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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听他的。伐好的巨木失去了拖曵,轰隆轰隆巨响着,向山下滚去。那道腐朽的城门经受不住撞击,轰然崩塌,巨木沿着山道迅速地滚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宣祖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突然,一阵惨叫声从山下传了上来。
士兵们停止了奔跑,跟宣祖一起惊讶地向外看去。
一条血迹从靠近城门的方向发起,如饱蘸着浓烈鲜血的巨笔,在整条山道上挥出浓墨重彩的一划。
断碎的尸体,被一股大力扯碎,然后凌空抛起,溅在两边的山体上。剩下的几个逃过一劫的倭兵,脸色凄惶地龟缩在山道的角落里,连枪都握不住,不停地惨叫着。
冲上羊肠小道的倭军,竟几乎全被戮尽!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神明显灵了吗?宣祖狂喜着向下望去。他终于找到了杀敌的功臣。
——一根根巨木,凌乱地堆积在倭军营地里。几座大营已被撞得破碎。树木上沾满了血迹。那道惨烈的血痕,是这些滚落的巨木造成的。狭窄的前肠小道,让倭兵们根本无法躲闪,山高百丈,巨木从山顶滚下去的万钧之力,让血肉之躯顷刻就被撕裂,比什么武器都好用。
宣祖兴奋的连声音都在颤抖:“快!快伐木!都给我推下去!”
“哇哈哈哈,我是天下最伟大的昏君!”
他挥舞着雌雄双鞭,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幸州士兵们也如梦初醒,急忙将刚才伐下的,准备建造鹿台的木头、石头全都顺着羊肠小道推了下去。
石头不够了,他们就拆房子,拆城墙。
士兵不够,全幸州城的老弱妇孺都动员起来,挖石头,伐树木。呕心沥血,不眠不休。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掌握了必胜的钥匙。
这座城不会陷落。
在一个昏君的带领下,他们能够打赢这场战争!
第二十章 玉几君臣笑语空
当朝阳变为正午的烈日时,笼在大同江上的雾气终于全部散去。一队鲜明的仪仗正缓缓从地平线上走来。
宣祖躺在轿子里,踌躇满志。申泣骑在高头大马上,也是得意非凡。
这场胜利,几乎全歼了三万倭军,不但击垮了他们想夺取幸州、活捉宣祖与储君的野心,而且令倭军士气遭到了重创。他们再也不能将高丽人当成是板上鱼肉,任其宰割。
宣祖拈着须下的几缕胡须,得意洋洋地摇晃着脑袋。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个骄傲的王者。连他也一定会刮目相看吧。一想到卓王孙那冰冷的眼神也不由得会改观,宣祖就忍不住笑容满面。
他一定会受到盛大的欢迎吧。
并没有盛大的欢迎。
平壤城中的军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欢唿朝拜。宣祖不禁满心失望。
也许是报令官并没有及时赶到平壤城内?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宣祖思索着,停在高大、宽广的阶梯前。他走下软轿,向台阶上爬去,台阶顶上是殿堂,殿堂中有一只巨大的龙椅。本来宣祖坐在椅上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但现在,他觉得自己配得上这张椅子。
他取得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
他慢慢爬上台阶,平壤城中的喧嚣似乎离他远了些,他兴奋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每个人都愿意站得高些,或许是因为高处能够使人冷静。
宣祖发觉自己又一次错了。
并不是没有人迎接他。迎接他的人正站在龙椅边上。
卓王孙。杨逸之。
宣祖一惊,急忙望向卓王孙的脸,见到他神色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宣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本能地向龙椅走去,但在快到的时候却站住了,脸上堆起笑容,看着卓王孙。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沈唯敬。沈唯敬脸上就总是堆着这样的笑容。这个想法让他很恼火,他是天皇贵胄,不该像个市井小人才是。
但他无法止住这样的笑容,只好呆呆地看着卓王孙。
卓王孙轻轻扬了扬眉,算是招唿。宣祖忽然紧张起来。他想起了碧蹄馆大捷。这次幸州山城之胜,虽然难得,但比起那次战争,确实算不得什么。
卓王孙会认可这场胜利吗?
宣祖忽然不那么确定起来。刚才的志得意满也无影无踪。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焦虑地看着卓王孙。
像是等待着一场审判。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胜了。”
宣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自己方才的神经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在担心什么呢?他当然是打了场大胜仗回来,这毋庸置疑。就算卓王孙也不能否认。
何况,任何人都是喜欢胜利的,卓王孙当然也不例外。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卓王孙依旧微笑着。他的笑总是从眸子深处缓缓漾开,却又停在唇际,凝结为一个讥诮的弧度。
这一切,让这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很好。”他看了杨逸之一眼,似乎在强调这场胜利。
单论对这场胜利的期待而言,杨逸之绝对强于卓王孙。无论如何看,这都是个普天同庆的结果。杨逸之也不禁展颜。
卓王孙的笑容却突然一冷。
“灵山城。”
“你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灵山城。”
“我命你现在就出发,带上储君、申泣。”
宣祖立即窒住:“你……你说什么?”
卓王孙脸沉下去。
“灵山城。储君。你!”
他的语调冰冷,已不容任何人反驳。这已经是个结论,不需要探讨的结论。
宣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幸州山城的胜利是如何得来的。与其说是高丽人民的胜利,不如说是幸州险峻地势的胜利。而灵山城坐落在平原上,四处无险可凭,随时暴露在倭军铁蹄的冲锋之下。何况,在连年的战争中,灵山城几乎早就成了废墟。
如果说将他送往幸州山城还有战略上的考虑,那么,去往灵山城就纯粹是送死!
宣祖的声音中夹带了一丝哭腔:“我能不能……能不能回幸州?”
卓王孙并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说,他的面容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宣祖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崩灭了。他瘫倒在椅面前,几乎站都站不起来。
早知道结果是这样,他还不如死在幸州城的鹿台上呢!
他为什么非要回平壤城报喜呢?他,为什么不藏在幸州山城里,享受自己掌控的平安呢?他为什么非要自行送到这个人面前,接受这个人的审判?似乎,什么事都需要得到这个人的许可一样!
宣祖心中的充满了悔恨,眼巴巴地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并没有感到惊讶。
卓王孙的目标,是让高丽人自己拯救自己。在幸州山城取得了胜利,自然就要换一个地方,挑战一场更艰难的战争。
但,灵山,却太艰难了一些。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非得这样吗?”
卓王孙缓缓转过头:“知道这次随着公主前来的,还有谁吗?”
杨逸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缓缓摇了摇头。从汉城回来后,就疾驰津梁滩,他没有时间去关心其他。
卓王孙凝视着他:“杨大人。”
杨逸之身子一震。父亲大人也来到高丽了么?
卓王孙淡淡道:“你该去看望他了。”
杨逸之沉吟片刻,卓王孙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得不遵从。他缓缓转身,向迎宾馆走去。
宣祖哀怨的眼神目送着他走远,终于变成绝望。
杨逸之跪倒在明堂之上,跪倒在自己严父面前。
他感觉到深深的愧疚。自己在高丽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为父亲大人增添荣耀。想到自己的犹豫与彷徨,不由得又增添了几分惭愧。他知道,若是父亲大人在此,一定会为百姓溅血以争。
但是,他该怎么办呢?
他知道卓王孙是个暴君,用残暴与无情统御着这场战争,但他却没有反抗。
或许,是因为他还将卓王孙当成朋友。
或许,是因为他对卓王孙心存愧疚。
他只能顿首在地,期待着或许一个仰望,能够为他带来光明。
杨继盛望着他。
阳光照在这个男子身上,使他的白衣鲜亮、灼目。但同时也留下了阴影。正如这个男子的人生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身上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
或许他适合做一位魏晋时的狂狷名士,而这个礼教严明的时代不适合他。
他望着他,每次心情都极为复杂。
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感到骄傲,还是愤怒。
这样的儿子,或许并不是他想要的。
即使带着光辉与荣耀。
“起来吧。”
杨逸之又磕了个头,缓缓站了起来。在父亲大人面前,他永远都不敢抬头,他斜斜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窗外又开始飘零着细细的雨,父子俩都沉默着,凝视着脚边的光线缓缓转移。
突然,家丁匆忙高声道:“公主驾到!”
杨继盛跟杨逸之都是一惊,急忙站起来准备换装迎接,银铃般的声音却已经到了堂前:“干嘛这么客气?我就不能来拜访杨大人?谁也不准起来,我自己进来就行了!”
声音豪爽甜美,充满着公主式的任性,但多了一丝亲切。话音未落,公主已踏进了堂中。
她穿了一身桃红色的便装,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窈窕矫健,外面披了一件绣凤大氅,将身子裹住,她一走进来,立即抱拳向杨继盛行礼。
明朝正是礼数最严明之时,公主是君,杨继盛是臣。哪有君给臣行礼之理?杨继盛大惊,急忙跪倒还礼。公主俏脸一板:“杨大人可是看不起在下?”
杨继盛心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早已根深蒂固,事君如事天,哪里敢看不起?急忙道:“老臣哪里敢?公主千万不可如此,折杀老臣了!”
公主扑哧一笑:“这就折杀了?日后还有你折的呢!”
说着,眼波盈盈,斜觑了杨逸之一眼。杨逸之当然明白公主话中的含义,但老父在堂,哪里敢说什么?急忙低下了头。
杨继盛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公主素来顽劣,既然如此说,也不一定必须行君臣之礼。好在此地也没有外人,马马虎虎就算了。只是堂堂公主,言必称“在下”,一嘴的江湖气,未免让人皱眉。
但也没有外人,还是算了。
公主面容忽然一肃,道:“在下此来,有一件要事与杨大人商量。”
杨继盛将公主让到上方自己的座位坐下来,自己坐在杨逸之的位子上,杨逸之只有垂首站着。杨继盛道:“公主请讲。”
公主道:“杨大人觉得卓王孙这个人如何?”
杨继盛脸色变了变,不明白公主为何言此。公主冷笑道:“不知为何,父皇竟将高丽战争的指挥权交给这位草莽之徒。这人向来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哪懂什么兵法、谋略?将高丽搞得乌烟瘴气。加上独断专横、卖国求荣,杨大人若再不主持公道,只怕整个高丽国,都将被他祸害死!”
杨继盛大惊道:“公主何所见而言此?”
公主道:“我来高丽时间并不长,当然不可能见到这么多。但有两个人的话,杨大人不可不信。来人,请他们上来!”
外面娘子军一声娇应,两个人走向堂上来。
一个蟒袍玉带,是高丽王宣祖;另一个袈裟禅杖,是昙宏大师。
当今不满卓王孙的,便以这两个人为最。高丽即将亡国,宣祖王位不保,当然怨恨卓王孙。昙宏大师最好的朋友便是清商道长。道长惨死在战场上,昙宏大师物伤其类,追本溯源,自然是卓王孙的错。这两个人的目标相同,不约而同地走在了一起。
但他们去找公主又想干什么呢?
只听昙宏大师与宣祖你一句我一语地数落着卓王孙的罪状,共列了如下几大条:其一,专权。所有大事,一人独裁;所有权力,一人独揽。任何意见,一概不听;任何反对,一概不理。
其二,卖国。与倭贼签订条约,丧权辱国。不令沈唯敬全力争取,神器授人,天地不容。
其三,残暴。眼睁睁看着高丽义军一队队被剿灭,不管不问。平壤城不让百姓进入,残暴冷血,与商纣无异。
其四,乱命。大敌大前,竟令杨逸之率水军去幽冥岛上送花。李舜臣功劳如此之大,竟然到现在仍囚禁在地牢。平壤之战任由李如松血战,不闻不问。
专权、卖国、残暴、乱命,这四条大罪一说出来,杨继盛不由得须发皆张,气得浑身颤抖。他颤声问杨逸之:“可真有此事?”
杨逸之竟不能反驳。
的确,宣祖与昙宏大师并没有半字谎言。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确都是卓王孙的所作所为。
只是杨逸之相信,卓王孙如此做,必定有原因的。
他绝不是个无情无义、暴虐恣肆的昏君。他的“暴行”,一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人们还无法理解而已。
比如他的“第三人”的打算。杨逸之本一直反对,但,当宣祖与昙宏大师一起诟病的时候,杨逸之忽然发现,自己在心底竟非常认同这种看法。
救高丽的,必定是高丽自己。这样的拯救,才是真正的拯救,才有意义。别人的拯救,只不过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