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犹剪灯花弄(22)
行至山脚,两行杨柳树掩着铺席林立,周遭人语喧哗。
因还要再去别的寺庙进香祈福,苏曼卿担心苏北北路上会肚饿,便在食肆买了两份罗汉面,要了叁四碟素点心。
杯盘争响中,年迈的堂倌肩上搭块白毛巾,颤颤巍巍端上两碗崩口的蓝边粗瓷碗。
曼卿将一碗递给暖雪,自己则端着另一碗坐在苏北北身旁,用木筷挑起面条子,细细地喂她。
小人儿含着酱油色面条,将咬未咬,奶声奶气地嚷,“妈妈,要加醋醋。”
苏曼卿看了眼头发花白,腿脚不便的堂倌,实在不愿劳烦他,遂站起身往店铺里厢走去,准备向老板娘讨要一碟佐餐的米醋。
漆黑逼仄的夹道尽头,晕着一灯如豆的昏光,老板娘背对着她,穿身竹蓝布衣。
约是听到动静,老板娘转过身望向她。
苏曼卿惊得倒抽口冷气,只见女人细白的脸庞好大一块褐色伤疤,直从眼尾覆落左边面颊,看上去瘆人可怖。
她站在原地半晌,方喃喃,“今因?”
女人面对她的诧异,不言不语,只是兀自笑着,嫣红唇瓣儿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如同地狱尽头坠着红汁的曼陀罗花,正徐徐盛开。
赫连澈赶回司令府时,整个府邸如惊弓之鸟,守卫足围了叁层之密,指挥使还在不断地调人过来。
他收到便衣报告,说是夫人在面店遇袭,女刺客已被当场击毙。好在夫人和小小姐都无恙,只是受到少许惊吓。
然而他到底不安,心急火燎推掉极重要的军事会议,立刻赶了回来。
一进府,他便急奔苏曼卿院落,以为她定是吓坏了,谁料整间院落空空荡荡,所有奴仆皆被她赶走。
室内烛火昏暗,女人跌坐在墙角,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乱了,身上裹着浅杏色的缎纹羊绒旗袍如水墨画般沾满粘稠鲜血。
她将脸庞深埋进细长胳臂,肩胛微微抽动,空气里弥漫海水咸浸浸的湿意。
即使她没有抬眸,他亦知晓她在哭。
“曼曼。”
他轻声唤着,不敢贸然开灯惊吓她,只是慢慢走到她面前。
女人仰起头颅,冷白色的月华透过窗棂洒落在她瘦削的脸庞,精致的五官笼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哀怨死气,然而她的两个眸子却散发出幽幽的光,看上去竟如同笔记小说中走出的复仇女鬼。
赫连澈是大骇,即使征战多年,擒拿俘虏无数,亦未曾见过这般令人胆寒的神情,凶狠凌厉,简直是想直接在他脸上剜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生生活吞下他的皮肉,令他尸骨无存。
“曼曼,别害怕,坏人被击毙了。”他蹲下声,抚她脸柔声言,“以后你若再想去寺庙上香,我陪你去。”
女人张口,她的声音比夜色还要冷,丝丝缕缕渗透进他胸膛,击溃他心里最后的希冀。
“风子……他的喷火坠海,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闻言,男人高大挺立的身躯瞬间僵硬。
“赫连澈,我问你。是不是你做的!”苏曼卿等不及他回答,倏然站起身,双手奋力推搡着面前男人。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凌子风出事,竟会是因为自己。她心心念念不愿连累他,没想到却早已连累,是她害得他千夫所指,是她害得他家破人亡,是她害得他流落国外吃了这般多的苦。
如若不是今因拼却性命告知她一切,她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赫连澈见小女人疯了般发狂,忙伸手,想将她拉进怀中安抚,却只见她从袖口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
通黑枪口笔直对准他心脏,她秀长明亮的眸子望向他,一字一字道,“赫连澈,你不配为人,不配活着。”
男人见状,认命般垂下眸,没有躲闪,亦没有为自己辩解。
枪声骤响,男人应声倒地,血流从他胸膛不断涌出,寂寂染红整间卧房。
……
为了备年节的礼,整个司令府上至管家,下至刚进府的新丁,皆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苏曼卿居住的院落还是冷清异常,除了持枪带刀的侍卫守候在门口,榻前伺候的唯剩暖雪及叁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
“妈妈,吃饭。”
苏北北每日中午都央乳娘,领她来见苏曼卿。
她担心妈妈会像小豆豆一样,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
苏曼卿再食不下咽,也不愿女儿担心,只是摸着她小脸哽咽,“雪化了,路不好走,北北明日别来了。”
“不行。”苏北北摇头,羊角辫在空中直晃悠,“北北要看着妈妈吃完饭才安心。”
说毕,捧碗蛋羹递至她面前。
曼卿躺在床上,闻着那味,一低头忍不住阵阵干呕。
吓得苏北北小手乱抖,将整碗蛋羹翻倾过来,泼了一地。
暖雪提食盒走到灶房,见守值的厨娘正夹着那黑魆魆的腌墨鱼卵儿过粥吃,见她来了,忙放下碗筷,堆笑迎过来。
“姑娘今怎么贵脚踏贱地,随便指个小丫鬟来便是。不过倒是赶巧了,我这里正给小子烫甜牛乳,天寒地冻,姑娘若不嫌腌臜,赏脸吃一碗?”
厨娘心知,虽说夫人被少帅下令静闭院中,但在整个司令府,她仍是唯一的女主人,地位不可撼动。
因此不得不小心殷勤伺候,连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暖雪,也亟需客气笼络,轻易得罪不起。
暖雪将食盒递过去,讲了原由,命她重蒸一碗蛋羹端去。
厨娘拍了记脑门,忙说是自己昏了头,多添了两滴香油,没想到却将夫人冲着了。说毕,便净了手,颠颠儿地去炉灶前蒸蛋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