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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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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相思短,掖庭日月长。

女帝故地重游,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许多旧日光景。她眼睫一垂遮住动荡波光,静静道:“朕与太傅的那一段,虽属父母之命,没得挑选,到底也在一处相处了十余年。即便是太傅一直厌着朕,从无男女之间那一种情愫,却也该有些兄妹之谊吧?”

容珩还未从她先前的话中回神,神情有些怔怔的,“成璧……”

“朕早年间,心系太傅,时有逾礼之举,譬如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太傅亦不为所动。”

女帝自嘲地笑笑,蹲在他身前,拉住他时用小指勾了下他腕间伤处,“太傅并不爱朕,朕怎会不知呢?不过是当时年幼,自欺欺人罢了。可朕也疑惑,太傅明德守礼,本良人也,何以单单对朕一人无情至如此?”

容珩眼眶微红,再呼吸时喉音都在轻颤,最终只道了句:“臣辜负陛下,死有余辜……”

“朕说过不会让你死。一了百了,何等痛快,天下间岂有这等美事?容珩,朕已是天子,区区君侍也配为朕拿主意么?”

女帝言语锋利,神情却很有些懒懒的,一出口时便像是在他心上洒了把蚁虫,痛痒交织,撕咬出细细密密的伤痕。

“太傅这是什么表情?”成璧轻抚上他的脸,那面容仍旧清俊无双,眸光却如满浸了一池寒渌,落在她身上时浓郁而苦涩。

是那种覆着薄冰、岸边生着苍翠苔衣的池,忧伤无人问津。她看不分明,却着实厌恶这样的眼神,是以伸手捂住他的眼讥笑道:“不是早就弃了朕么?如今摆出副悔恨面孔要给谁看?假惺惺的,真不像你。”

容珩无言以对。

“你是打量朕好脾气,便这么冷淡着敷衍朕?”

“容珩无言,是因作为臣子,辜负君王,作为容珩,亦负了成璧多矣。”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脊背也微微弯了下去。

“你是负了朕。那日若非临楼王飞石弹开剑尖,朕已被你一剑穿颈,再不得活了。”

成璧掐住他的下巴,凝视着他缓缓道:“身伤易愈,心伤难合。天上之人素来无心,你又怎会懂朕。”

成璧眼角的泪越积越重,终究是险险的挂了下来。她含着泪,倾身上前轻轻贴住他的唇。

“朕恨太傅。”

容珩逃避似地闭上双眼,任她辗转厮磨,不敢有半分回应。不过片刻的功夫,成璧已然松开了他冰凉的唇,只用眼睫轻扫着他。

“朕恨你,并非因为你伤了朕,而是因你从来不肯与朕坦诚相对。你以为朕不知你那一剑古怪么?你以为……朕不知你当初退婚,是因不愿再受容竟阴谋利用?你素来高洁,一切行事皆有理有据,说起来都是为朕着想,可也真未曾想过要阐明原委,与朕共担风雨。容珩,说到底,你从未真正看得起朕。”

这一番话鞭辟入里,容珩无力反驳,成璧却忽地愤懑难抑,怒而揪住他道:“贱侍,为何不答朕的话!太傅不是一向善与朝臣雄辩,怎么一到朕面前就成了哑巴!”

她牵住他的手,让他清楚地触到她颈上那道剑伤。虽太医院已用了最好的药膏,但她这几日急于收揽京都兵权,忙得夙夜不懈,伤口又深,故而一直湿湿的渗着浊液,不大见好。

“太傅你告诉朕,究竟为什么,好不好?”

他的手指拂在她颈间,冰凉微颤,她执意不给他奔逃的机会,睁大了眼勾住他的衣襟反复道:“告诉朕,你告诉朕……只要你说,朕就信你!”

“成璧,我……”

容珩艰难地动了两下嘴唇,喘息愈疾,愈是无力出言,连看她一眼都不敢,只黯黯开口道:“我本就无可狡辩。从始至终,容珩都是罪人。”

“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愿说,什么都埋在心里。行刺圣上,诛你九族都不为过,只可惜你已无亲眷,倒是便宜了你。”

成璧指间微松,身形一晃倒退两步,先是有些无所适从地摇了摇头,过后不久竟嘴角一咧轻轻笑开。

“太傅的手废了,再也无法舞剑抚琴讨朕欢心。没有用的人,还养在宫里作甚?”

她在他心口轻踹了一脚,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掖庭是个好地方,磋磨人很有一套。太傅便在此处好好悟一悟,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告诉朕。”

碧霞宫的秦君仪近来风头正劲,因其随上亲蚕中护驾有功,圣上赐下金玉珠宝无数,又特意往太医院关照了一番,言称君仪养伤期间,库内药材任其取用,以示嘉许。

那秦君仪外伤甚重,弩箭上又沾了一味麻药,待过了两日才逐渐醒觉,太医院众人见女帝宠君总算无恙,这才心下大定。

女帝进殿时,秦徵羽正屏退了宫人,解开绷带自行上药。成璧不许宫人通报,独自压着步子缓缓走近,待入得内室才忽地一挑珠帘,“徵羽在做什么?”

秦徵羽上身赤裸,正将绷带一头衔在嘴里,一抬头对上她时眼神有些呆愣,随即面上微红,忙忙拾起外袍掩住胸口。

“臣侍失仪了。”

成璧挑眉一笑,凑近了他打趣道:“掩着作甚,秦卿身上哪里是朕没瞧过的?你如今也伺候朕半年了,还这样怕羞,可见是朕教得不好。”

“陛下……”他垂下眼,将两手松开,任她探入进去轻轻揉捏着玉上朱红,不大一会儿呼吸便紧促起来。

成璧依进他怀里,轻啄了下他肩头的伤。那伤口极深,拔除弩箭后留下个血洞,上了几日的药才刚有些肉芽萌生,远不是她颈间擦碰可比的。她才刚覆上去,他便急急一躲,慌乱道:“陛下别看了。”

“徵羽是因觉得伤处丑陋,怕朕嫌弃了?还是担心朕不耐血气?”成璧温温柔柔地拢住他,轻笑道:“若这伤落在旁人身上,朕定是嫌弃的。过后留下疤痕,岂不是美玉有瑕,大煞风景?”

见他抿唇,她便又道:“可落在徵羽身上,朕心里便只有怜惜了。这是你为救朕奋不顾身的证明,朕如何会怕会厌?”

闻听此言,秦徵羽眼波轻晃,有不具名的情绪在其中悄然滋长,闪闪烁烁的,含了些情窦初开的欣喜。

他本性冷清,因着出身暗卫的缘故,修成了个隐忍顺从的外壳儿,此刻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将情绪外放一二,不过映在成璧眼中也仅是弯唇一笑,再无旁的动作了。

他这样的乖觉,倒叫成璧生出几分调戏良家子的戏谑心思,于是扭身往他胸前一扑,用尖尖的虎牙去啃他的下巴,而后渐渐下移,又去咬他的喉结和胸乳。

秦徵羽闷哼一声,右手迟疑片刻,才轻扶上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揽。成璧窝在他心口,一面偷眼看他,一面拧着腰在他身上磨蹭。见他露出一种难耐又沉湎的神色,便立即耍无赖似的罢了手,托腮伏在一旁咯咯直笑。

成璧其实仅是想逗逗他,也顺势解一解自己心中的烦闷,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且因沉宴一事,她对男女之欢又生出了些新的见解。

譬如这世间男子大多不知节制,逮到个机会便自觉与她心意相通,一挨上就激动得跟狗儿似的,甩都甩不脱。虽她肉体上也算享受了一阵,可面对这样的情愫时总觉着实担不到底,亦给不了他同等的回应,故而只得敬谢不敏了。

这秦徵羽受伤又较当日沉宴更加严重,更是一丝一毫沾不得身,免得还未服侍两下便叫他赔上了小命。

若她这般挑逗的人是沉宴,那么接下来就应当是贵卿软着声儿求她,伏低做小的去牵她的手,央她继续在他身上使坏,继而顺势一宿贪欢。若挑逗了临楼王,那景况便不是什么下九流的艳情本子所能概述的了——可得是刀枪棍棒的武侠演义呢。总而言之必叫她三天上不了早朝。

然这一位却与其余人众皆不同,她罢了手,他先是有些茫然,随即反倒亦平静下来,眨了眨眼与她相视而笑。

“陛下作弄臣侍?”

成璧嘻嘻一笑,用一缕发丝去撩他的俊脸,“傻乎乎的。”

他总是这样傻傻的,清冷之中又掺了些未明世俗的单纯,不是一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亦不是作出副深情模样奴颜媚上,即便一开始算是有些为虎作伥的坏心……或许皇叔也正是看中他这一份装不出的真,才将他调弄得宜,送上龙床。

赵元韫是明白她的喜好的。而她也如他所想的,第一眼便被秦徵羽摄住魂魄。

其实撇去那个像极了容珩的背影,即便他无一处肖似容珩,她待他的心也更甚于沉宴。

容珩是羊脂白玉,玉中云絮缠浮,藏匿着的那颗心看不透亦抓不得;沉宴是玉髓,纵然不算珍贵,却也有他艳丽温润的好处,可以任她打磨;而秦徵羽,却是块剔透而纯美的琉璃,一眼便能望到底。

琉璃贮沆瀣,轻脆不任触。她爱重他,原因平平无奇,不过是想品一品这块琉璃被她亲手打碎后的模样罢了。

“徵羽原先叫什么名字?”

“臣侍没有名字。做暗卫时,仅以代号相称,臣侍的代号……是十四。”

赵成璧听得一讶,搂住他一边的臂膀,贴着他道:“那人也真惫懒得可以。朕的徵羽都为他出生入死了,怎么也不给个好听的名字?”

“陛下是觉得秦徵羽……不好听么?”他眼眸轻闪,声音微有些怯怯的。

成璧轻哼道:“这算什么名儿呀,取琴师的琴作姓,又在五音里随手捡了两个字作名,哪有这样懒的主子?”

秦徵羽眼睫微垂,轻轻道:“陛下可以给臣侍赐名。”

女帝倒真苦思冥想了一阵,才道:“一时半会,竟想不着什么合适的,且先用着徵羽罢。”

“好。”

“你的脸色不大好。”成璧用自己的侧脸轻轻贴了下他的面颊,“有些烫。早些时候朕用簪子扎了你一下,亲蚕时又被那人射中,好悬两次都伤在一处,朕想一想心里便痛。来前见你一个人涂药朕便疑惑,宫人都死了不成?竟要你劳心费神。徵羽如今是朕的人,可不许逞强。”

“陛下言重了。其实臣侍这样的出身,受伤时早习惯了独自处理。”秦徵羽面容平静,温和地看着她,“臣侍谢陛下关怀,只是……宫人许还比不得臣侍自己。”

“徵羽话里有话呀。”成璧一歪头,转了转眼珠子笑道:“这是在说那老仆李修宁?”

秦徵羽目露隐晦,轻点了下头,“他是主子的人。”

“你这位主子倒也奇了,简直通天彻地无所不能,连朕后宫之中亦能随手洒出一片暗桩,这得是打从娘胎里生出来便开始算计旁人了吧?”

回想往事,成璧不免有些气恼,推了下秦徵羽道:“徵羽今儿非得同朕说说这李修宁是怎么回事。”

秦徵羽想了想,“其实……臣侍也不甚明晰。他与主子一贯是单线联系,对臣侍防备得紧,机要之事臣侍是无从知晓的。”

“还有什么瞒着朕的,一并都交代了吧。”女帝仰着小脸儿气哼哼的,作势要扑身上来揪他的耳朵,“坏家伙,再不许骗朕了。”

“还有……那日,容太傅的信,是臣侍偷的。”他的声音小下去,嗫嚅着道。

成璧勾唇一笑,“徵羽也玩起争风吃醋的把戏了。还有呢?”

“还有,还有……”

秦徵羽忽地浑身一僵,眼神开始回避着她,左右逡巡了一阵,这才低声道:“陛下可知晓一味情毒,名为鸩骨香?”

“嗯,太医已同朕说了。”

成璧神情已淡下来,瞳中幽光湛湛。秦徵羽益发不敢与她对视,心神颤动不已。没有哪个帝王能容许枕边之人阴谋陷害。毒丸一事,虽非他本意,却着实害苦了她。

“臣侍该死。”

他起身跪在榻边叩首,却被成璧止住,“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跪下来了?”

“此毒贻害子嗣,女子久用之下血如山崩,乃借由臣侍之身传与陛下。臣侍罪大恶极……”

成璧定定看着他道:“朕只问你一句。此毒可是你蓄意为之?”

秦徵羽连忙摇首:“不是!”

他身为暗卫,遵从指令乃是职责所在,从未想过要去质疑主上的所作所为,且那一位也有言在先,未尝真想要了女帝的性命,不过是派出个暖床的棋子,关键时好吹一吹枕头风罢了。

世家大族,哪一户府宅里没几个训练有素的舞娘歌姬?送来送去的,不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妥协与交易,人人心知肚明。

在他入乐坊司前,主上遣人给他送了这香丸,言称药效与古时息肌丸一类近似,服之肌肤光润,骨肉生香。他虽厌恶这些争宠的伎俩,却也知晓自己为人无趣,仅凭所谓的背影相似,恐怕无缘侍奉君王。

那时仅是颗随波逐流的心,过后却渐渐变了。在与女帝的相处之中,他看到她对另一位男子至死不渝的爱,也看到她倔强外壳中包裹的那份脆弱,触手时竟痛彻心扉。

暗子本应无情,他却在这深宫之中迷失了自己,逐渐生出许多不应有的妄念和贪欲,想为她鸣琴取乐,想让她不再越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亦想与她……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然她与他之间横亘着的,又岂止是一个容珩?欺骗与背叛,是帝王大忌,更遑论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从一开始便心怀叵测,费劲了心思揣摩她喜好来接近于她的阴险之人。

他的情意总像是蒙了层阴霾,不配言说,也无力辩驳。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剖出心来,让她看一看。

“臣侍是在那日饮下寒潭凝碧后才发觉……”

“嘘。”成璧伸指点住他的唇,神情温软,“徵羽的解释,朕无需听。朕只知道,你是不会再骗朕的,对么?”

“是,臣侍绝不会再欺瞒伤害陛下!”

成璧见他少有的坚定,眼神也执着,仿佛不得她认可便不罢休般。这竟是个天真的直肠子,如今还有哪一点儿像容珩?从前种种,倒果真是她看走了眼呢。

“不欺瞒,不伤害,甚好……那徵羽可会偏帮着朕呢?”她笑了笑,含着些蛊惑的意蕴,自榻上向他伸出玉手。

秦徵羽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徵羽,你好乖啊。”成璧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又轻附在他耳畔,低声道:“朕手头正有一桩官司,倒是非徵羽不可的呢。”

“陛下……?”

“朕与你那主子还未撕破脸面,如今朝中风起云涌,更是得抹匀了浆子同他粉饰太平。然那一位的性情你也是晓得的,狼子野心、老奸巨猾都不足以形容,朕日夜忧惧,唯恐哪一处有所疏漏,被他钻了空子害朕的性命。”

“臣侍如何能帮到陛下?”

成璧掩唇一笑,“其实这事儿,旁人来办自然千难万难,唯独对徵羽来说是得心应手呢。朕打算让徵羽仍做皇叔的暗卫,假作出被朕伤了心的模样回归旧主,为朕探听情报,偶尔的也传些话儿过去——都是些朕想让他听的瞎话。徵羽觉得如何啊?”

秦徵羽怔愣地望着她,过后不久便无措起来,眼眸垂下复又抬起,“陛下不要臣侍了?”

“怎会,朕不是要与徵羽重新开始么?不过眼下着实为难,朕也不好为你一人耽误国事不是?”

女帝笑得疏离,手上却将他拉得紧紧的,“李修宁一介阉人,糊弄起来倒是简单。可你那主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要取信于他,苦情计只怕不够,还得要使一使苦肉计呢。朕也觉苦了徵羽,你好好想想,不愿做便罢……”

秦徵羽忙道:“臣侍愿意。”

“答应的这样快,看来是想好了?”

“可……”他眉头一蹙,犹豫道:“臣侍因何为陛下伤心呢?”

他二人分明好好的,才刚同历生死,话儿也说开了。他虽不知成璧心里究竟看重他几分,却因她之言,抱住了个虚无缥缈的幻想,觉得即便以君侍身份伺候在她身侧,也算是可以白头偕老的。

赵成璧伏在他肩头哈哈大笑。

“秦徵羽,你好天真。”她轻叼住他后颈的皮肉,“那朕便告诉你,为何伤心。从始至终,朕不过是戏弄你而已。”

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续道:“那日亲蚕礼中,朕只拿你当做吸引临楼王的靶子而已。所谓暗卫,便是身家性命全捏在旁人手里的一样工具。为防尔等暗自脱逃,做主子的总会有些追击的法门。赵元韫为人自负,知你背叛,必当亲手诛之而后快,这是其一。其二么……你当真以为朕中了毒?秦徵羽,你我从未合欢,朕只不过是把你当做容珩的替身,且早知你心有不轨,又如何会让你与朕抵足而眠?”

她在朦胧迷雾中寻着一点微光,是他的眼瞳,于是轻贴上去,缓缓道:“鸩骨香,男子服之并无大碍,需引阴阳调和方能传于女子。旁人不知你我景况,你自己也不知么?”

赵成璧悄声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点着他的心口,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是自欺欺人,还是私心恋慕着朕,都无所谓。今日这一番安排,才是朕给你的最后机会,秦徵羽,莫要自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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