哄睡了,云菀沁一转身,看见夏侯世廷不知道几时下了朝,过来了,正背着手,站在帘子下看着自己和禛儿半天。她拉他进来,嗔怪:“怎么过来了也不说一声。”

他目视滑下,因在内室哄着孩子,她只着一身轻纱寝衫,开襟纱衫里露出的肚兜儿沾湿了一些,似是溢出来的奶渍,心下一热,好容易才压了下去,随她进了屋子,一边脱下大氅,一边跟她坐在临窗的圈椅内:“你在哄老二,我哪里敢上来,上次我半夜过来吵醒了禛儿,你可没给我好脸色。”

私下在闺房相处,他向来跟她保持随和称呼,从不用朕自称,她早习惯了,可今天见他脸色不一般,不禁道:“有什么喜事吗?”

他修长手指轻轻点击桌面,意味深长:“上次江南那件事的嘉赏,真的不要了?”

云菀沁笑起来:“无非就是赏金银赐珠宝。还能有什么惊喜。”

夏侯世廷就不信她真的不高兴:“江南的苏州有皇家别馆,向来用作避暑,要不要跟我同去小住几天。”

云菀沁一阵惊喜:“出宫避暑?可宫里丢得下吗?”这不像他的个性啊,竟懂得丢下公事,跑出去享受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眼皮一动:“其实也不是光去避暑,江南几处被波及的受灾地区正好就在苏州附近,虽然不重,迄今却还在修复,避暑时,正好也能去看看民生。”

就说嘛,这公事狂哪里是一心一意要去避暑,出去玩都得带着任务,不过总算有些进步了。

她望了一眼摇篮里的禛儿:“禛儿倒还好,小元宵不是个省心的,从小到大跟我跟习惯了,一日见不到我,准得哭死。”

“老二还小,禁不起路途奔波,只能留在宫里,至于勋儿,随咱们一道去,”他早考虑好了,见她又想去玩,又舍不得儿子。

话一出口,面前人笑靥绽开:“真的?小元宵真的能跟咱们一块去?”

他噙着笑,看来带她出去放风,还真是个大礼物,今后每年带着她出外一趟,恐怕得成惯例了。

——

一月后,仪仗启程,景阳王、燕王在京监国,帝妃启程,乘车去往江南。

到达苏州避暑行馆时,庞知允带着江南一带的地方高官等了多时。一行人驻跸下来。

江南气候湿润怡人,景色纷繁,云菀沁乐不思蜀,每天逛避暑行馆附近景点,时而在施遥安等暗卫保护下,跟三爷带着小元宵微服出外,到瓦舍去看民间艺人的表演,说唱,曲意,杂技,傀儡戏,口技,相扑,耍猴……每天应接不暇,小元宵兴奋极了,像出了笼子的鸟儿,兴高采烈,合不拢小嘴,早忘记了家还在京城。

只每隔一两天,三爷会亲自带着施遥安等人,微服出去大半天。云菀沁估计他是去私下查看民生,有时也想一块去,他却说去的地方都是些龙蛇混杂的市井地,不大方便。

快乐不知时日过,眼看光阴一闪,离回宫日子将近。

这日清晨,云菀沁早早起来,一推开窗户,满庭院的阳光洒金,又是明媚一天。

夏侯世廷驻跸在外,不用上朝,身体也早就好,可还是延续以前的习惯,早起练习气功,这会儿刚从庭院进来,见她穿戴好,倚在窗棂前看朝阳,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江南,淡笑:“准备好了?走吧,等那小子醒了,又多个跟班。”他开始有些后悔答应她带那小子出来了,路上的时光大半都被儿子占满了,那小子简直像是甩不开的泥巴,明明都四五岁了,还黏娘黏得要死,简直是被娇惯坏了,有时晚上都缠着不放,弄得他想几次想下手没机会,难得,这小子玩了好些天,终于辛苦了,今早睡得像头小猪,总算能跟她单独出去。

昨晚说好了,今天陪她去隔壁的扬州城逛有名的瘦西湖,还是跟之前一样,两人微服同去。这上十来天,苏州都逛遍了,没料到回京前还能去一趟扬州,云菀沁哪能不高兴,天还没亮就睁了眼,生怕他忘记,连推带扯地把他摇醒了,弄得他笑话她没出息,有点玩的就忘了形。

不到正午,两人已到了扬州的西北城。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蜿蜒的瘦西湖如窈窕楚腰,盘桓在园林、桥梁间,两人登船赏湖景,半天下来,刚一登上岸,玩兴还没消,携手顺着五亭桥走了些路,还没来得及回到车子上,只听前方传来嘈杂声音,一群百姓打扮的人手里捏着粗瓦缸,在一座寺庙大门前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队。

寺庙门口放着一条木头桌子,摆着大缸和米袋,缸里汩汩冒着热气,盛着热食,旁边搁着挖大米和舀热食的勺子。

分粮食的两名官员一过来,队伍便急切地嚷起来。

这些百姓应该就是萧公堤附近城镇的灾民,看样子是因为家园被毁,无立足地,暂时迁到了扬州,每日便由扬州官府派粮。

估计是为了精简集中,灾民全都聚在这处,队伍很长,两个分粮食的官员忙不过来,突然一个饿慌了的人插队,夺走了本该前面人得的馒头,队伍一下子便乱了阵仗。

“插什么队啊!赶着去投胎啊!你娘的!”

“快点啊官老爷,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等着吃呢!”

“官老爷,草民举报!我前面的王二领了三次了!现在又在排队!草民一次还没领到呢!”

……

吵着吵着,几个灾民也不知道怎的打了起来。

两个官员扯着嗓子半天,又让衙役上前劝架,勉强才让灾民消停,队伍却仍是有些骚乱。

夏侯世廷刚要揽她离开,云菀沁将他袖子一拉:“走,过去看看。”

大事上周全了就行了,这些民间琐事哪里管得过来,夏侯世廷却并没阻止她凑热闹的心,她也难得凑一趟热闹,顺从一下又何妨,只轻笑:“你去了能帮什么忙?”

“三爷忘记我在晏阳也赈灾派粮过的么?”云菀沁已经将他拉了过去。

两个官员刚气喘吁吁压制好了一群灾民,只听一个清甜客气女声传来:“大人何不将领好粮食的灾民衣衫上用官府印泥画个印记,也免得有人鱼目混珠,占了其他灾民的资源?”

两人见眼前是个年轻女子,绾着出阁妇人的髻,星眸樱唇,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穿柳绿襦裙,芙蓉丝绣鸾带束一具纤纤软腰,妆容素净透净,却有艳光叫人不可直视,身后两步之遥,男子玉立长身,沉腰阔肩,简单一袭锦袍,不像女子那样笑容可掬,仪态不怒自威。

一对精雕璧人从天而降,两人一怔,连队伍也安静了几分,良久,一个官员才吞吐:“你,你是什么人?这是教官府做事?岂有此理!”

“叫人浑水摸鱼,多拿了米粮,便是对其他人不公平,到时灾民和物资不符,怕你们担不起这个责任,提醒一下官老爷罢了。”

一个官员哪容被女子指出失误,涨红了脸:“咱们扬州物阜民丰,官府也大方!就算叫人多混走一点儿物资,还不至于扛不起来!咱们怕什么责任!笑话!”

队伍中有多拿米粮的人,生怕再讨不到便宜,也嚷起来:“是啊,官老爷,快点儿吧,别磨叽了!”

施遥安在后方见那官员对云菀沁不敬,正要上前,却见三爷暗中挥挥手,示意不用。

夏侯世廷扫一眼桌子上的米粮:“赈灾物资都是有计划的,收到物资的灾民和物资数量不符合,你们官府也钱,不在乎那么一点儿粮食,能够填补,可没得到物资的人愤愤不平,状告上去,朝廷只会觉得扬州知府和江南巡抚庞知允贪了赈灾物资,两位大人官威受损,雷霆大怒,悉数追查下来,这个责任你们能背得起?”

两人面面相觑,脸色一变,若是一般人口中直呼巡抚老爷的名字,早就叫人上前喝叱了,可面前男子说起那庞巡抚的名字,面不改色的,似是在他们眼里大如天的庞知允就是他家的管家奴才似的,若是一般人,敢吗?

两人顿震住,拿着勺子的手一滞,揣摩这人的身份,半晌,两人对看一眼,一人朝衙役嘀咕:“照着这夫人说的做。”

衙役们赶紧照办,领一个,便将画押的官府印泥该在灾民袖口,队伍里有心国难财的投机者再没法子讨便宜,其他老实的灾民也松了口气,朝旁边男女望去,脸上全是感恩戴德的神色。

秩序好起来,放粮速度也快多了,日渐高,寺庙前物资分完毕,官员们收起家伙离开。

庙前的灾民们喜气洋洋也各自散去,只隐约听见有人说道:“好嘞,吃饱了肚子,再去看免费戏~受了灾,倒比咱们在老家更滋润,现今的朝廷就是好啊!”“可不是,打从宏嘉帝登基,受灾都比往日风调雨顺时过得好!”一群人乐呵呵笑着前后朝东大街走去。

云菀沁跟夏侯世廷对视一眼,有些奇怪,云菀沁将一个老人一拉:“老人家,扬州的官府还免费请灾民们看戏?”

老人牵着个五六岁男孩儿的手,一老一幼,要不是这对玉人开腔,祖孙二人哪里抢得到米粮,都被别人占了去,笑眯眯地答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戏不是官府请咱们看的,是北方来的一个流动戏班子,那背后的老板是个长年经商的,估计不差钱,正巧经过江南,得知萧公堤附近遭了难,大方得很,将东大街扬州最宽敞的云来茶楼抱下来足足一个月,每日叫戏班子去唱戏和小曲儿,咱们这些灾民可以免费入场,还无限量供应小点心和茶水,想坐多久坐多久,也不赶人……您说说,这么大的好事,咱们哪里能不去呢,每次咱们领了官府的救济,便去抢位置了。”

云菀沁见那老人也是急着要去抢位置,也不好多留,让他离开了,看着一群人的背影,不觉望一眼身畔男子,果然,他也是面上若有所思。

“江南出了这个么爱民爱国、为社稷分忧的豪气商人,朝廷不知道,有些失职。”女子唇角轻挑。

他见她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笑了一笑,握紧他手:“走,去看看。”民间有这等豪商,更难得还心系天下,朝廷必定要知道身份,就算不嘉奖,也得知道出自何处。

到云来茶楼门口时,门内门外人满为患,里面不时传来曲声,还伴着看客的阵阵喝彩。

两人走近茶楼,守门的两名戏班帮佣看面前一双男女虽穿戴低调,但明显是上好的锦绣绸缎,怎么可能灾民,伸手拦住:“哎哎,这儿只容灾民百姓进来。”

云菀沁道:“两位小哥,咱们想见见你家老板。”

两名帮佣一愣,一人飞快转颈望茶楼里瞥了一眼,回过头来,上下端详面前男女:“不好意思,我家老板一般不见人的。”

云菀沁看这人的举动,应该老板此刻就在茶楼里,仰起颈子一望,密密麻麻一堆人,哪里看得清楚,又知道谁是老板,只回头望了一眼三爷。

夏侯世廷只淡道:“好,那咱们就不见了。只听戏曲动人,内子喜欢,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借一角,满足内子心愿。”

云菀沁频频点头。

两个帮佣为难,老板说了只提供灾民,这两人又不是灾民,一人道:“两位稍等,我进去问问吧。”说罢,转身进去。

两人等了半会儿,只见那传话的帮佣跑回来,明明刚才还算通融,现在却一口回绝:“不行,我家老板说了不行。”

云菀沁心头莫名起了疑,望向三爷,他脸上并无表:“那就罢了,走吧。”

云菀沁被他牵着转身,人家既然不欢迎,也没办法,天色不早,车子还在瘦西湖那边,夏侯世廷去让施遥安将车子驱过来回苏州,刚离开,茶楼里刚刚的小曲儿换了一阕,伴着歌女的俏皮歌喉,旧曲新编,音律抑扬顿挫地飘出。

“人世繁华扫地空,尘中似转蓬,春过夏来秋又冬。听一声报晓鸡,听一声定夜钟,断送的,世间人犹未懂……”

她登时一呆滞。

不同原创者做的词曲,各有风格,闺阁少女爱听柳三变,出嫁妇人爱听温飞卿,就是这个理。

这韵律,她记得犹深——

似是听过类似的曲子。

几只曲子都不一样,可风格一致,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转身,到了茶楼门口,朝里面望去,不自禁:“劳烦再去问问你们老板,我们真的有事……”一人见她又回来了,无奈:“这位夫人,刚不说了么,咱们老板不见人!而且这会儿想见也见不到了,咱们老板刚走了,不好意思——”

她一惊,心中猜测更甚,忽的扒开两个帮佣,只见茶楼内,一袭并不陌生的身影一晃,素色白袍一飞,似是从茶楼的侧门出去了。

她心中一动,沿着茶楼外,朝侧门跑去,不断有进进出出听戏的灾民挡住去路,她有阻碍,跑不快,想要叫一声,却也不能叫出什么。

赶到侧门,那袭白袍人影刚好踏上一辆马车,落下半边清瘦的轮廓。

她喉头似是有什么跳出来,上前伸出手,正要去拦,身后有人轻声一喊,将她手臂一拉:“娘娘!”

只这么一瞬间,马车已背离云来茶楼,扬长而去。

云菀沁回头,一个熟人正站在眼前,收回手,退后几步,脸色有些惊讶:“……夫人,好久不见了。”

绿眸邪魅,颀长身姿,竟是凤九郎。

云菀沁一下子从惊又堕到喜,没料在扬州碰见他,暂时放下刚才的人,见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青衣长随都是汉人,道:“凤老板突然离开邺京,是来了扬州?”

凤九郎面上有几分歉意:“一日收到消息,得知友人有难,请我帮忙,因为事紧急,我来不及打招呼便赶去北方,叫夫人挂心了。如今我已经办好了事,准备回邺京,途径扬州,得知前阵子江南刚受灾,顺便办了这场戏台子慰劳灾民,没想到竟碰见夫人。”又扫了一扫周围,眉一动,低声:“难道皇上也下访江南了?”

原来幕后的商人竟是凤九郎。

她望了望那马车离开的方向,是自己多心了?

正这时,只见一群面庞严肃的年轻男子哗哗走过来,将几人围住。

“夫人!”施遥安见到云菀沁,轻声一喊,便衣禁卫散开,夏侯世廷走过来,云菀沁不好当着这么人的面说刚才的事儿,只一指,眼波含笑:“三爷瞧是谁。”

凤九郎倾身一步,正要行拜见大礼,夏侯世廷将他的手一托:“在外面就不用这一套了,当初沁儿生老二前,到处找凤大人遍寻不着,原来是落地扬州了。”

这男子虽已君临天下,对着自己犹带着几分敌意,似是生怕自己觊觎了他身边的女子。

凤九郎本就是洒脱不羁的性子,何况在外面,毫不掩饰地失笑。

云菀沁见夏侯世廷面色一尴,打岔道:“凤大人早就是凤老板了,云来茶楼的戏场,老板便是他。”

夏侯世廷目色未动,唇角浮出一丝笑意:“我跟沁儿刚到处在找幕后老板,只想朝廷不能错漏了有德之士,原来替大宣百姓操心的幕后功臣,竟是凤大人,实在让我羞愧。”

凤九郎噙笑:“三爷又何必谦虚?自从宏嘉帝登基,民间称颂一片,尤其江南百姓,谁不知道,若非宏嘉帝慧眼如炬,提前叫庞巡抚带队查出萧公堤隐患,只怕江南此刻已经成了人间炼狱,一片水国。我不过是掏一点银子出来帮朝廷让灾民们生活得舒坦些,比起救了万民性命的圣上来说,算得了什么。”

云菀沁见天色不早,还得赶回苏州避暑别馆,道:“这么久没见,凤大人何不一块去苏州别馆坐坐,小元宵也正好来了,还能瞧瞧恩人。”

凤九郎眸子中闪过什么,婉拒:“我在扬州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没了结,一时脱不开手,这次可能得辜负夫人的好意了。”

云菀沁有些遗憾,夏侯世廷牵起她手,笑:“生意最大。既然如此,那咱们也不强求凤大人。”

凤九郎见他回绝迅速,只当是不愿意自己与云菀沁太过亲密,也只轻笑一声,告辞离开。

看着男子背景走远,夏侯世廷道:“先送夫人上车。”

待云菀沁与几个禁卫离开,施遥安上前几步,偏偏在扬州碰见凤九郎,绝对不是巧合,早猜透了三爷腹中的意思,道:“三爷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你带几个人,盯住凤九郎,有任何动静,马上传话给朕。”

“是。”

扬州一行,玩了个够本,还巧遇故人,云菀沁兴致高涨,回了苏州的避暑别馆后,天都黑了。

本来说一进别馆就跟三爷说在茶楼看到熟悉身影的事,刚一进厢房,施遥安后脚回来,将三爷喊了出去,然后来了个别馆的下人,只说皇上和施大人出去了,叫娘娘先与大皇子用膳,不用等了。

云菀沁一疑:“这么晚了,皇上又去哪里了?”

“回娘娘的话,皇上带着施大人单独出去的,庞巡抚他们想要陪驾,皇上都没要,不知道去哪里了。”

云菀沁也没多问了,待下人离开,又心神不定起来,回想今天茶楼里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那人,直到小元宵噔噔挣脱乳娘的手臂跑进房间,她才回过神。

小元宵全天被撇在别馆里,到现在还有些气鼓鼓的,用惯常的小奶声:“坏蛋,娘是坏蛋!”

因为在外巡游,出宫前云菀沁就训练小元宵在外面不要喊父皇,要喊爹,见儿子不高兴了,忙抱了起来亲了口,将责任全都推在三爷身上:“是你爹非要拉娘一个人出去的。”小元宵小嘴巴都能挂个铜壶了,抱住娘的脖子:“那娘不是坏蛋,爹才是坏蛋!”云菀沁点头:“嗯,回来了说爹好不好?”小元宵上下晃着脑袋:“嗯!”

乳娘哭笑不得,不过,也不怪大皇子不怕人,实在是被宠上了天,过去将大皇子手儿一牵:“娘娘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很辛苦的,大皇子先睡觉,让娘娘也休息好不好。”

小元宵这才乖乖点头,可今天被撇下的气还没完全消,抱着娘挨了挨脸:“但是,勋儿今天要跟娘睡。”

乳娘忙道:“那可不行,皇上怎么回来怎么办。大皇子都这么大了,一个人睡好不好,有乳娘陪着呢。”

小元宵嘴巴又挂油壶了,耷拉着脑袋,颓丧:“娘现在只挨着禛儿睡了。”

这孩子最会捉人的心,云菀沁被他说得心软,叫乳娘在自己床旁边搭了张小床。

小元宵这才笑开了花,躺进被窝,云菀沁将儿子轻拍着睡着了,再一抬眼望向窗外,夜深了。

伴着庭院虫鸣,烛影火光,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书,不知道什么时辰,许是到了下半夜,终于,困意袭来,她手不小心一松,书本落下去,顺便打翻了烛火,屋子黑了。

她正要弯身去拣蜡烛,只听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三爷回来了,走到门前,正要开门轻喊,却听他背影肃静,立于庭院中,背对着自己,施遥安站在他面前。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清晰无误能听到他的声音飘来:“……虽见过面了,这段日子,你还是亲自领着禁卫在扬州秘密盯着凤九郎和他……”语气一如平时的稳,又多加了几分肃冷。

三爷又去找凤九郎了?还有“他”又是……

施遥安义不容辞,道:“是,三爷。”

庭院内长影拔步上廊,进了屋内,一进门,月光下,她微微失神的雪白脸正出现在他视野内。

夏侯世廷看见她,也是一惊,只当都下半夜了,屋子内又全无光亮,她应该早就睡下了,哪知道她一直在等自己,却马上知道,她都听到了,将她纤腕一捉,拉到了屋子内,绕过小元宵的小童床,坐到床榻沿边。

亮起一盏幽幽烛灯,云菀沁平静下来:“……他是不是没死,出现了?”这名字仿似是个禁忌,令她不敢轻易说出口,因为这人如今的身份实在是尴尬。

举国上下都以为他死在了北方,朝上维护三爷的臣子更是巴不得,却也有旧皇党派仍是苦苦盼着他的回归。

夏侯世廷沉默须臾,点点头。

她蓦的开口道:“三爷是不是早就觉他人在江南这边?”

他爱极她的蕙质兰心,有时却对她的敏察也会有些无奈,并不是不愿意与她分享这些事,只他宁愿她活得平静无忧,可她这会儿都察觉了,也不多瞒了,眸子在烛光下显得幽暗绵长:“他在北方自尽的信传到京城后,我就在派人暗中调查,我始终相信,死要见尸。”说着,目光落她脸上,“江南灾之前,密探就传了密信回京,说在北方看到他的踪迹,似是跟着一只商队,还沿路南下,最近,便是在江南一带。”

云菀沁明白了,他这次来扬州,除了陪自己跟勋儿巡游避暑,查看民生,最大目的,便是暗中调查隆昌帝夏侯世谆真正的生死之谜,前阵子每日带着禁卫出去,是密探隆昌帝下落。

那人,果然没死。

既然没死,应该赶紧托人通知朝廷,可京中已经有了新帝,一个旧帝王回来会是怎样的下场?

龙椅上的那人怎会甘心让出帝位?万一新帝毒辣,指不定在接他回京的路上,便会对他不利。

于是,隆昌帝夏侯世谆才秘密潜入回国,先观看势。

她脑子一闪,望住面前人:“所以,他是跟着凤九郎的商队进的大宣?那他——是假自尽么?是怎么避过盘查,混出蒙奴?”

夏侯世廷轻笑:“你不是跟那凤九郎挺熟么,这人交友满天下,哪个国邦的贵胄上层没有他的友人,蒙奴也不例外。隆昌帝为逃脱,在蒙奴重金收买了个低阶官员,投河后,由那官员接应,从河道中逃脱上岸,并没死,在蒙奴偏郊躲了一两个月后,通过官员联系到京城的旧皇党,那些旧皇党生怕我不肯接旧帝回来或者故意拖延,并没上报,只联系了凤九郎,恳求施救。那凤九郎倒也本事大,暗中联系蒙奴相一名贵胄老友,偷龙转凤,将他带出了蒙奴,本想上报大宣朝廷,通知隆昌帝回归,却被他拦阻,于是只得先以商队的名义,带着他一路慢慢上京。”

“那今晚上三爷是跟他谈过?”她问。

他蓦然摇头:“只见到了凤九郎,得知了他的况。他虽跟着凤九郎的商队,却自有栖息地,从来都是主动找凤九郎,估计是怕凤九郎出卖了他,提前上报朝廷。我让凤九郎转过话,我不会害他,让他安心回京。”

“若是隆昌帝真的回京,那你……”她不怕丢弃自己眼下的地位,更不在乎他有没权势,只要跟他还有两个孩子一块儿,什么皇帝和皇贵妃都算不得什么,可隆昌帝一在京城出现,朝上又势必掀起两派口水和对决,就连贾太后只怕也会动摇……

毕竟,当初让三爷即位,是迫不得已,就算三爷治理河山比旧帝更出色,可在贾太后和很多臣子的眼里,三爷始终只是暂时代替隆昌帝,隆昌帝若是回了,龙椅便该归还。

三爷若是让了位,下场会是如何,还会有好日子么。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手指轻轻摁住她朱唇:“有我在,一切安心。”

只这一句话,她再不想要多问什么,一展手臂,圈住他腰。

当初隆昌帝被俘后,他突然从陕西郡回来,连贾太后都有猜疑其中有诡,她怎么会想不到?

为何沂嗣王这样帮衬三爷,他又这样重视沂嗣王?

北方和京城两地建府,加官进爵,容忍沂嗣王的手伸到后宫,宁可绕圈子也不直接拒绝。

若无一般的功劳,一个帝王绝不会这样抬爱一个功臣。

兴许两人早在北边就已暗中达成了协议。

跌落雪莲山谷,应该便是三爷谋算回京拿权的第一步。

在隆昌帝卸去心头大患后,沂嗣王数次请求御驾亲征,隆昌帝欣然前往。

隆昌帝的被俘,只怕也跟沂嗣王脱不了关系。

虽也是因为隆昌帝轻敌和蒙奴人的偷袭所致,可依沂嗣王在前线的经验,迅速反应赶上来救下皇帝,有什么不可以?偏拖到皇帝被掳走。

只怕沂嗣王是被人授意,故意为之。

然后,三爷便能堂堂正正回京。

所以,从三爷回来的第一天到现在,这些年,她从不问他当年在陕西郡的事儿,连他跌落山谷后的事也不多问。

纵是他做的这些事涉及灰色地带,甚至在隆昌帝那派人来看,十分阴狠。

可又有什么法子。

这辈子,仿佛就是还他上一世临终前的债,她爱他,倚重他,他要是在旁人眼中是个狠辣之人,那她便也一起随他堕入万劫之地,被后世人一块唾骂好了。

至多今后竭尽全力,他在前朝,她在后宫,将这一朝的江山点缀如画罢。

夏侯世廷轻揉她秀,察觉她一双纤臂将自己腰身缠得紧紧,有她在,前面有再大的难处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感受得到她此刻若有似无的慌乱,勾起她下巴,目中充满着叫人镇定的光泽:“多想带着你跟两个孩子留在喜欢的地方过日子,可现在,正也是因为你们娘仨,这个皇位,我让不得。我既抢了他的皇位,也不在乎他回京,他想回京,就让他回。只他若是回来,京城恐怕又会有些些轩然大波。”

她五指扣进他指缝,握紧他的手,目中只笑:“怕什么。”

他读懂她的意思,不管如何,她始终会与自己并肩而立。

夜已深,说了几句话,他手一抬,扯下床头雕花金钩上的帐幔,她将他一推,嗔怪:“别,小元宵在,那小子很精的。”苏州避暑别馆一行,白天他就算陪她出去玩得再辛苦,回到别馆,仍是少不了一顿折腾,她简直不知道他成天埋在公务里之余,还怎能有这么充沛的精力。

他干脆就起身将那童床连人带床一块儿抱起来,搬到外间。

春闺暖之后,已近破晓,天将白,有人叩了两声门,只听施遥安声音传进来:“三爷。”

两人暂时松开,他披上长外衫:“进来。”拉紧了帐帘。

施遥安走到帘后,瞥一眼甩在外间的大皇子,隐约嗅到帘内一阵靡靡香,脸色一红。

他打帘走出去,听施遥安禀报了几句,幽眸凝滞,末了,点点头:“嗯,下去吧。”

云菀沁被吵醒,理好了散乱的衣钗,见他进来,问:“怎么了”

“准备回京了。”大事可能近在咫尺,犹动不了他怜惜佳人的心,走到跟前挑起她下颌,“旧皇党已得知隆昌帝还活着的信了,正秘密派人来江南迎旧皇。”

大殿内,气氛僵持。

丹陛上,蟠龙金丝龙椅内,夏侯世廷眸如寒星,刚从江南回来,甫换朝服就上了朝,玄色纱袍上似是还染着风尘仆仆,绣龙敝膝直落于靴尖之上,玉革带中间的佩玉闪烁冷冽的光,却仍是轮廓舒俊,神无波。

旧皇党那边的杨太傅杨敬打从中风后,全靠涂继组和何元中支撑,今天,却连中风的杨敬都上了朝,在随从的陪伴下,坐在一张特赐进殿的肩舆上,虽斜着半边脸,嘴角留着涎,却掩饰不住喜气,嘴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

拓跋骏听得皱眉:“杨太傅,说不清楚就别说,你说得难受,咱们听得也难受!这么大把年纪,回去歇着不好么?瞎掺合什么,想再中风一次么。”

杨敬狠狠瞪一眼这伯爷,嘴巴更歪,想着他是皇上新宠,也不跟他计较。

何元中忙替杨太傅翻译:“皇上,杨太傅的意思是,隆昌帝已经在归京途中,今儿正午就该抵达城门了。”

齐怀恩脸色不悦:“隆昌帝还在人世,确是喜事,可得知踪迹,不应该马上上报皇上么,杨太傅,何大人,涂大人私自将人接应回京,连个招呼都不打,是不是太不将皇上看在眼里了?”

能打招呼么?何元中和涂继祖撇撇嘴,这龙椅是个磁,坐上去了,屁股还能拔得下来?提前说了,由皇上派人去接,隆昌帝能不能顺利回京都是个问题。

隆昌帝在江南一带现身,皇上这次又刚好亲下江南,难道不是为了比他们早一步,将隆昌帝弄到手么?到时隆昌帝还有活路么,幸亏被他们抢先照着隆昌帝了。

想着,涂继祖不阴不阳:“臣等是有些草率了,可皇上即位时,不是也曾说过希望隆昌帝早些回来么,还用罢选六宫来安臣等的心。臣们心急,想要将隆昌帝尽快接回来,一时急了,也是理之中。”

“涂大人说得对,”何元中道,“隆昌帝在北方吃了那么多苦,咱们亲自去接,也能够好生照顾,免得夜长梦多,半路遇着什么波折。”

这是看着旧主子快回了,全身骨头都开始兴奋地按捺不住了?这明显就是在当着臣子们的面,说皇上会拦阻旧帝回来。齐怀恩脸色铁青,见身畔男子并无异样,便也只得心静下来。

景阳王是个有一说一的直肠子,听了旧皇党的唇枪舌剑,眉毛一皱,陡然开口:“何大人这话过分了,你们接隆昌帝进京就能精心照顾,皇上去接,难道就不用心?这是质疑皇上不愿意让隆昌帝进京,甚至想在半路上对隆昌帝不利?”

何元中俯身:“臣可不敢这么说,景阳王切勿乱误解臣的话,这话,可是景阳王您说的。”

朝上一片簌簌议论起来,旧皇党们微微勾起唇。

沂嗣王站在王公一列,只默默看着局势的变化,不一。

景阳王听了何元中的话,似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好,那本王便告诉你们,皇上这次去江南,早就得知隆昌帝人还活着的信,甚至还碰到了带隆昌帝回大宣的凤大人,比你们还要在前面,若是真想对隆昌帝不利,何不抢在你们前面找出隆昌帝,任由你们后来者居上,迎回隆昌帝?皇上甚至在还没回京的路上,就提前通知了本王,告诉本王隆昌帝的音讯,让本王在京城准备迎接旧帝回京!皇上初心不改,一直都秉持当初的信念,代替旧帝行政,有些人,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叫人气恨!”

旧皇党一怔,景阳王素来中立,决不徇私,说话叫人信赖,其他中立的臣子听闻此话,都知道误解了皇上。

旧皇党霎时明白了,这皇上,根本不怕隆昌帝回京,甚至还故意提前告诉景阳王,就是想要借着景阳王这硬骨头、直性子在朝上拉结阵营,让臣子都站在他那一边。

不然,监国的有景阳王和燕王,皇上为何不通知燕王关于隆昌帝的事,偏偏只告诉景阳王?

燕王与皇上关系亲密,一直都是皇上的人,由他帮皇上说话,少了点儿威慑力,由景阳王说,就叫人信服多了!

龙椅上人已经当了两年多的帝王,比隆昌帝还要多一年,在政期间,海晏河清,物阜民丰,再若是让臣子们感动,提前收买了人心,就算隆昌帝回来了,只怕也难得争过他。

当真居心深得很!

一群人一甩袖,全都退到一边,怕什么,反正待隆昌帝回来,他们的希望就又回来了,这龙椅,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准!

日头渐高,阳光从金銮殿藻井的天窗射进来,照得殿内燥热起来,不时有传信兵飞奔进殿,报告送隆昌帝回京的马车到了哪里。

臣子们等着隆昌帝进城门,有些躁动起来。

杨敬、涂继祖、何元忠等人就更是心急火燎,又是喜又是焦,都快等不及了。

惟独丹陛上的人,仍是双瞳晏然,俊毅脸庞一丝汗水都不见。

终于,传信兵又一次跑到了大殿门口:“马车靠近邺京城门了,这会儿正在过城门!”

“哗——”一声,旧皇党们喜不自禁,喧哗起来。

“快,快,过了城门,好生将隆昌帝请进皇宫!”何元中吩咐。

齐怀恩嗤了一声,却见另一个传信兵后脚跑上来,竟是一脸惊慌,抖索着跪下来:“启,启禀皇上……”

“怎么了?”齐怀恩上前两步,朗声问道。

那传信兵支吾着:“马车中是空的——”

“什么?”涂继祖最先一震,杨敬也是老脸煞白,其他臣子也稀里哗啦开了锅。

“人呢?隆昌帝呢?”何元忠上前一把拎起传信兵的衣领。

传信兵哭丧着脸:“不知道,据护送的卫兵说,临近邺京城门时隆昌帝还下车净过一次手,可进了城门,也不知道怎的,马车内空空如也!”顿了一顿,又碰上一封信函,亮在众人面前:“马车坐垫上,仅留下这份信,让皇上亲启——”

齐怀恩匆匆下阶,接过信函,举起来,一扬声:“是隆昌帝的字迹。”

旧皇党臣子们也瞧得清楚,字迹后方还有天子携身的印鉴,顿时希望全部破碎。

隆昌帝竟走了!竟连邺京都懒得进,走了!

杨敬本就是中风的人,一下子从大喜坠到失望,喘不上来气。

齐怀恩将那信函交给了皇上。

夏侯世廷接了过来,纸上字迹龙舞蛇走,潇洒自若,十二个字。

前面八个字写得鲜明,赠尔江山,余入红尘。

好大的口气,这是说他不稀罕江山,宁可逍遥尘世。

这江山是他送的?自己何曾稀罕他赠?早就在金銮殿上静待着他来。

龙椅上,气势修俊凌冽的男子蓦然唇角一动,不知是笑是怒。

后面四个字小一些,他微不可查地一动,只用拇指轻微遮住,将信函收入袖子中。

朝下的旧皇党见隆昌帝离开,一个个跌落谷底,早就乱成一团。

其他臣子也在惊讶过后,垂下,再不多说,今后,这朝上,便只有一个皇帝了,就是座上的宏嘉帝夏侯世廷,再不作他想。

沂嗣王注意着皇上看信的表,沉默许久后,终是开了声,试探:“皇上,隆昌帝信上是有什么事吗?”

夏侯世廷神如一潭无波澜的湖:“隆昌帝已离开了京城,信上只做了告别辞。”

旧皇党一听,更是掩着袖,低头哀嚎起来,却明白大局已定,这天下,再无二主,不消再抱什么迎回旧帝的奢念。

从此便只能一心一意,好生辅助龙椅上的人。

涂继祖和何元忠瞬间老了十岁,见杨太傅身子快撑不住,三人万念俱灰地告退下去。

朝上其他臣子也纷纷告退,夏侯世廷露出几分疲态,却只轻揉几下太阳穴:“燕王和景阳王留下吧,报一下监国期间的事务。”

燕王和景阳王应声:“是!”

沂嗣王不易察觉望了一眼座上的皇上,拱手:“那臣就先退下了。”说罢转身,余光射出几许说不出的意味。

座上人,一双浓敛深眸,将沂嗣王形态尽收眼底。

福清宫,云菀沁正看着乳娘给禛儿喂奶,这几日一回来,每天就抱着禛儿不撒手,小元宵这小醋坛子看着都有些吃醋了。

喂完奶,禛儿咂咂嘴,很满足地打了个呵欠,又想睡觉了。云菀沁让乳娘抱回去睡觉,刚一走,初夏就跑进来,将今天朝上的事前后说了。

他走了?云菀沁心里嗡嗡响。

“听说还没进京就偷偷离开了,还留了封告辞信函给皇上。”初夏道。

这是云菀沁没算计到的事,……可,又似是完全符合他的脾性。

天高任鸟飞,这不就是那人向往的日子么?储君的担子压着他不得不朝前走,登基前夜,他甚至还像个措手不及的孩子一般,跑去找自己倾诉心声……

“娘娘,姚院判来了,在宴客厅。”晴雪进来禀道。

云菀沁有些奇怪,姚院判偶尔会给自己请平安脉,今天却没提前说过啊,心思一动,带了初夏匆匆过去。

花厅内,姚光耀见着她来了,站起身,旁边还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走前几步,脱口而出:“凤老板也回来了。”

凤九郎撩袍俯身:“拜见皇贵——”话没说完,云菀沁已明白,道:“请坐吧。”又屏退了厅内的宫人。

几人在宴客厅内坐下,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最先开口,望住凤九郎:“他真的就这么离开了?”

凤九郎颔,云菀沁道:“他愿意舍弃?”

凤九郎一笑:“那人早知娘娘有疑问,叫我转告娘娘,若要说得荡气回肠,慷慨大义一些,天下数度易主,不是好事,好不容易安定,他的回京,只会让京城又掀起一番风波,内斗不断,北方有蒙奴的觊觎,对社稷有害无益,既有可能致使天下不安,生灵涂炭,又何必回来自寻烦恼,予人麻烦。”顿了一顿,压低声音:“若是以私心出,娘娘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生活,如今,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何乐不为。”

她怔然,却听凤九郎头颈一俯,声音更低:“另有一句话,他叫我私下跟娘娘说。”

她抬眼凝住凤九郎。

“他说,既然他从未对皇上做过夺爱之事,那么就继续给皇上几分面子,好人做到底。”

昔日不夺他所爱,今日也不夺他江山。

这个人,撂下江山,轻轻松松走了,竟还不忘记耍嘴皮子上的轻佻。

她唇角一勾,心里又有些涩,良久才道:“那他今后打算怎么过日子?靠什么生活?”他若是回京,便是放弃帝位,也能封个王侯公卿,就算没什么实权,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可如今就这么只身离开,遁入民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怎么过?

凤九郎笑道:“娘娘别操心,扬州云来茶楼,你不是看得清楚那戏班子有多受欢迎么?简直是一票难求。再过数十年,咱们这些商人留下的是铜臭,王侯将相留下的不过是枯骨,他却说不定能万古流芳。”

果然,那戏台子不是他铺排的,还能是谁。

对他来说,下半生终是能畅快地与最钟爱的戏曲诗词为伍,或许真的是偿了他的夙愿。

上辈子,他无影无踪,下落不明,莫不是也是因为弑母后被贬去了储位,然后浪迹天涯,以戏为伴……

这样说来,大有可能,原来他今生还是逃不了前世的命运,虽过程有出入,可结局到底是一样的。

云菀沁沉默半会,道:“你若再碰见他,只转告一声,就说我会叫人照料好孝儿和定宜。”

若说他在深宫有什么牵挂,恐怕也只有这一对儿女了。

她不知如何还他对自己的宽纵,更不知道如何弥补他眼下受的委屈,也许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委屈,所以,只能在今后的日子,保他一双儿女平安康泰了。

就如她听到他的最后一阕曲,人世繁华扫地空,他尘中却似转蓬,他断送的,世间人都觉得可惜,说不定却没人懂他的欢畅。

——

隆昌帝回京半路留信不告而别,杳无音讯一事后,朝上再无旧皇党,万心归一,只安心效劳于在为天子,贾太后听说隆昌帝失而复得,被迎回途中又杳然离去,叹息垂泪了几日,却也知道对于政局,并不是不好。

现任天子朝政坐稳,彻底取代昙花一现的短暂前代隆昌朝。

朝堂上的气象一新中,却又凝着一股积压的动静。

半月后,下朝后,御书房内。

夏侯世廷照例与几名左右手皇亲和内阁重臣商议国事,黄门急匆匆来报:“魏王在宫外求见。”

这一声传报叫臣子们都一讶,从宁熙末年开始,魏王就软禁在城郊府宅里,后来隆昌帝登基,大赦天下,虽说赦了魏王和那云侧妃的足,可韦家破落成这样,加上朝上掌权的已不是魏王也有自知之明,再不敢进宫了,只安安心心地领着俸禄,保着爵位过活儿,今天怎么会来求见?

臣子们窸窣起来,沂嗣王只眸仁一动,并不说话,只注意皇上的神色。

夏侯世廷并没犹豫多久,道:“传。”

三四刻左右,宫廷侍卫领着魏王进来。

魏王进殿,掀袍跪下:“臣弟拜见皇上。”目光落到上座,有些苦涩和愤愤不平,这人当初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父皇的宠信,哪里抵得过自己一分半毫,可今天坐在上面,被自己跪拜的人,竟就是这个原先自己瞧不起的人。

夏侯世廷道:“魏王此番进宫,是府中俸禄不够,还是想要讨要官职。”

魏王面色一讪,涨红了几分:“臣弟惹了先帝爷的怒气,能够赦了禁足的罪罚就已经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厚着脸皮找皇上讨钱要官?”

“那……魏王进宫是有什么事?”一名内阁老臣开声问道。

魏王见夏侯世廷安然自得的模样,横下心,头一转,目光落到人群中的景阳王身上:“先帝爷在世时,曾经拟了一道秘旨,封存在太庙的高祖宝相后面,因信任景阳王忠心耿耿,不偏私,故让景阳王督管。这件事,景阳王可没忘记吧?诸位大臣,应该也听说过吧。”

景阳王一愣,没料魏王今天进宫是为了这个,道:“确有此事。”

“那道秘旨,父皇是说什么况取出来宣念?”魏王循循善诱。

景阳王照直道:“先帝爷说,若是待他驾崩后,皇位有异样或者变数,便可取出来,当众宣念。”

“现在难道不是该将秘旨公诸于众的时候么?”魏王反问。

众人一怔,隆昌帝方是钦定的储君,半途却由皇上继位,确实算是皇位有异样或者变数。

燕王皱眉:“先帝爷那是怕江山不稳,才备了这后招,如今国泰民安,有必要么?”

“燕王说得是。”拓跋骏亦是响应。

魏王懒得理两人,趴在地上:“臣只是不愿意违逆先帝爷的意思——”

景阳王没说话,望了一眼皇上。

夏侯世廷合了军机黄卷,语气如水:“既是父皇的意思,那就宣吧。只是,既然是秘旨,除了景阳王和几位皇亲,便请各位卿家,暂时先在外面等候吧。”

臣子们遵旨,鱼贯退出了议政殿。

魏王见他爽快,一喜,又道:“不过,还请皇上召个人进宫,这道旨,怕是与他有关系。”

夏侯世廷眉一抬,只听他道:“便是皇贵妃的胞弟,云少爷云锦重。”

景阳王只负责监督秘旨的公正,却不知道内容,如今听魏王一说,分明清楚那秘旨,正要说话,却见皇上一抬手:“宣。”

齐怀恩忙出去派人出宫召云锦重,景阳王亦是带着人去太庙取秘旨了。

半个时辰之后,人陆续汇集到了议政殿。

云国舅从府上被召来,跟在齐怀恩的后面进了殿。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是翩翩少年,一袭素面绿锦袍,衬得唇红齿白,面庞如逐渐开凿出彩的璞玉,一举一动,俊雅有致,拢袖:“拜见皇上。”

夏侯世廷俊威面容上露出难得的微笑:“锦重,你又长高了些,稍后事完了,去福清宫一趟,让你姐姐看看,勋儿也挺想你这舅舅。”

云锦重恭恭敬敬:“多谢皇上厚爱,臣也很想念皇贵妃和大皇子,还有二皇子,臣还没见过呢。”

魏王见姐夫小舅子二人倒是亲近,心头却是不禁嗤笑一声,稍后事儿完了?现在笑嘻嘻,马上你们俩只怕就要剑拔弩张了。

这样一想,魏王心中被夏侯世廷占尽了风头的气儿也消了大半。

正这时,景阳王已从掏出尘封多年的轴卷,站在中间,开始宣念宁熙帝的秘旨:

“人终难辞一死,朕亦不例外,惟望身后社稷安宁,族内平顺,奈何皇家纷争太盛,大宣亦是终不能免俗。待朕宾天后,若皇位有异数,储君有变,为免江山风雨飘扬,尔等可择皇子中的一人,为新帝——”

念到此处,景阳王脸上一变,不敢置信,抬起头,目光环视一群,最后落到云锦重身上,似是不知道该不该念下去。

夏侯世廷只舒展了修指,轻敲案面,声音蓦然加重:“念。”

云锦重也像是没看到景阳王的目光,仍一手背在腰后,站立挺挺。

燕王身边,沂嗣王眸子一动。

景阳王见皇上了旨,喉咙一动:“任新帝者,为云氏锦重。云氏乃朕亲子,生母许氏青瑶,为朕一生倾心红颜。一旦可行,景阳王代朕公布云氏皇子身份于天下,务必倾力辅助云氏——”

魏王唇角一勾,景阳王也是愣住,有些措手不及,不单惊讶这云锦重竟是先帝爷的私生皇子,更料不到这秘旨竟是先帝爷将皇位交由云锦重的旨意——

却见云锦重笑了起来,少年笑声清朗而脆亮,将几人笑得振聋聩,措手不及,云里雾里,还没反应过来,见云锦重一把抢过那秘旨,扯下头冠上的一柄笄,用尖利的勾头“嘶”一声,勾住云绸圣旨,瞬间就撕成了几条,末了还将余下的残骸放到附近的牛油高烛上,霎时,云绸被火苗吞噬,熊熊燃烧起来,哪里抢救得了。

“大胆!”魏王气急,赶紧去踩熄火,靴子底儿都快烧穿了,却已经无力回天了,顿气得甩袖指着云锦重:“你竟敢摧毁先帝爷的遗旨!”

“先帝爷的遗旨是防止有人乱朝,现在风调雨顺,天下无须更换君主,有人却拿着这秘旨兴风作浪,与先帝的意思背道而驰!先帝爷若有在天之灵,一定会准许我这么做。”云锦重振振有词。

“你——!”魏王被他讽刺一通,凭自己比云锦重虚长几岁,扬起手就要去打。

“你敢!我也是先帝爷的皇子,你有什么资格!”少年朗声掷地。

魏王没想道反倒给这小子长了能耐,气道:“本王是亲王!你是是什么?私生子!”

“亲王?无权无势无官无职,被软禁了多年的亲王。”少年一笑。

却听皇上哈哈大笑起来。

魏王再不跟云锦重争,只气汹汹地面朝景阳王:“景阳王是督管这秘旨的,如今被这小子毁了,你看着办吧!”

这小子?这小子可是先帝爷的龙子。难道将他绑了杀了?何况还是皇上的小舅子,皇贵妃的手足。

景阳王就算再大公无私,铁面无,这点儿人世故还是知道通融的,再说了,这云少爷说得也对,难道还真将这秘旨公布出去?

政事成熟的皇上下台,一个没有当过一天皇子、没有任何背景基础的少年上位,对于朝廷是好是坏,不而喻。

隆昌帝一事刚尘埃落定,就不能消停一下吗。

景阳王瞥了一眼魏王,并没做声。

魏王见景阳王不搭理,气急败坏,却也知道没戏唱了,只听上座声音传来,马上又挺直身子。

“那秘旨,放了这么多年,咱们都忘记了,惟独魏王心心念着,今日还特意进宫提醒朕和各位卿家,足可见魏王对先帝实在是孝感动天,也难怪先帝爷在诸多儿子中最是疼爱你。”夏侯世廷不紧不慢。

魏王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怕他的打击报复,真是小题大做了,那旨又不是自己写的,他能给自己定什么罪!只嘟嚷了几句,想尽快告退:“谢皇上夸赞。”

“既如此,齐怀恩,替朕拟旨,酌令魏王阖府去万寿山献陵,终生为先帝爷守陵,也算是满足你跟父皇两人父子深,每日相对的心愿。”男子声若洪钟,袖子一挥。

魏王一惊,是叫自己一辈子守墓么,燕王已吩咐下去:“来人,请魏王出宫,择日出京,去往献陵。”

魏王还未求,已经被两名禁卫进来,强行搀了出去,在燕王的眼色暗示下,还望魏王嘴巴里塞了个布条。

在外面等候的臣子听闻里头的动静,纷纷进来:“怎么了皇上?”

“先帝爷那秘旨可曾宣念了?”

“是啊,是什么旨意?”

景阳王看一眼皇上,正欲随便找个由头,却听夏侯世廷起了身,亲自下阶几步,拉起云锦重的手,道:“先帝秘旨,提及云家嫡子为遗流在外面的骨肉。”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却听皇上继续:“——意即是说,云锦重虽出身臣宦,却是不折不扣的先帝爷的皇子。今日,朕顺先帝的意思,将锦重身份公告于外,”顿了一顿,道:“赐封郡王爵,诸位卿家有什么异议么。”

惊讶过后,臣子们倒也不稀奇了,先帝爷本就是个风流的,在外面留下一点儿半点血脉算得了什么,只没料到是原来是皇贵妃的娘家弟弟。

这般一说,最后得益的还是皇贵妃,本来那皇贵妃就不算世家出身,云玄昶又致仕回乡,京城门户都空了,这会儿娘家一下子多了个郡王,势头瞬间壮大,且这郡王还是当今皇上的异母兄弟!

云锦重并不稀罕爵位,就算前儿皇上和姐姐召自己偷偷进宫,知道了自己身世后,虽然一惊,却也并没想得到什么。

当皇上?开玩笑。

他没这本事,也不想,只说若是有人拿这秘旨危害帝位,到时自己会随机应变,此刻听了皇上的宣布,一时也没料到,可他也知道,皇上是为了姐姐,让姐姐在后宫底气足,而自己若是成了郡王,也能替姐姐撑腰。

姐姐照料自己这么久,自己也该保护姐姐了。

想着,云锦重撩了袍子,跪下来,并不拒绝。

沂嗣王面色微微一黯,仍是不一。

景阳王心内一轻松,这样也算是完成了那秘旨交托的任务,并没忤逆先帝爷,第一个附议:“臣没任何意见,既秘旨上先帝爷已经承认了云少爷是落在外面的皇子,那么封郡王爵位,也是应该!”

臣子们见监管秘旨的景阳王都开口,也都拱手:“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事落定,臣子们都告辞离开,殿内,只留齐怀恩一人伴着,夏侯世廷望着一人的背影,却开口:“沂嗣王留下。”

沂嗣王停住了步子,转过身,待门扇嘎吱关上,拱手:“不知皇上留臣下来,还有什么差遣。”

夏侯世廷并未与他多绕圈子,声音清冷:“沂嗣王与朕的交易,完了。从此,无军令,不得入京城,回你的江北城。”

沂嗣王沉默良久,蓦然笑了起来:“早知道皇上是个爽快的,没料果真是不拐弯。如今皇上这可算是卸磨杀驴?”

御案后,男子声音噙了笑:“你若是想非要当那头被杀的驴,朕也能成全你。”

沂嗣王笑意顿弭,心头一冷:“臣在京城,可帮皇上巩固皇位,维护皇权,皇上赶臣走并没好处。”

“噢,阿轸原来这般维护朕?”夏侯世廷恢复亲昵旧称,令人听得反倒脊骨凉,“你早就知道了秘旨的内容,故意派人放话给魏王,利用他进宫闹着宣念秘旨,这样,也叫维护朕?”

沂嗣王不语。

夏侯世廷见他默认,倒也不怒:“说吧,朕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那秘旨内容的。”

半晌,沂嗣王道:“打从先帝驾崩后,姚福寿被遣返回乡,不巧,姚公公的祖籍恰是江北。曾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臣自然将他迎到府上,好生的款待,原先是皇帝近侍,一下子成了平头百姓,姚公公也吃了不少苦,臣对他将他当亲老子一般的养着。人心都是肉作的,时日长了,姚公公告诉臣一些宫闱秘事,也不出奇。”

齐怀恩心道,果然,那秘旨除了皇上,也就只有姚福寿看过了。不是姚福寿,又还有谁。

“好了,朕知道了。”夏侯世廷似是并不意外,“出去吧。”

沂嗣王见夏侯世廷仍是执意驱逐自己,腮一紧,道:“臣只能说,臣此次的举动,并非针对皇上。臣与皇上一块征战多时,怎会不清楚皇上的能耐,区区一道秘旨,就凭魏王进宫吵两句,怎可能对皇位有影响,臣要是真的有心忤逆皇上,压根不会用这种伤不到皇上的小手段。”

齐怀恩一愣,那是为什么?

夏侯世廷眼眸渐深,微抬起轮廓分明的下颌,凝住沂嗣王:“你若针对朕,倒是好办。正是因为你想害的是朕身边的人,你才不得不走。”

齐怀恩正是迷糊,一听皇上这话,却豁然开朗。

魏王利用秘旨来找皇上的茬儿,是不服气皇上坐上了龙椅。

而沂嗣王利用魏王,却是为了给皇贵妃还一击。

皇贵妃毁了那唐氏,也相当于是挑战了沂嗣王的尊严。

沂嗣王伐北多年的沙场上勇将,怎能吞下女人的气?

秘旨上,先帝让云锦重继任天子,这就是损害了皇上的权利,皇上为保权位,不管于公于私,都有可能会对云锦重下狠手,皇贵妃又能逃得了什么好下场?

就算皇上不让皇贵妃牵连在内,皇上若真杀害了她唯一的胞弟,这事也成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结,怎可能还有相见欢的时候?

沂嗣王见皇上一语点破自己的目的,噤了声。

夏侯世廷不欲多说:“朕不想再看到你,成了婚,就出京吧。”

“皇上为了个女人,便要赶走一个功臣?就算是惹了皇上的一时不快,这么多功劳,还抵不过一个后宫妃嫔?”沂嗣王冷了声。

请旨隆昌帝御驾亲征,隆昌帝前线征战中埋伏,他故意拖延解救时间,令其人被俘,带兵进京助阵劝谏他登基……面前男子能上皇位,他居功甚伟。

夏侯世廷眼皮一动,眸子中两束濯濯幽光有些好笑的意味:“功臣,朕若是想扶植,可以扶大把。阿轸,你不应该自傲你是朕的功臣,而是应该庆幸朕当初挑了你。”

沂嗣王温雅的脸庞一黑,只听他喝一声:“进来。”

殿门开启,一具高大身影跨门进来。

沂嗣王循着一看,竟是宫中的侍卫总长沈肇。

沈肇看了一眼沂嗣王,拱手:“臣愿携身沈家军与沂嗣王共赴北方城池,从此与沂嗣王共同对抗蒙奴!”

沂嗣王牙关一紧,皇上这是要这沈肇分自己在北方的权,这还算说得好听些,再说难听点儿,就是要沈肇监管自己,压制自己,从此边境不再是自己一家独大!

夏侯世廷瞳仁微浓:“沈大人将门虎子,原就有镇压内乱的经验,又当过指挥使同知,更在宫里做过大内官员,有你压境,朕十分放心,今后,江北城邻近的玉龙城地界,交由你看管。”

一转颈,目光飘至沂嗣王身上:“阿轸,是你主动提出离京,还是朕下旨,你自己拿主意。”

语气玩味,又充满着冷肃告诫。

沂嗣王喉结一紧,若自己赖着不走,沈肇独自去往北地,岂不是由着他无拘无束地坐大,占了自己的资源?

心不甘不愿,他拱手,垂下头颈:“是,皇上。”

待沂嗣王离开,夏侯世廷方才道:“沈大人真的决定好了?”

弄个人过去制肘沂嗣王,让他产生压力,他才能乖乖离开。这个人选,夏侯世廷一开始并没考虑到沈肇的头上,毕竟边关不是什么好地方,沈家兄妹与云菀沁的关系他也知道,只没料到沈肇听说了这事儿,昨天竟来毛遂自荐了。

沈肇道,“臣的心愿本就是上阵,去北方能建功立业,更能平衡北方权力。沂嗣王自恃功勋,不将皇贵妃放眼里,便是将皇上也不看在眼里,这个气焰,需要打下来。”

夏侯世廷道:“就怕沁儿会怨朕将你派去那么远的北地。”

沈肇难得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衬得脸庞愈飒爽:“臣视娘娘如妹妹,既是兄妹,心意亦是相通,娘娘一定明白臣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意。”

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为了谁,夏侯世廷还真不知道么,暗中唇角一抽,却笑道:“那卿家先下去吧。”

人散净,殿内一空。

夏侯世廷拿起压在卷宗下的隆昌帝的告别函。

最后四个字,“防沂嗣王”,虽然小,却鲜明。

那日在殿上看到这四个字,让他警觉,开始盘查沂嗣王的私下举动。

这才让他知道,沂嗣王早期收养了姚福寿在江北的嗣王府,还派人暗地联系魏王。

顺藤摸瓜,方知他提前知道秘旨,故意透露给魏王。夏侯世廷估计魏王迟早一日会借机进宫,提出宣布先帝秘旨,便让云菀沁召云锦重进宫,提前说了这事,又秘密安排遣返沂嗣王返江北的事务。

齐怀恩不禁好奇:“隆昌帝怎么会知道要提防沂嗣王,又怎么会好心提醒皇上?”

“沂嗣王害得他丢了皇位,你说,他恨不恨沂嗣王?”夏侯世廷神色微动,“他是做过皇帝的人,该知道,普天之下天子的共同特性,多疑。不过四个字,就能让朕对沂嗣王起疑心,若调查出什么沂嗣王的不轨,他即便走了,也能借用朕的手报复一把沂嗣王,何乐而不为。”

齐怀恩听得愣住,半晌才道:“皇上英明。”又吁了口气,幸亏隆昌帝想通了,离开了邺京,若执着偏要回来,新旧二帝,京城只怕又是不平静。

云锦重离开议政殿,与燕王等人告别后,正想去福清宫看望姐姐,经过宫墙,听后面传来有女子清脆声音:“可是云家少爷?”

云锦重回头,看见是个宫女,点点头。

宫女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凉亭,笑道:“奴婢家主子得知云少爷进宫了,问问云少爷要不要过去看看她。”

云锦重奇怪,跟着宫女走到亭子外。

亭子内,一袭清秀身影见到人来了,站起身,水蓝齐胸襦裙,宝环双髻,腰身不盈一握,笋臂杨柳腰,刚育的胸脯微微隆起,双目如盈湖,看到少年,充满惊喜。

当年走路都带喘,喜欢瞒着表哥胡天满地跑的粉嫩胖娃,已是十二岁的文静小少女。

云锦重咋了咋舌:“你是……”

看起来矜持的少女原来是假象,上前拍了一下他,嗔怪:“你说呢!这才几年功夫!”

旁边一个公公忙道:“云少爷,这是丹阳县主!”

云锦重自然知道她是谁,只是一时没想到她完全是女大十八变,揉揉胳膊。

崔茵萝忙收了手,眸子如小鹿,叫人怜惜:“没事吧云哥哥,我失手了!”又要上前查看:“没把你打疼吧?”

云锦重忙道:“没事。”又没话找话:“县主怎么瘦了这么多,是陕西郡的伙食不好吗?”

崔茵萝捕捉到他偷看自己的目光,笑了起来,望一眼面前少年,还不是变了个样子,眉眼俊美,原先就比自己高,现在……自己居然只到他的肩膀了。长得真高。

她叫宫人都退下,走近几步:“云哥哥应该还没定亲吧?有没与哪家闺秀相好?”

云锦重有些警惕:“怎么了?”

崔茵萝挠挠后脑勺笑:“没事,就是关心关心。”又收起笑意:“我听说议政殿的事了,云哥哥,哦不,应该马上就要叫你郡王了吧?”

一靠近,小少女檀口天然香气扑面而来,云锦重尽量让自己保持坐怀不乱的君子仪态,点点头。

崔茵萝没料他身世竟是这样,刚一听说憾然许久,想不到先帝爷竟然这么重视这个私生皇子,这会儿悄声道:“那你不觉得委屈么?真的甘愿让给表哥?你也很能干的,连中两试,旧帝都夸过你,比同龄人不知胜过多少。”

云锦重一怔,浅笑:“考场上的本事跟坐天下的本事,不一样,臣有自知之明,也从来无心,更从来没将自己看做过什么皇子。当皇帝也没什么好,至少,因皇上这帝位,我姐姐便过了不少坎儿,幸亏皇上对她一心,不过像姐夫这样的皇帝,又有几个。”

崔茵萝抱起双臂放在脑后:“噢?那云哥哥若是当皇帝,也会像表哥一样,只要一个贵妃吗?”

“县主不要乱说,被人听到可是不敬之罪。”云锦重眉一皱,严加阻止。

“咱们私下说说,怕什么,难道皇上还将你我的脑袋砍了么。”崔茵萝扯扯他袍角儿,眨巴眼,这个云哥哥,比小时候还要守礼了,真是的,又亲近了几寸,“还是云哥哥怕我被罚啊?那你会帮我挡罚么?”

云锦重见她拉着自己袍子不放,鼻梁飞起一抹赤,语气却愈严厉,若不是看她是女孩儿,又是宫里的贵人,要一手拍过去了:“丹阳县主请自重,松手,被人看到了。”

“那你要谁当贵妃?”她紧逼不放。

这丫头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云锦重无奈,崔茵萝势必要得到个答案,瞪了一双美目望著他。

隐约听到有脚步传来,他一颗心都要跳出来,生怕被人看见,不满地瞥面前顽皮少女一眼,蚊呐了一声,趁她不注意,背着手,埋头大步走了。

崔茵萝咯咯抱着肚子笑起来。

——

三日后,沂嗣王主动请旨离开邺京,奏请上表明,北方战紧急,若无皇上特旨,再不返京,天子准奏,继而另两道旨意也一块下,赐沈肇为镇北将军,戌守玉龙城,另依照先帝爷宁熙帝的托孤遗愿,赐云府少爷云锦重为郡王爵,封号淳,另赐郡王府邸和奴从、外宅、田地等。

最后,下旨降被俘后失踪的旧帝夏侯世谆为恩国公。

沂嗣王和沈子菱的婚礼因为男方提前突然离开,提前进行。

婚后七日,沂嗣王夫妇北上,去了江北城,沈肇在府上做准备,随时携沈家军后继跟上,去往玉龙。

临走前日,夏侯世廷来福清宫,正抱着禛儿逗玩,云菀沁坐在旁边,不时也笑着逗逗老二,只想起沈肇马上也要走,有些不舍得,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今生沈肇居然还是去了北方,而且也是同沈子菱一起。

沈子菱是随夫同去,倒是理之中,可沈肇离开,却又是因为自己,他是怕沂嗣王在京城会继续为祸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今生去往北方,毕竟是堂堂正正,光耀门楣的事。

“沂嗣王是沈大人的妹夫,由沈大人在北方监管沂嗣王,合适么?”她蓦然开声。

“两人是亲戚关系,监管人未免旁人说三道四,反而会更加公正严明,不会徇私,”夏侯世廷目一闪,望向她,意味深长,“何况,妹夫算得了什么。爱妃在沈卿家心目中,绝对是比一个妹夫要强得多。”

“说什么呐。”她打开他伸过来的手。

他笑起来,也知道她心意,揽住她腰肢,贴近她耳下:“放心,玉龙是个好地方,沈肇年纪轻轻就能掌管北方一座城池,还有什么委屈?只要他肯为朝廷忠心实干,朕大把机会给他,绝不会叫你这大哥受委屈。”

云菀沁心内主意一定,道:“我想让沈大人带个人一起去,三爷能答应么?”

“谁?”夏侯世廷一疑。

她附他耳边吐出个名字。

他眉宇一动,是莫太嫔。却又释然下来,前阵子太妃太嫔们去宫外庵堂祷告拜神,包括那莫氏,女眷便是由沈肇领着禁卫护驾,那段日子,指不定这两人有什么接触,动了尘心。

两人能不能有什么未来,她不敢保证,只是不想不到二十的妙儿,一生就这么葬送在后宫里。

那日从庵堂回宫,她因协理后宫,去正阳门接过太妃们,亲眼看到了妙儿进宫上轿之前,回头看沈肇的目光。

横竖妙儿除了自己,再没有五亲六眷了,不如出宫去寻自己的小日子。

后宫少一个先帝爷留下的太嫔,又有谁会多心。

五日后,太嫔所未央殿内传出音讯,宁熙帝遗孀贵人莫氏因急病溘然长逝,遗体入棺,连夜送出宫,去往万寿山的妃寝安葬。

三日后,沈肇领沈家军出京,前往北方玉龙。

细雨微飘,沈家军在京外十里的羊草坡停驻,年轻将军勒令队伍等待片刻,独自下鞍,拉着一辆小巧的马车,上了不远处的小丘。

丘上,亭子中,年轻女子身穿民间妇人的粗衣简服,褪去脂粉繁华,面色如少女一样执着和坚持,已经提前等了三日。

见到男子的身影,女子眼睫一闪,举着伞,几步下阶,倾身一福,眸中仿似染了亭子外的雨雾,闪烁着晶莹光泽。

“从此,劳烦将军多多关照。”

季节一变,花开富饶,草生葱郁。

后宫议论,皇上在朝上宣布了立后之事。眼看福清宫的皇贵妃,便要正式成为后宫之主了。

对于皇贵妃册立皇后的事儿,朝上大半臣子并无异议,这本就是顺其自然的事了,只小半卫道士臣子仍是嘴巴免不了多叨叨两句。

深得帝宠,育有两子,娘家同母弟为当朝郡王,这三点,便已经是后宫女子最能傍身的砝码,还能有什么好说,无非便还是将皇贵妃在隆昌朝当过美人的事儿,翻来覆去地说。

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寡不能敌众,说归说,满朝的赞同附议浪潮中,该办的仍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午后阳光暖暖,许是天气渐热的缘故,云菀沁最近困乏,午饭后小憩会儿才起身,刚翻看了会儿内书馆送来的小元宵近日的课业,又叫人抱了禛儿来。

初夏几人从外面走来,嘴巴里犹自叽叽喳喳,云菀沁只当三人又在说朝堂上那几个劝谏皇上对立后事再考虑的官,笑笑:“又怎么了。”

今儿几人却不像平时撅嘴骂那几个陈腐老臣,初夏与晴雪和珍珠对望一眼,几步上前,轻声道:“娘娘,听齐怀恩说,皇上将翰林院的严大人、甄大人、罗大人他们几个叫去了御书房。”

乍一听没什么,一琢磨,云菀沁嚼出味了,这几人不是编撰天子实录和录史的吗。

晚间,夏侯世廷来来了福清宫,进了内室,神色有些疲倦,可双目却灼灼,很有精神,云菀沁过去给他褪下外面的披风,开口:“三爷今天召过史官?”他见她听说了,点点头,沉吟须臾:“隆昌一朝,短如流星,还未来得及施展就终结,无须供后世观摩。”顿了一顿,又道:“若无隆昌朝,便无云美人。我不会让你背上这个二嫁的名声,再给后人埋汰。”

果然。她心头一动,虽然差不多能肯定了,可亲耳听到还是讶异。

他令史官篡改了朝代史,抹杀了隆昌朝的存在。

历史本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胜者为王,谁当家,这一段历史就是由谁说了算。

前世并没太子夏侯世谆的隆昌朝,这一世,果然也是一样,至少在后世人眼里。

男子环住她腰,沉声从耳边传来,语气包含着柔的憧憬,又有几分调笑:“准备好受册大典了么,朕的皇后。”

一声皇后,将她心绪拉回来,只觉男子大手裹住自己手,心头暖意洋洋。

受册当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

奉天殿内,红毯几丈,从殿外的丹墀下,一直延绵至殿内的玉阶上。

乐鼓三响,云菀沁在宫人的搀扶下,站在大殿中心。

比起当初册封皇贵妃,今日观礼的人数多了几倍不止。

身边两侧和奉天殿外,聚集了执事官员和百官,一片人潮,目光统统聚焦在中间那一袭正红宛如彤云的女子身上。

有了册皇贵妃的经验,册立皇后大典,云菀沁应该算是驾轻就熟了,只是没料到人这么多,都快有些透不过气儿来,比初次册封皇贵妃倒还要紧张。

承制官传制皇后受册开始后,内史令端着宝册走过来,向云菀沁跪拜,然后开始大声宣读册封诏书。

丹陛上,身着衮冕的帝王幽眸修唇,长眉入鬓,风华威姿,令人不可直视,双目中的柔和与鼓励,却只朝着下方一人。

宣读完毕,云菀沁从内史令手里接过了皇后册宝和诏书,行过跪拜礼,正副使朗声:“皇后受册礼毕。”

音乐奏起,礼部官员立刻派人到正阳门外,去宣读诏书,向天下公告新后册立的事。

她吁了口气,总算完了。

他见她额前香汗淋漓,从宫人手里接过她的手,帝后二人站起来,接受皇亲国戚和百官恭贺。

百官一个个鱼贯经过拜贺,恭祝声潮阵阵。

“喜欢这件礼吗。”男子低语。

登上至高凤位,却抵不过身边有他。

朝贺时辰不短,他察觉她百无聊赖,还不时轻蹙秀眉,知道站长了辛苦,为分散她注意力,悄悄与她说话:“能坚持?”说着,趁人不注意手一滑,扣住她的手,在喧哗声中,双目仍旧直视下方。

“不是已经坚持到这一步了吗。”她微微一侧脸,朱唇轻启,头上凤冠如欲火,衬得肌肤赛雪,天下无双的国天名香,袖子下反手一勾,紧紧环扣住他手。

十指紧扣,两心归一。

他感到她手心出了汗,将蒲扇般大掌抵住她后腰,当她的天然靠背:“上次册封皇贵妃时都不紧张,怎么这次还差劲了。”

正巧恭贺步骤结束,礼官一声下,群臣齐齐跪下为帝后行礼,她再不迟疑,趁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朝下,踮起脚儿,附他颈边,吐出几个字。

想来想去,他还求什么?这份礼,才最符合这忆女成狂的男人的心意。

夏侯世廷却并没她预料中的高兴,目光瞟向她层叠朱红绸缎后的小腹,眉宇一紧,连平身都顾不得说,低道:“不是用……”

生了禛儿以后,他再不愿意她受生育之苦,又开始采取之前的措施。

那玩意儿不居然这样不保险?岂有此理!这简直是诛九族的罪!

皇上没有叫人平身,所有人只能跪着,连头都不敢抬,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齐怀恩望向帝后二人,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殿中气氛紧绷绷的。

她脸色一红,声音似蚊子一般,很不好意思,纤声:“不是有针吗……”偷偷扎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眉头终是舒展开来,握紧她手,示意齐怀恩过来。

齐怀恩附耳听了天子一番话,大喜,面朝诸臣:“皇后娘娘有喜,皇上大赦天下!”

她还没来得及后悔现在就跟他说了,已被丹墀下的恭贺声湮没。

殿内喜气洋洋,妙音缭绕,殿外阳光灿烂,国祚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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