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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薰初回公仪家的第三个月,有友人来找公仪斐斗鹰,半空中两只苍鹰以厉喙相迎,彼此攻势凌厉,一只鹰负伤甚重欲求庇护,后面那只鹰一心求胜紧追不舍,两只鹰直直冲向看台上的公仪斐,被坐在一旁的公仪薰以九节鞭瞬间击杀……最后赔了友人不少钱。这是第一次,公仪薰对公仪斐表现出极端的保护欲。尔后两年,类似事件不知几多,公仪家因此赔掉的钱也不知几多。同时,因谋划伤害或即将伤害公仪斐而死在公仪薰九节鞭下的刺客也不知几多。简称三多。
我兄姐虽不少,但全是同父异母,且同他们素无往来,不能确切理解所谓姐弟兄妹之情,自小最亲厚的怕是君玮,但想象中,假如有一天,爱好写小说的君玮希望得到某位名家的传世孤本,而名家的儿子表示只有我嫁过去才能给君玮这孤本,我想了一下,有没有可能自己主动嫁过去,最后觉得就算君玮用棍子把我敲昏强制嫁过去等我醒了也要自己跑回来……但是,面对类似的事情,公仪薰却主动点了头,仅为一本棋谱,为帮胞弟拿到最中意的生辰礼物。
传说中,对方已将彩礼送上门,公仪斐才知晓此事,几乎是扔的把一队彩礼外带管家小仆丢出公仪家大门,素来泰山崩于四面八方都能面不改色保持微笑,却在这一次动了真怒。尔后,原本就算不上亲厚的姐弟关系日渐疏远,直至今日,按照仆人们的说法,公仪斐似乎已当自己根本就没这么个姐姐。
公仪斐说公仪薰脑子有问题,我想他不是随便说说,大约经历了那些事,他是真的觉得她的脑子有问题。但他不了解的我明白。无论他们如何认为,我知道,公仪薰就是卿酒酒。诚然,那个山门前撑着油纸伞的卿酒酒已经死掉了,但这世间有一种生物,以意识游丝和精神残余凝聚出新的形体,凝聚后生前身后事通通忘记,恍若新生地来到人世,这生物的名字,叫做魅。我不相信卿酒酒是公仪斐的胞姐,公仪家历来对双胞胎的处置从不拖泥带水留人空子。倘若卿酒酒不是,那以卿酒酒的精神残余凝聚出的公仪薰自然也不会是。
可归根结底,只是我的直觉罢了。
君师父希望我出门在外少惹事端。我小时候认为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长大了被逼无奈地觉得很多时候无知是福,对这世间了解越少,越容易快乐满足。自此,好歹克制住了接近公仪薰的冲动。
但我没有去找她,她却来找了我。
这一日冷风乍起,客居小院里紫薇花随风飘摇,艳紫深蓝,起伏成静海里一片粼粼波浪。公仪薰分花拂柳而来,悠然白衣若隐若现,似一朵浪花及至眼前,隔着一扇轩窗同我对望,半晌,淡淡道:“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是只魅,而你是个,被烙印了华胥引的死人。”
尽管对她来找我干什么已有所猜测,但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预知的开场。我打开门,请她进来:“传说形魅由精神力凝聚而成,最易感,看来果然如此,一般人可看不出我的精神游丝和活人有什么不同,更不用提封印在我身上的上古秘术华胥引。”
她微垂了眼睫,没有情绪的一双眼,眸色带一点蓝,似有万水绕了千山映了蓝天,天上天下一派细雪。
我撑了腮帮看她:“你是为的什么来找我?是想要我帮你织一个梦?既然你听闻过华胥引,那么想必也知道,让我织梦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盯着她的眼睛:“这代价你付不起,一只魅的生命,对我毫无意义。”
她抬起眼睛,目光扫过窗外起伏的紫薇花:“织梦?助我凝聚的秘术师倒是曾提起过华胥引这门功用。可我并不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虚幻梦境。我不知华胥引织梦需要什么代价,天下怕也没几个人知道。我想要的比那真实得多。”她看着我:“你一定可以看到,封印在我身体里的,关于前世的那部分记忆。”
腮帮擦过手掌撞到桌子,砰的一声,可见这件事多么令人震惊,倘若有转生之说,形魅差不多就相当于人的转世,就像我们出生都不会带着从前的记忆,魅亦如是,怎么可能有所谓关于前世的记忆。
大约看出我心中疑虑,她雪白手指置于眼睑之下,正是泛蓝的一双瞳仁:“这里,封印着我作为人类的记忆。据说我死在七年前,尔后秘术师用五年时间助我凝聚,提取了死前残存的关于过往的意识,封进两颗珠子,放进了这个新凝聚出来的身体里。但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没有那些记忆,我什么都不是。”
我奇怪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来找我?让那个秘术师解开封印就好了,这样,你就是完整的你了。”
风拂过窗棂,她眼中闪过一些东西,来不及捕捉便归于静谧:“子恪说得对,那样年轻就死去,不会是什么好的人生,那些记忆不要也罢。他请人助我凝聚,据说我前世欠阿斐良多,唯一心愿便是能有所偿还,借此机缘重新活过来,就当是一个全新人生。可我近来却想,再怎么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称之为美好的回忆,子恪送我回公仪家时说,阿斐一直很挂念我。可如今,却让我怀疑他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封印在我身体里的这段记忆,秘术师是没有办法看到的,如你所说,他们只能解开封印,但那些令人痛苦的不好的回忆,我并不想知道,只需要那些美好的东西,就足够了。华胥引当可以做到这一点,若你愿意帮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尽力帮你拿到。而我的记忆,你看到之后,请把那些好的事情讲给我听。”
她说得不错,华胥引的确可以看到封印的记忆,这道理如同窥探他人的梦境,只是陷入她的记忆时需注意自身安危,除此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耗费。
良久,我轻声道:“子恪?陈世子苏誉的……表字?”
她看了我一眼,略点头道:“是,苏誉,苏子恪。”
我笑起来:“我可以帮你,我什么都不要。”
君师父救活我,为的是让我刺陈,转眼已出门许多时间,却一点也没为这件事做准备,此番,正好可以借她的记忆打探打探虚实。差点忘了,公仪家七年前,还是陈国的一条手臂
柸中雪之第三章(1)
公仪薰说她只想知道记忆中那些好的事情,看来,这是个不容易想太多的人,真是恨不能将她引荐给君玮。
有些人想得太多,做得就少,而一心做事的人,想法往往比较单纯。仆人们暗地里讲这两年公仪薰在公仪家所作所为,不管是什么事总归是干了不少事,可见着实是想得比较少。其实人生在世,不管做多做少,乐在其中就可以,当你快乐,你的世界也会快乐,在你世界里的人也会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缘分的人,他们的世界才会有重合的部分。我想,公仪薰找我帮这样的忙,是要找到自己同公仪斐重合的那部分世界。
月圆之夜,白衣的公仪薰再次来到我客居的院子,据说今夜外厅正举行怀月明节的宴饮,想来无人会打扰我们。小仆将碧纱橱安置在院中葡萄架旁,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壶壶碧色翡翠,凉月悠悠,照进橱中一张轻榻、一床软褥、一只绘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
刚安置好,公仪斐翩翩白衣的身影就出现在院门口。十来步外看着碧纱橱前的公仪薰,没什么表情:“找了半日,你竟在这里。”
公仪薰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月光投下一个颀长的影子。
公仪斐淡淡瞟她一眼,目光移向我,秋水桃花似的一双眼攒出笑意:“既然家姊亲近君姑娘,便请君姑娘今夜代为照看家姊了,切勿让她走出这院子。”
我懵懂看着他,不知何意,而他已转身离开,迈步前顿了顿:“一年前那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
半晌无声的公仪薰旋身捞开纱帘,我终归好奇:“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合衣躺在榻上,淡淡道:“无事,世家大族关于怀月明节的宴请,大约你也有过耳闻。”
我确实有所听闻,公卿世家常在月圆夜筹办这样的宴请,说得风雅正直,“感明月入怀,邀君歌饮以纪流光”什么的,实则不过以淫乐为手段的社交罢了,宴上歌姬舞姬任人挑选做乐,可想糜烂成什么样。晁朝至此七百年,留下的纸醉金迷的风俗,怀月明节便是其一。
我坐得靠近床榻一些,她闭上眼睛,淡淡续道:“去年公仪家的怀月明节,各方家主赴会,那夜我在外游逛,碰到两个喝醉的客人,被误以为宴饮上献舞的舞姬。”
我移了移枕屏,帮她挡住侧旁的夜风:“然后呢?”
她的手抚上额角,依稀疲惫模样,嗓音却漠然至极:“然后?我卸了他们的胳膊。一人一只。”
我说:“这……”
她淡淡道:“阿斐很生气,我似乎总是惹他生气,或许,我由着那两个家伙轻薄,他就不生气了?”
我想了想,道:“也许,他是气他们竟敢轻薄于你。”
她的手从额角放下,睁开眼睛,冷冷看着我:“那种话,我不会再相信。”
浮云掩月,落花缤纷,淙淙琴音里,软榻上公仪薰呼吸渐匀,大约已入睡。这琴音并非华胥调,只是有助眠功能。魅这种生物游走于星辰法则的边缘,其实是没有所谓以命为谱的华胥调的。我说不需要一只魅的生命,她付不出那样昂贵的代价,其实我也织不出她的华胥之境。但好在有幻之瞳这种东西存在,又幸而她的愿望只是让我帮她看看被封印的记忆。对于形魅而言,精神先于肉体产生,精神和肉体相对于人类的紧密磨合,更像是两个蹩脚凑在一起的东西,极易被分开,这样不被肉体过多束缚的精神也极易被窥视。鲛珠之主以华胥引催动自身意识窥视这类精神的能力被称为幻之瞳。在对方精神极平稳的情况下,不要说只是被封印,就算是被加密的记忆,幻之瞳也能清晰解读出来。当然这种事其实是不太道德的,一般我不会轻易去解读一只魅的记忆。主要是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魅。假如慕言要是只魅,我天天没事儿就解读他的记忆玩儿。
闭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陆离。乱石白沙,古树枯藤,凄凉风景快速穿过身体。寒泉里荒鸦扑腾,刹那间一团白光爆裂开来,似坠落的点点晨星。耳边冷雨淅沥,陡然大开的视野,可见辉煌山门前,一副五色帘,几块青石板,白衣少女接过白衣少年手中的黑玉镯,微微抬高的油纸伞下,一张冰雪般的脸毫无表情。那是卿酒酒,也是公仪薰。原来,这果然是他们初识情景。
那夜所见一一掠过眼前,想了一会儿,觉得要节约时间,拍干身上零落的冷雨,果断地跳过此节再去捕捉下一段意识。闭眼睁眼之间,恍若迈到天的尽头,眼前一片浓黑。
我有点害怕,拽紧了衣袖,慕言不在,终归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半晌,待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也没那么紧张了。极细的一声灯花爆裂后,终于看到光明从地底漫起,沿着衣裙爬上来,一点一点盈满眼睫。耳边响起轻浮歌声,虚无景物贴着光亮显现,似一幅晕开的水墨图。
极目四望,人影幢幢。抬头往上看,吊顶上悬了盏巨大的枝形灯,青铜灯柱似九层宝塔,十七个灯碗里黄焰灼灼,照得整个大厅有如白昼。天井围栏式的高阔主堂,正中一处以云石砌成高台,三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台上,左侧女子正怀抱琵琶垂首弹唱。四围两丈远的地方摆满客椅,落座皆是男子,从十三四少年到七八十老翁,要是招募兵役也能如此齐心,这个国家就太有前途了。二楼俱是雅间,雕刻精巧的围栏后悬了好几层帘子,招待的想必是贵客。我想了半天,搞清楚身在何方,捂着眼睛暗叹一声,觉得怎么能和青楼这么有缘分呢。尽管有时也想表现得潇洒不羁,但着实没有执念觉得这辈子一定要逛一次窑子才显得不虚此行。命运却善解人意过了头,在十三月的生意里逼我逛一回,今次又莫名其妙逼我再逛一回。且看阵势,这回还正撞上人家青楼遴选新花魁暨新花魁开苞的竞价大会。心情真是难以言表。
台上红衣女子一曲乍停,楼上楼下竞价四起,扬起的价牌一路飙升,可见一世风流不如一夜下流。但花魁的初夜,负担得起的毕竟是少数,大浪淘沙后,独留下二楼两个雅间的客人争拨头筹。真是搞不懂,这些人拿这么多钱买一个姑娘,只能睡一夜,为什么不拿这些钱去娶一个姑娘,可以睡一辈子。
垂地的珠帘将出价人挡得严严实实,被唤作隐莲的红衣女子身价已抬至三千零五金。之所以有个零头,在于无论左雅间的客人怎么出价,对面雅间总会不紧不慢不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