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药膳(二合一)
芳春会后,东平郡王府徐五郎“诗文第一”的名号,就此打响。
究其原因,套用徐五郎本人所言,“无它,唯才气尔”。
这句气死人不赔命的大话,出自一个年仅十七、姿仪俊美,且确然才华横溢的少年之口,居然并不令人讨厌。
原来,芳春会当日,徐玠应《惜》字之题,当场挥就一阙新词,直是惊艳四座,立时便将那十首诗的风头盖了过去,其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更是教人拍案叫绝。
于是,从荼蘼开尽的暮春,至榴花盛火的五月,那章台柳下、彩袖腕底,不知有多少花魁优伶,在那酒宴歌席之上,轻敲着红牙板儿,伤春复又自伤,直将这曲子唱得满城皆知,便连讨饭乞儿都能哼上两句。
这一场风雅的热闹,让玉京城的夏天变得格外火热,而在这喧阗之下,一个名叫“肃论”的学派,悄然出现。
这是个不甚起眼的小学派,其主旨兼具法、道、儒三家,还夹杂着一些心学理论,初看时,似是有些不伦不类。
然而,若有人讥其驳杂,便会发现,那一个“肃”字,一是对诸子百家诸般糟粕之“肃清”,次则对诸学派流传至今曲解之“肃正”,再则,对自身之“肃醒”。
竟是俨然将肃论置于百家之上,大有天老大、地老二,它老三之意。
对此等狂徒,士林中人自是嗤之以鼻。
大齐每年冒出来的小学派多了去了,不过石子入海罢了,都是些小打小闹,莫说动摇根基,便是最底层的“吏社”,他们都撼不动。
此之所谓“吏社”,乃是大齐官场一个奇异的群体,其成员皆为各衙门的胥吏。
这些吏员泰半乃秀才出身,差一些的也是童生,贱吏则有师门或祖传相承。
总之,这是一群永远不可能当上正经官员的人,然而,朝堂各部门的运转、各政令的下达,大到定立国本、小到换一根毛笔,都离不开他们。
说句玩笑话,若有朝一日,这些胥吏联合起来撂挑子,那么,大齐朝堂也得跟着瘫痪。
是故,官员们对“吏社”还是存了几分忌惮的,且官员一任也不过两三年,而胥吏却很少变动,他们熟知一切明面儿上的流程与桌底下的技巧,他们的存在,对官员迅速熟悉并融入环境,大有裨益。
换言之,官吏乃是共生关系,他们必须是一心的,否则,便会陷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
而与之相较,“肃论”不过是一帮子狂生罢了,士林中谁也没当回事。
按理说,这些学派朝堂之事,后宫是不可能触及的。
可是,在喈凤宫二公主的书案上,红药却偏偏瞧见了一本《清风阁记》。
那正是某肃论士子所著,红药前几日去乾清宫送东西,正逢着两个秉笔太监,听他们说了一嘴,这才知晓的。
她是万没想到,这本肃论著作,竟会出现在二公主的案头,且听其所言,这书竟还是她好不容易向大公主借来的,三公主想要翻两页都不成。
这情形惹得三公主就有点不大乐意。
“二皇姐不给我看书,我就不叫红药嬷嬷给你讲故事,哼。”小姑娘嘴撅得老高,撇过头不去看自个儿的二姐。
二公主便笑着揉她的脑袋:“好啦,不生气哦,你若是乖乖的,我就给你一样好玩的东西。”
“真哒?”三公主立时转头,眼睛都亮了。
“自然是真,姐姐何时骗过你?”二公主柔声道,转身便命人将东西拿了过来。
那是一只拿竹篾编的鸽子,漆作雪白,红玛瑙作眼、红玉磨成尖喙,翅膀还能动,果然新鲜有趣。
三公主开心地抓起鸽子,带着几个小宫女便去阶下玩起来,小脸上笑容绽放,再也不提看书之事。
看着阶下雀跃的身影,二公主面含浅笑,眸光是宠溺的,随后,又渐渐放空。
良久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也长大了。”
红药站得离她最近,断不好让尊贵的二殿下自言自语,遂只得接话:“二殿下说的是。”
二公主目注开心的小女孩,语声悠然:“从前她生病的时候,笑也真、哭也真,只是笑得太少了些。如今她病好了,那笑和哭,我却再瞧不出真假来了。”
语毕,又是一叹。
红药眼观鼻、鼻观口,一字不出。
给她八百个胆子,这话她也不敢接。
可是,若是没丁点儿反应,却也得罪人。
红药满嘴发苦,只能躬了躬腰。
二公主转过眼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顾典事,你最近还给我三皇妹说故事么?”
红药袖中两手绞紧,语气却还是从容的:“回二殿下,三殿下最近不大听故事了。”
“哦,我想起来了,三皇妹最近在教你识字儿,是么?”她似是颇有兴致,一双眸子炯炯看来。
这天气本就热,再被她这样一瞧,红药直出了一身的薄汗,敛容道:“回二殿下,正有此事。三殿下教了奴婢快四个月了,托三殿下的福,奴婢如今认了好些字儿,不太难的书也能读上两页。”
她委实很想多说几句的,最好天长地久地说下去。
惜乎宫人回话也有规矩,主子问什么,便只能答什么,多了少了都不成。
她遗憾地停住了话头。
所幸三公主此时跑来,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挂着晶莹的汗珠,用力一拉红药的手:“红药嬷嬷,给本宫讲个小白鸽的故事。本宫要听。”
“小孩子家,就爱听故事。”二公主笑道,再不看红药,只向三公主招手:“快进屋吧,这时候虽还早着,暑气也重,瞧瞧你这一头的汗,过会儿沐浴了换身衣裳再听故事,好不好?”
三公主拉着红药的手紧了紧,歪着脑袋,大大的眼睛如天空般澄澈:
“好呀,就听二皇姐的。一会儿还要劳二皇姐叫人给红药嬷嬷上杯茶,让她先润润嗓子,好给我说故事。皇祖母说啦,御下要宽,严则生怨。我要听皇祖母的话,当个宽以待人的好主子。”
这一番话,再配合她时而嘟嘴、时而展颜的神情,竟是严丝合缝,在情在理,又不令人过于难堪。
红药心里流过一丝暖意。
三公主这是给她撑腰呢。
以这段看似孩子气,实则滴水不漏之语,告诉二公主,红药是她哕鸾宫的人,而太后娘娘对哕鸾宫亦很看中。
果然长大了,晓得护着下头人了。
红药蹲身替三公主理着发鬓,面无异色,心下却大是感慨。
二公主像是听得怔住了。
其后,便弯腰笑了起来。
根本就没生气。
也根本不以为意。
事实上,她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嘉许的,伸手轻轻一捏三公主的脸颊,笑嘻嘻地道:“是,是,我听明白啦,还请三殿下快去沐浴,别叫汗沤出病来。”
三公主本就聪敏,见她开起了玩笑,立时见好就收,蹦蹦跳跳地跟着小宫人进屋去了,行止间一派天真,哪里瞧得出半点心机?
二公主似是颇为满意,接下来果然信守承诺,再不曾以言语试探红药,茶点也命人赏了,还额外多赏了红药一块银角子。
红药闹不清她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多想,陪着三公主说了会故事,又玩了两个游戏,一行人便辞出了喈凤宫。
此时已近巳正,日头毒得很,红药惦记着中午那一顿药膳,匆匆安顿好了三公主,便撑着把青油伞,一路擦着汗去了尚膳监。
药膳房位于尚膳监的西南角,颇雅致的一所小院,围墙是一圈篱笆,篱角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红药亮出腰牌,那守门的太监早识得她了,笑眯眯唤了声“顾典事好”,便将她让进了院。
院中只三间正房,打通成了一大间,以及顶的大药柜隔作三段,每只药柜皆开着一个一个的小抽斗,抽斗外标注着药材名目
红药进屋时,便离见了浓重的药材与食物混合的香气。
最外间有一具大石台,上置着药杵、石臼、竹匾等物,又有未经收拾完的食材,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散落着,十来名太监宫女正弯腰忙碌,见了红药,俱皆含笑致意。另有六、七名样貌干净的小太监、小宫女,端端正正坐在角落。
红药笑着依次打过招呼,便自来到了第二间屋子。
这里比外间安静些,几名上了年纪的宫人守在最里间的门口,红药将腰牌予她们验了,方坐在了药柜下方的矮凳上。
里间乃是灶台,亦是药膳重地,闲杂人等是绝不可入内的,便是红药这样的品级,也只能在外等候。
她原本就是探风来的,此时自是不急,只闲闲坐着,控制着速度与频率,偶尔往旁扫上一眼。
这数月间,她每隔三日便来一次药膳房,里里外外都仔细瞧过了,人头也全认齐了,有几个还混了个脸熟,连他们与后宫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亦查了个七七八八。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于她而言,药膳房是全然陌生的所在,前世她一次都不曾来过这里,这些人与事究竟与前有何不同,她察觉不出。
好在她自己亦知晓,此事不可操之过切,只能拿出水磨功夫来,一点一点地往下查,是故这么久以来,她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一直老老实实地,很不惹人注意。
坐了约有一刻,里间屋门忽地开启,一阵浓郁的甜香随风传来,刺激得人口舌生津。
正是红药惯熟的药膳味道。
她立时起身笑道:“今儿倒是快。”
一名圆脸老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三殿下正长身子呢,耽误不得。”
说话间,另一个老宫人已然转进槅扇,很着便捧着托盘走了出来。
“哕鸾宫朱子雪莲羹,成——”圆脸宫人拖着长腔,唱出了药膳名目。
红药徐步上前,将抄录好的方子奉上。
老宫人接过方子,认真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示意旁边的宫人将托盘交给红药,同时再度唱道:“离灶两刻,温汤缓食。”
先说名目,再说药膳食用的时间与办法,这是药膳的规矩,每次皆是一样,红药已经很习惯了。
她捧起托盘,并不及走,而是转行至屋子东角,背墙而立,耳听得那老宫人第三次唱道:“试膳——”
语声落地,一名小太监、一名小宫人便自外而来。
他们是专门试毒的,方才一直候在外屋,听唤方可进来。
两个人一脸平静,先向红药行过礼,方执起银匙,各试了两匙羹汤。
再等了约半刻,小太监并小宫女便退了下去,老宫人最后唱道:“三殿下福寿安康——”
“三殿下福寿安康。”红药随众念了一声,这整个过程便算是结束了。
说起来,尚膳监别处并没这样的规矩,只药膳牵涉到不少药材,比寻常吃食更容易出纰漏,因此规矩也特别地大。
而方才试毒的二人,则表明这药膳在离开药膳房时是干净、可食用的的,若三公主吃出了问题,则药膳房可以首先排除。
自然,若三公主当真中了毒,药膳房也绝不可能脱了干系,但此举有胜过无,不过求个安心而已。
将药膳搁进备好的食盒,又依着礼数与众人打过招呼,红药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两名哕鸾宫的小宫人正守在院外,见她出来了,双双接过食盒,红药依旧撑起油伞,顶着毒日头往回赶。
可谁想,行不出数步,前方忽地行来一个宫女,观其服色,乃是三等宫人,眉目平平,唯身量高挑,倒也颇为打眼。
红药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几乎就在她抬眸的同时,那宫女恰也看了过来,二人的视线地半空里略略一触,又飞快分开。
那宫女显是瞧出了红药的身份,屈膝道:“典事姑姑好。”
虽语声很轻,却有着一种尖脆的穿透力。
红药登时汗毛竖起,执伞的险些松开。
是她!
榕树下的那个宫女!
就算那张脸红药始终没瞧见,可是,那两道阴沉的视线,以及那独特的尖脆语声,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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