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不起眼的行李箱,20寸,密码最先试了出厂设置的000,打不开,然后又试了999,打开了。
巫雨清对密码一向如此,她所有电子账号的密码都用的姓名缩写加出生日期加melody(这是她的英文名),所有银行卡密码和电子支付密码也用的是同一组数字,行李箱自然不会免俗,这款白色拉杆箱和她之前的所有行李箱共用同一个密码。
拉开拉链,箱子里整齐摆放着洗漱包、化妆包、两套换洗衣物、睡衣、浴袍、一双平底鞋和一双可外穿凉拖。
一个出短差的行李箱——如果巫雨清不是个明星的话。
作为要上镜要登台演出的艺人,她一趟飞往外地的通告最少也是叁个行李箱,都是大尺寸。
护肤品、化妆品、美甲、假发就要占一个箱子,衣服鞋占一两个箱子,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占一个箱子。
行李箱的防水收纳袋里有一堆证件:护照、毕业证、学位证、技能证书、专业证书。
和证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塑封相片:看上去不到10岁的巫雨清穿着黄裙子,戴着塑料王冠,和父母在游乐园的合影。
赶通告需要带这些东西吗?
在京城拍戏不意味着可以每天回家,光通勤时间就要花费叁四个小时,这时间拿来睡觉多好。
巫雨清住在剧组安排的酒店里,酒店离拍摄地点特别近,开车只需几分钟。
宗政航觉得在京城,没必要把日子过得像异地,那次剥栗子的休息日结束后,他搬来和巫雨清一起住酒店。
12月底,剧组即将杀青,这不意味着巫雨清的工作量减少。剧组为了在规定日期内完成拍摄,杀青前往往是最忙的。
推了叁次的访谈节目,第四次再推就有些不给面子了,毕竟也是个口碑与收视都不错的节目,又是诚心诚意的邀约。
9月签的合同,约的是12月底1月初的时间拍摄。
杀青前真的没办法找出一整天的时间录制采访,正好节目方也愿意拍拍被采访人的工作日常,巫雨清和剧组报备了一声,节目组来片场拍摄半天。
节目组签了保密合同,早上10点进组,摄影师在巫雨清的休息室架相机,另一个摄影师跟着主持人去片场。
主持人看着巫雨清在镜头和收音麦克风的包围里,穿着外科医生的绿色手术服表演。
在更衣室里,她摘下手术帽,脱手术衣时,左手抓住右肩部,从手术衣的上面往下拉,由里外翻。同样的方法将左肩部衣服拉下,从而脱下手术衣。
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做了无数次。
沾了血的手术衣被扔到专用脏衣娄内,走到洗手池消毒洗手时,导演喊了卡,把巫雨清叫过去,说再拍一条。
于是主持人又看了一遍这场表演。
拍到了中午,休息,吃饭。
片场有大灯和地暖,人又多,大冬天的,巫雨清出了一身汗,但还好,这场戏过了。下午没她的戏份,但晚上还有一场,在医院走廊里穿着白大褂边走边和同事说话,好拍。
巫雨清换回自己的衣服,在休息室里和主持人一起吃剧组的午饭。
他们聊了两句伙食,主持人说前几日去巫雨清的高中和大学拍了些东西。
于是顺势聊了上学时的事,中场休息的时候,化妆师上来给他们补妆。
给巫雨清补妆的是个女生,看上去和巫雨清一个年纪,梳着鱼骨辫,穿得蛮洋气,冬天室内戴渔夫帽。
巫雨清仰头让化妆师扑粉的时候,看着她的红帽子,这抹红在冬季常见的黑白灰衣服里格外亮眼。
主持人坐久了,站起来活动活动,工作人员给他一瓶常温矿泉水,是从地板上成件成件的饮料箱里拿的。巫雨清在剧组这叁个月里没少喝放地上的矿泉水,地暖火力足,水是温的。
补光灯有叁个,直直对着拍摄地,在这样的强光下,人会显得格外白。
巫雨清起身离开椅子,离开照在她身上的光、对准她的摄像头,夹在领口的麦克风没必要取下来,过一会儿又要开始录制了。
从梳妆台上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一下桌沿,确定没有粉底液睫毛膏口红之类的脏污,便微微倚靠在桌旁。今天要上镜,衣服便不再以舒适为主,套头卫衣和运动裤自然穿不得。
白色羊腿袖衬衫,黑裙。衬衫是小立领的款式,挺阔工整的布褶贴着巫雨清的脖颈,锁骨中央是一颗硕大的欧泊,拥有炫彩的光泽。
这款欧泊原本的链条是五条钻石链组成的颈链,设计师不玩什么“低调的奢华”。巫雨清觉得真戴出来就有观众给税务局写举报信了,于是前一晚把钻石链换成细细的铂金链,颈链变成锁骨链。
甘静带的小助理忍不住拍了一张巫雨清的照片,不调滤镜,就要这种生图的味道。
倚桌垂首,细白修长的脖子,脆弱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
巫雨清的微博彻底不营业了,好久没发照片,主页全是商务信息。
小助理把照片发到工作群里,蒙佳马上在群里发问:“录得怎么样?”
“挺好的,没有问超纲的问题。”
巫雨清看到相熟的工作人员凑在一起说话,这是片场最常见的画面,交接、确认、闲聊、扯皮、打探。
平凡的一天,工作,吃饭,说话,等着下班。
巫雨清在这平凡的时刻听到蜂鸣声,她早已习惯无规律的耳鸣。
听力受损是歌手的职业病,长期戴耳机,暴露在高分贝环境中,听力下降是必然的。
巫雨清的听力问题不算很严重,她并非全职歌手,没有天天站在舞台上。
每年宗政航都和巫雨清一起体检,这两年,巫雨清发现了离婚的新角度。
“我一身病,你要不要换个老婆?”
也许是脑部创伤在此刻痊愈,也许是化妆师的渔夫帽让大脑想起收音师的棒球帽,矿泉水也算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坠海的记忆浮现了。
暖气不论多热都比不上热带岛屿的夏天。
休息结束,要开始录制,但耳鸣还没有消失,还好没有严重到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主持人换了话题,问巫雨清新的一年会有哪些工作安排。她就说了已经定下的计划:新歌,演唱会。
2022年1月3号,医疗剧杀青。
1月4号,巫雨清找律师清点名下财产,立遗嘱。
继父赠与巫雨清的信托基金,继承人是巫惠敏。
那间承载了巫雨清童年的老房子和妈妈送的车,继承人是巫惠敏。
巫雨清这些年赚到的钱,经营或者投资得到的股份,继承人是巫惠敏。
宗政航婚前婚后赠与的两栋房产、珠宝、生活费、家族信托以及其余所有来自宗政航和宗政家的资产,在巫雨清死后,继承人是宗政航。
至于巫雨清的歌曲版权,在创作人死后50年变成公共资源之前,所得收益全部捐给福利院和失学儿童。
立遗嘱难免要回顾自己的一生,拥有了什么,创造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拥有的都消散,创造的都速朽,留不下任何。
巫雨清看着手里打印好的遗嘱,觉得畅快。
钱权爱恨,过眼烟云。
大好年纪写遗嘱,没有想去死的意思,但有了遗嘱,对死亡会多一点从容。
距离上辈子被枪杀的日子,只有10个月了。
她的两次大难不死,也许是有后福,也许只是没到时候。
别墅在玄学上对巫雨清不好,宗政航就找人从玄学上解决这个不好。
一年多过去,别墅大变样。
院子里树多了几棵,买的不是树苗,高高大大。房前的喷泉没有了,左侧的露天泳池移到后院。
比起前院大到可以打高尔夫的草坪,后院的树更多,看样子等到春天还要栽花。
草坪上有花蛮好的,巫雨清不喜欢玻璃花房,这一世宗政航便没有盖花房。
一楼不再摆钢琴,一共大小两个会客厅,大会客厅的面积能办舞会,小会客厅则能看到后院最好看的角度。
二楼是图书室、健身房、练舞房、工作室。
宗政航想带巫雨清去看叁楼的客卧、儿童房、玩具室,以及四楼五楼,但巫雨清在二楼囫囵看了一圈后就跑到图书室看自己的书都摆到哪些地方了。宗政航没办法,不知道她要看多久,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比起以前一人一个书房,家庭图书馆显然能装更多书。
鉴于上辈子的宗政航收拾公寓却弄丢了她的书,巫雨清非常认真地检查书架。可没有超忆症,她记不住自己的所有书,只知道印象深刻的好书都在,计划看的书在,还没读完的书也在。
紧接着,巫雨清看到了应该放在老房子的相册。
她的相册,从出生到小学毕业的影集都在书架上。
巫雨清左右看了看,宗政航的相册不在这里,他小时候的相册还在他父母家。
有家政日日打扫,这里不像老房子那样什么时候去都能看到一层灰。
巫雨清踮脚取下相册,它们像书那样排列整齐,按照时间顺序从左往右。
比起婴儿时期和幼儿园时期,巫雨清更爱翻小学时期的影集。
她记得7岁后每张照片的由来。
抓着相册的手还没收回来,一张塑封照片就从册子里掉出来。
巫雨清捡起来。
是她和父母在香港迪士尼拍的照片。
暑假的港澳游,快乐的夏天,妈妈特意给巫雨清买《美女与野兽》里贝儿的裙子。
迪士尼公主里,巫雨清最喜欢贝儿。因为贝儿的男朋友可以变成毛茸茸,而且贝尔不是公主也不是贵族。她成为主角不是因为她的血统,而是因为勇敢和善良。
去迪士尼乐园的那天,妈妈用卷发棒给巫雨清卷了头发,和动画片里的贝尔特别像。
园区里的玩偶很贵,只能买两个回家,巫雨清纠结了好久。
为了和裙子配套,她非要穿带根的小凉鞋,臭美的结果就是走了一点路就脚疼。
妈妈生气,说早就告诉她穿这双鞋根本没办法好好玩。
巫雨清怎么可能放着这么大的游乐园不去玩,说自己可以脱了鞋袜光脚走。
妈妈眼看要发火,爸爸拿着冰激凌及时赶到,分给母女二人。
一家叁口坐在园区的椅子上吃甜筒。
吃完甜品,爸爸背着女儿走路。
“你就惯着她吧。”妈妈没好气。
巫雨清好爱爸爸,趴在他的背上,凑过去亲爸爸的侧脸。
“还能背几次啊。”爸爸说,“清清一眨眼就要长大了。”
现在想来,不喜欢穿高跟鞋的习惯,就是那年的迪士尼之行留下的。
爸爸不会在她每一次脚疼的时候赶过来。
这张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放到行李箱里了吗?
巫雨清坐电梯去五楼,顾不上观赏新的卧室和衣帽间,在衣橱旁找到行李箱,手一拎就知道不用打开了。
很轻,是空的。
她环顾自己所在的空间,奢华的大房间,整面墙的鞋子、包包、手表、宝石,比这些配饰更多的是衣服。
大衣、裙子、衬衫、裤装、内衣、羽绒服、比基尼。
女人所有的世俗梦想都浓缩在这间房子里。
这里是商品拜物教的圣殿。
如果金钱物质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何必喜爱迪士尼里的公主,每个豪宅里的女主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公主。
公主这个词就很有深意,生而高贵,人上人,与之对立的词是平民。
从小就听这样的故事睡觉:作为女孩要漂亮,见到王子要展现善良和歌喉,嫁给他之前会受点罪,但这是值得的,想住城堡怎么能不付出点代价。
巫雨清不知道自己的证件现在在哪里。她没有把行李箱放回原位,坐在衣帽间的沙发凳上。
她的位置,正对的是包包架,各色各款的包映入眼帘。
奢侈品的溢价之夸张,但它们之所以叫奢侈品,就在于这荒诞的溢价。
巫雨清的第一个包是妈妈送的。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妈妈把爱马仕的康康包放到她眼前,说女儿的第一个包由妈妈来送。
“男朋友要找喜欢的,而不是送你包的。”妈妈说,“家里不差钱,你不会没房子住没饭吃,安全和温饱都解决了,对自我价值的追求才会带来稳定持久的快乐,新包的快乐顶多维持一周。”
“你长大了,要是喜欢奢侈品,自己挣钱买,不要伸手朝别人要。”
“任何东西都不要朝别人要,自己挣。”
妈妈语重心长,但巫雨清背着新包对着穿衣镜照来照去。
“老公的钱也不要哦?”巫雨清接话。
她从小就知道爸爸的工资卡在妈妈那里,现在继父的钱……绝对也在妈妈那里。
巫惠敏一巴掌拍在巫雨清的屁股上。
“老公是老公,别人是别人。你和我抖什么机灵?哪种男人是别人,哪种男人能当老公,你搞清楚再过来和我犟嘴!”
“对我好的就是老公咯。”18岁的巫雨清说着网上抄来的标准答案。
巫惠敏冷笑:“什么是好,怎么个对你好的方式?”
巫雨清卡壳了,她哪里知道。
巫女士懒得再和蠢丫头说话,离开女儿的房间,让她一个人对镜子美个够。
巫雨清见妈妈走了,琢磨她要穿哪些衣服和这个包搭配。
康康包的价钱巫雨清早有耳闻,她的手机电脑游戏机吉他全加起来都没它贵,唯一比这个包贵的就是她的钢琴了。
地震了一定要拿着包跑。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然后巫雨清就愣住了。
商品的价格在她心里这么重要吗?
后来上大学,真的有男生送她包。这个男生和普通男生不一样,送奢侈品的顺序是倒过来的,先送钻戒,再送项链,最后才想起来送包。
巫雨清收到包的时候,很给面子地露出开心的样子(也确实开心),当场就背给他看。
“周末就背出去!”她兴冲冲地安排。平时上课要背书包的,为了晒包手里拿着书和笔袋去教室,巫雨清做不出来这种事。不是没有虚荣心,而是外出时双手不能解放的感觉很糟糕。女孩子出门零零碎碎的东西有很多,手帕纸、饭卡、手机、身份证,路过商店肯定会进去买点有的没的,没书包岂不是还要拎塑料袋,超麻烦。
宗政航也有课要上,不可能一直跟着她当拎包员。
说到拎包员,其实外出的话,包包还真是宗政航背得时间多。
刚出门时会想着这一身已经搭配好了,包里也只有耳机口红气垫身份证,轻得很。
但15分钟后,这个很轻的包就挎到宗政航的肩膀上了,成为直男的时尚单品,春夏是嫩黄浅绿淡蓝粉紫,秋冬就是黑白棕咖,偶尔还毛茸茸的(人造毛)。
巫雨清想到这里就乐了,这哪里是送女友,明明是宗政航买来自己背的。
“你也背背看,你背的时间比我多。”她把包放到宗政航怀里。
宗政航想反驳她这句话,但一想,每次出门他确实一直在背巫雨清的包,夏天还负责撑遮阳伞。
而且现在巫雨清笑得这样开心,他怎么能扫她的兴,于是就背上了。
巫雨清当即决定周末要穿得花花绿绿,但宗政航——
“你周六穿深色衣服哦。”她通知,并附上说明,“深色衣服背白包好看。”
宗政航点头。
巫雨清觉得他好乖,乖得惹人怜爱。
“地震了这些东西我都不要,但一定会拉着你跑的。”她说。
钻石戒指,珍珠项链,宝石胸针,爱马仕和普拉达的包,都没有你珍贵。
巫雨清这辈子的第一个包不是妈妈送的。
她告诉宗政航,上大学后找别人谈恋爱去,别来烦她这个高叁生。宗政航见不到她的人,开始送她裙子,从9月送到11月,11月18日宗政航过生日,当天快递给巫雨清一套珠宝,让她记住他的生日。
这套宝石首饰倒像是宗政航给自己的成人礼。成年的宗政航不再送巫雨清裙子,向富二代的刻板印象靠拢,送她包。
包比裙子方便,裙子还要挑版型款式,一个不注意还会显得审美不好,包就不需要动脑子。
买就是了,不会出错的。
高考后她参加选秀,一去就是两个月,连录取通知书都是妈妈代取的,卧室里的那场“自己挣和老公给”的讨论自然没有发生。
妈妈也没有在那个夏天送她康康包,而是在她拿到驾照后送了一辆车。
宗政航找过来的时候,看到衣帽间走道上的行李箱,以及坐在沙发凳上发呆的巫雨清。
没有他预想中的失魂落魄、方寸大乱、激动愤怒或者悲伤痛苦。
他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看上去挺不错,注意到他过来了,还拍了拍她身旁的座位。
宗政航就过去了。
他们坐在一起。
这姿势和距离他们都很熟悉。
无数次坐在一起,阶梯教室、图书馆、自习室、餐桌、电影院、操场的草皮、篮球馆的观众席、轿车内、候机室、商场门店里的沙发、餐馆门口等着叫号的凳子。
并肩上课、走路、读书、写作业、吃饭、看电影、等待。
同床共枕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并肩,卧室的灯关了,还有人玩手机,看到搞笑的段子和视频立刻就要分享,和旁边的人一起看。
肩挨着肩,脑袋凑在一块,手机屏亮起的光不断变换颜色和亮度,照亮黑暗中的两张脸。
笑点不一样,不是每次分享都会一起笑出声。
在t大念书的巫雨清,永远是最后锁屏睡觉的那个人。宗政航不喜欢她熬夜,到点就没收手机,拿到卧室外充电。
衣帽间很安静,这份安静他们也很熟悉。礼堂总是安静的,这里是他们穿婚纱和燕尾服接吻的地方。
如果巫雨清对空间和面积更敏感点,会发现他们现在坐的位置,是当初婚纱人台摆放的位置。
“计划去哪儿?”宗政航开启对话。
“没有计划。”巫雨清说。他比她更清楚,她哪儿都去不了。
那为什么收拾行李,为什么里面有除结婚证和户口本外的所有的证书,为什么放一张全家福?
宗政航无声地问。
他最震惊和毛骨悚然的就是那张全家福,这让他想到巫雨清被枪击后他做的噩梦。
巫雨清“听”到了,但她该怎么说。
因为她意识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不是想得就能得的病。
所以收拾行李。
哪怕无法离开。
因为如果不收拾好,她总是想起上辈子两次提出分手的场景。
一次是她收拾到一半接到继父的电话,公司出事了。
一次是她宣布分手后被关在房子里,关她的人坐车赶往机场,按计划出差。她在这偌大的房间里,如同一件家具,等主人回来处置。
犹如一个暴毙的亡灵——她确实是一个暴毙的亡灵,真奇怪,宗政航怎么不嫌她晦气?——想着生前没做完的事,徘徊不前,不愿赴黄泉,非要做完这件事,放下执念才行。
于是她收拾了一个行李箱,放在衣帽间里。
行李箱就是可能性,一个说走就走的可能性,也许概率很低,哪怕无限趋近于0。
但它存在。
人生有无数可能,不该无视和放弃任何可能性。
风华正茂的青年可能活不过30岁,掉到海里的人可能只是脑震荡,珍惜的人可能伤害你,极力避开的人可能成为夫妻。
“也许你明天起床,看到我就烦,觉得自己在一个女人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和精力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也许你在单位食堂吃饭的时候,发现一个人格外可爱,从此每天都期待能遇到ta。
“也许你午睡后大彻大悟,决定放过彼此。
“也许……”
宗政航把婚戒戴到巫雨清左手无名指上,打断她天马行空的排比句。
领证快3年了,这是巫雨清第一次见到她的婚戒。
鉴于她对这场婚姻的反对和漠视,宗政航自己戴男士婚戒,从未把给巫雨清买的婚戒拿出来。
她也从不提,十指光秃秃地晃了快3年。
晃到现在,对离婚和婚外恋充满想象力。
宗政航把戒指戴到她手上,尺寸刚好,不会太紧,也不会松得跑动。
这只细滑的手,软嫩修长,弹琴时的力度把握精准,技巧和情感都很到位,握拳打人时,左手的力气没有右手大,挠人的话,左右手力气没差别。
宗政航摩挲巫雨清的手,从指尖到手掌,不知怎么想起从亲戚那里听到的事,是堂姑还是表姨?或者是某位堂嫂,怀孕初期没有把婚戒取下来,几个月后人变胖了,戒指挤手,供血不足,只能去店里把戒环锯开。
清清以后要是怀孕了,他会取下所有可能会勒到她的东西。
不过这是未来的待办事项,现在还无需操心。
目前要紧的是培养和建立她对婚姻的严肃态度,她对待婚姻的看法和恋爱是高度相似的,这怎么行?
一步步来吧,先从仪式感开始。
“你的证书证件,我都放到你的保险柜里了。”宗政航说,“过几天不是要到岳母那里去吗?刚好给她看看戒指。”
比起巫雨清对待婆家的不积极,宗政航的礼数格外周到,给父母添置什么东西也会给岳母家添置什么东西。每次巫雨清回娘家,宗政航只要不出差,必然是全程陪同。
巫惠敏对于这个女婿挑不出一点毛病。
宗政航还能让巫雨清在父母亲戚那里留不下任何话柄和缺点,他擅长前期准备和后期描补,就算不在现在的单位和岗位,做行政工作也会是一把好手。
聪明人一通百通,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全都抓得住办得好。
“还没好好看我们的卧室吧,床都换成了新的。今晚想睡哪个房间?”宗政航把行李箱放回原位,牵着巫雨清离开衣帽间。
“家庭影院和室内泳池还是和以前一样,在负一楼,音响没换……”
灯火通明的冬夜,他的话语显得格外低柔。
宗政航没有故意发出气泡音的做作习惯,青春期变声后,他的音色朗润温沉,语速不急不缓。
巫雨清喜欢宗政航的声音,他没有声音工作者那种训练后的“完美无暇”,是普通人范围里的动听,有他自己的特点和气质。
巫雨清形容宗政航的声音是裹着天鹅绒的石头。
这辈子的宗政航不知道他拥有这样的形容词。
这辈子的他也从没有在浴室里听到巫雨清唱歌。
巫雨清喜欢在浴室里唱歌,完美的混响室。多么着急忙慌的早上都能听到她一边涂护肤品一边开嗓,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展示自己的音域。
她的吟唱,让世俗的、日常的角落有着别样的氛围。
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声音的魔法。
“早起的鸟儿有歌唱。”赶在上课前买早餐的巫雨清这样形容自己歌喉。
与明亮清晨的歌声截然不同的是夜晚的声音。
巫雨清对自己的状态了如指掌,她晚上的歌声不如白天,但宗政航不是。
他当然不唱歌,但他的声音在结束一天的学习或者工作后,有种不明显的倦意和慵懒,
倦意让他说话言简意赅,慵懒让他的语气松弛下来。
巫雨清说早上宗政航享受了她的天籁之音(房间就这么大,不得不听,强买强卖的视听享受),晚上需要回馈。
怎么回馈?读诗。
宗政航读了巫雨清喜欢的所有诗。
里尔克、阿赫玛托娃、木心、余秀华、奥登……
巫雨清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录下了宗政航为她读的每一首诗。
他是她的哆啦a梦,她一个人的点播台。
“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整首诗巫雨清最喜欢这句,这句也流传得最广。
诗人真是了不起,他们能把人心中的慷慨和温柔,找到最贴切的词语表述出来。
从此这种心情就有了可形容的句子。
她不需要后半段诗,读到这里就够了,按下录音结束键,抽掉宗政航手里的诗集,吻上他的嘴唇。
他会怎么理解她的行为。
他知道这是她隐晦的表白吗?
或许他觉得这是小女生所需的甜言蜜语,男朋友说不出来,读别人写的诗也算。
也许他觉得这不过是和文艺女青年做爱的前戏,文绉绉的罗曼蒂克,哄女人开心的小把戏。
他怎么想真的无所谓。巫雨清抱着他想。
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同样的夜,同样的人,同样的声音,不同的心境。
人生真是奇妙。
巫雨清试了试自己的床和宗政航的床,觉得床垫的软硬都差不多,又觉得他的床好像更软一点。
无所谓,她不是豌豆公主,不管挑哪张床都要一起睡。
他不会同意分床睡。
落地灯的亮度调得很低,昏暗自带缠绵的氛围,床头柜上不仅有保温杯,还多了两枚婚戒,男戒的低调和女戒的璀璨形成鲜明对比。
同样产生对比的还有床上交迭在一起的人,他们相扣的双手。
一个人的手已经留下了戒指的形状。
另一个人的手则没有任何痕迹。
这样的迥异,会保持到最后还是变得相同?
宗政航和巫雨清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最后相同了,是都有戒指痕迹还是都没有戒指痕迹?
这两人的看法还是不同。
但在观点相左这方面,他们两个倒是从17岁保持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