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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5、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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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薪为人孤僻,再加之多年同门情谊两人本就熟识已久,对方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故而就算是零随,也对面前之人的到来略感几分意外。

毕竟对方以孤僻共同扬名的,还有向来自负的孤傲。

虽说对方与他到底有几分情谊,但药薪一个医痴显然更愿意把时间花在更为直白的立竿见影的事情上,一天的生活简单重复,甚至于连几时几刻起床安寝都极为严苛固执,向来对上界这些礼节也好纷争也罢无甚兴趣。

若非与他出自同门,说不定就连顶着堂堂天帝的身份也大可能被他扫地出门,数万年来向来都是他分出时间来亲自前去拜会,只有鲜少几回是他脱不开身所以才发帖请他来九重天一会…对方如今主动来此,倒真真是头一回。

再加之天色尚早,药薪必然是打破了他万年亘古不变的作息的…

指尖无意识地轻敲两声,琥珀眸流转间,尚还带着几分未完全缓过的疲褪浅觑着面前正不卑不亢与他行礼的、穿着青灰药袍的男人。

“孤记得,师弟每逢壬虚之年,照例都会游转下界各处无偿行医,今年可回的早了?”

这倒并非出于什么个人的善心,更甚于什么心怀天下的大爱,定期的游医问疾向来是这些医者的惯例,闭门造车者绝非不可出众,但寻遍天下异疾广而研之、治之,方能勘登造极。

故而就算是药薪这等醉心于医,相较上界这些个人精算得上实打实的‘自闭症’的人,自负药箱定期无偿出诊倒也是常态。

浅眯的长眸似笑非笑,对方身上自带的药香仿佛带着几分匆匆赶路挂带的潮气,脑中快速圜转的思绪确乎想要极快地从对方此刻的神情状态中寻出几分来访目的的蛛丝马迹,可显然药薪却不是上界官场中那些讲一句话都得全八方面子的官场老手,甚至于零随还在惯性揣摩对方前来的所求,面前之人显然是不想浪费口舌与时间,答得直白又清晰:

“自是有所遇会,故而来此。”

药薪略略一顿,继而直言道:“如今所来,也是向陛下求药。”

“哦…?”零随浅眯长眸轻笑一声:“可是何名贵药材,若师弟需要,孤可尽力…”

“魔毒。”

面前之人却急抢着打断,男人彻夜雨行的疲惫确乎都因此无关紧要,在琥珀眸倏然的怔愣中,药薪再次重复:“治疗魔毒的药引,陛下知晓我在说什么。”

对方如此而言,必然是存了十成十的笃定,根本不容他反驳,更不必说否认,零随自认为这几十年在燕骁身上的研究做得是相当隐秘的,如今的错漏便只能出在…

“你给了显圣真君几副补药,那药却治好了他身上的魔毒。”

“你今年去了阎提?”

眸光微动,在场两人均不是傻子,甚至于药薪提及那个名字的一刻,零随便已大概猜出了因果。

“我不但去了阎提,年初时还去了交界的郁单。”

微不可见的,上座之人的指节微微轻蜷,却在瞧见面前之人似乎毫无变化的微表情之时又倏然放松。

“或许是真君中毒尚浅,且那些魔族杂兵的魔毒倒也没有那样恐烈,修为高深者自然能将毒素逼出…”

“师兄话不错,却只说了一半。”药薪的目光望着他的目光定定:“可魔毒一旦入身是难以清除的,就算修为深厚,必也会在体内淤积很少的一部份,且终身不可排出,但与魔族交战自然不可避免于此,残余的微弱魔毒将长此以往不断累积增多,直至损害根本…最后自然就只能将毒逼入肢体自断,来勉强求得几分残命。”

“更有甚者大伤后经脉逆行,积蓄的魔毒直接入脑入心暴毙而死的也不甚少见。”

“我行医郁单时曾粗计过将士们的死亡,边关六成的残兵休役来源于此,不仅是作战的仙兵,指挥的百夫长因魔毒累积自失一臂一腿者也颇为常见,而交战过后因魔毒而发的死亡竟占到总伤员的一半!”

“我不明白,陛下…”药薪狠狠攥起拳头,激动得似乎连略显单薄的身躯都跟着微微轻颤起来:“您既然已有根除治愈之法,为何不广而施用?”

“那些仙兵仙将死得太多了…他们甚至不是倒在与异族相互拼杀的战场上,却在魔毒的折磨中除却皮囊外肌肉尽数化作脓水,痛苦地死去!面对他们的痛苦…我没有办法,甚至于只能用神经之毒提早帮他们解除折磨,尽可能安乐离去…而对于那些修为低浅的仙来说,身体的巨大损伤是不可逆的,魔毒最常蓄积之处便是他们的灵根,几乎所有残留有魔毒之人都无法进行正常速度的修炼,他们永远都无法飞升成神,来脱离肉体的残缺与折磨——”

“所以,你在责怪孤?”

一声声质问仿佛重落在地,碎石四溅的惨烈之中,主座上之人的淡淡的神情确乎至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药薪岂敢!”深青药袍之人嘴上如此,脸上却藏不住地盛满了不理解与压抑的怒气,医者父母心,就算是药薪这等向来称得上冷心冷情的人,也难以在众多无解的死亡中依旧淡漠。

“可你如今来了,还面对面的质询孤,不是么?”

低敛长眸,喉口的哑干与太阳穴的一阵阵发晕的剧痛令零随下意识探向桌角那方熟悉的茶盏,意料之外地摸了个空,脚边四散飞溅的瓷片确乎格外切合当前乱糟糟的场景,包括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冰冰冷冷的、也许是秋日最后一场细雨。

快要入冬了。

“药薪,你要知道,这些事,本就是上界的常态。”喉口干涩,零随轻咳一声,朝着面前颇为激动之人只是淡淡陈言道:“与魔族相战,我们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如你所见,战场上刀剑无眼,伤残是常态,死亡更是不少——”

“这并不代表孤不心悯于这些战士们,但凡有活下来因伤残退役的,每个月孤都会足额发放给他们相应的补贴,安排相应的后方职位,直至他们正常仙逝…”

“相比于三清的直接淘汰,孤这般做的已经足够温和负责了。”

“向来如此,便对么?!”药薪冷笑一声,只觉得面前之人如今所言颇为荒谬:“你明明如今已经有办法可以避免无谓的伤残和死亡!”

“还是在你眼里,只有显圣真君那般的高官将领在你眼里算得上人,其余的,只不过是你眼里的牺牲品…一撮无关紧要的炮灰!”

“够了!药薪…!”主座之人满脸寒霜,终是忍不住拍桌而起:“你若是今日来是想要说这些,如今你发泄完了,孤不会责难你,你可以离开。”

“责难?…那我是不是应当跪谢尊贵的天帝陛下?”药薪冷哼一声,连夜冒雨赶回的发梢确乎尚未干透,望着眼前高高在上、冠冕堂皇之人,他如今只觉得可笑:“零随,当年的你为已为民为天下苍生,也对,如今你位高权重,早该忘了!”

“…你以为你比你曾经唾弃的三清又如何?”

“你如今与他们没什么不同,你只计较着你自己的位高权重,却不肯低头看上一眼这些可怜的,被你无知蒙蔽当作棋子的人!”

“我如今来也只是想要这一份药引!…你放心,我只管救人,为了你的利益也好我不会将药方透露,我只想问你要这一味可以根除魔毒药引,也许这味药材你觉得价值连城,但在我眼里这些人的命更贵!就算我将萧山仙居尽然变卖我也不会同你一样泯灭…!!”

“是血。”

零随负手冷笑,脚下散乱的茶汤流淌了一地,冷言打断了面前青灰药袍慷慨以歌的愤懑:“药薪,如今我告诉你,这味药引就是我无意寻到的一个从魔毒逆行入心的鬼门关中抵抗病愈、从你口中的活生生的人的身上抽出的鲜血。”

“方且他的血一开始根本不堪用来治疗他人,甚至于因为抵抗魔毒血液一度异变生出了另一种更为可怖的奇毒相行抗衡,所服之兽无不死状恐怖惨烈!是孤,花了数十年一步步研究改良他的体质,将血液中的毒素清除,又将他身体里抵抗魔毒的抗性设法激发到了最大!”

“就算如此,你看见的那些送去趋毒的补药也得反复用这样的血浸过三轮,需得连续服用三次方才能根除体内残余的魔毒!…更甚于你方才说的那些魔毒已发的,就算是当下给他服用,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他的命,眼下能断肢保命已然是最幸运之事了!”

“可你为何不考虑制作成丹丸分发…”药薪眉间的褶皱稍缓,浸泡药材显然是更为低效的方式。

“你想让世间之人都知晓我们有着魔毒的解药,然后硬生生地抽干那个药人的血?!”琥珀眸内满是讽刺,觑着面前之人双眸步步紧逼:“世人都言,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般的药一旦成丸分发到一线,必然将因无法均分引得众人争抢——”

“倒时不说魔族在外虎视眈眈,军营内部就会为此而自相残杀。”

“更不必提上界的势力本就不相齐,若你是当今紫府洲的掌权人,恐怕也会借此之机合纵连横于残喘的三清乃至于下界其他势力逼抢这枚解药…到时你看见的便不止是与魔族相战所死所伤之人,内部的瓦解战争一旦开始,恐怕会比当下你所认知的更加惨烈,更甚于魔族一旦趁虚而入,战争局势将会比十万年前那此更加棘手糟糕!”

“孤知晓你的心情,却不能因为一时之慈将更多无辜之人推进深渊!药薪,你应当明白!”

“…可我们明明有办法,却要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去死…!”药薪眸光瞬然黯淡了不少,下一刻却仿佛想到什么猛然抓上男人的臂膀喃喃道:“零随…师兄,师兄…你将那个人给我,我会研究的…肯定有什么可以替代他的血,总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不能眼睁睁…!”

却见面前之人颇为不认同的皱了皱眉:“孤最多将他的血分一些给你…”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要相信我!”药薪像是一时失神,紧抓着男人的手臂的大掌一寸寸收紧,确乎将男人的云纹长袍都揉出满臂的褶皱:“…我可以从他身上研究出很多东西…只要你把人给我…你信我…师兄!…”

“…药薪,你冷静一些!”

轻拧着眉,零随倏然的甩袖却令得本就身材略显孱弱的男人下意识向后踉跄两下,沾着新鲜雨露的后脚跟紧接着便不慎踩在了地上未来得及收拾瓷片之上,瞬然向后的滑倒确乎令药薪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不甚将旁侧装满卷轴的画篓撞翻,内里或深或浅的画轴瞬然散落了一地。

未干的浓褐色茶水倏然侵透纸背,将墨迹晕透,曾经万人难求的古迹墨宝便这样毁于一旦,着实令人啧啧可惜,谁知某个向来尊贵的男人此刻却全然将这般的珍宝忽略,忽而不顾形象地蹲下身来疯了般在地上掉落的卷轴中翻找着什么,直至墙角某个有些摔晕的青灰小身板捂着后脑缓缓回神间,下意识微动放平的膝盖却顺势将那卷掉落在他怀中的画轴卷带着一角垂落,展开小半的古旧画轴上分明是一个杏眸女子笑意盈盈的面容。

“我…好像见过她。”

甚至只是惊鸿一瞥,怀中的画卷便瞬然被人俯身夺去,颇为珍视般的重新卷好,牢牢抓在掌中。

药薪轻嘶只觉后脑勺一阵闷疼,略有些发懵般长长地出神回想间,却全然忽略了头顶某个男人瞬然凝滞的眸光。

没有人比零随更知晓那日俪山夜集后雩岑的行踪,倘若药薪所说的是神荼,两个人的年龄分明也是对不上的,神荼不知死了多少年之后药薪方才出生,可若说他曾见过雩岑…昆仑三清一系也因着他的缘故也基本不会与药薪有所来往。

两人理论上而言不该认识。

零随默然浅觑着愣坐在地的药薪,却又毫不意外地想起面前之人的记性就连两人的师尊、那个闻名上界的药王都夸奖过的过目不忘…不过以某个小丫头不甚出众的容貌,或许真有长相相似之人也说不定,一如早前人族那个名作绫杳的女子。

“在九重天城门前,她踩了我的脚…就在百年前魔军入侵上界的前一日,你唤我来九重天的那一日晚上……”

药薪眼神发直,确乎在努力回想出更多的细节:“我记得我还在马车上与你说过,我碰见了一个莽莽撞撞的姑娘…”

“她那胎也是奇异…少说也有一年的身孕了,却不知为何体内的孩儿却像是去了什么灵气稀少之地,发育不足不论,好似一直在蚕食母体灵力供给自身,再加上她体质好似别于常人,体内有截然相反的冰火二气相冲,换常人早便死了,却不知为何在她的体内恰好相行平衡…”

“后面我也曾研究过这样的脉象,却百思不得其解,但再没遇到过她,也或许她已经…”

“你说什么?!”

某个似乎有些遗憾,正长吁一气的清瘦身影却倏然被人揪着领子一把拽起,男人怀中发黄的卷轴吧嗒一声掉落在脚边,药薪尚愣愣地不知所云,抬眼便见着面前一双似乎从未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的男人此刻就连向来淡然的琥珀眸内都爆出几条狰狞的血丝。

药薪喉口疼痛,只觉自己近乎要被这突如而来的冲击力压得喘不过气来,面前之人却咬着牙再度重复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位姑娘我见过,怀胎一年还跌跌撞撞的,估计这脉象估摸着也是活不长远,再加上她的体质…咳咳咳,按理来说根本怀不上孩子,她喜脉一强一弱,腹中恐还是个双生胎…咳咳咳……”

“咳咳咳…师兄?…师兄,能不能…咳咳咳…松开我…”

“……”

…………

帘外的雨越下越大了,四季如春的上界,就此变得那样冰冷,冬日自始,地上的水渍与残瓷不知何时被人悄无声息地收拾了干净,包括那凌乱掉落一地的卷轴,一杯重新泡就的、氤氲着湿辘热气的清茶继而被轻轻放在主座之上半撑着额,确乎许久没有动过一下的身影的手侧。

“陛下,请喝茶。”

琥珀色的长眸浅浅抬眼,却撞进一副满脸小心翼翼讨好的墨红色的瞳孔,面前之人的身上仿佛还带着方用灵力匆匆烘干衣着的厚重潮气,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一打文书奏报,尚还带着几分体温与湿气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于零随面前。

“夜半下了雨…还好文书未湿,不若可真是小臣的罪过。”

上界颇有职阶地位之人几乎个个都有所配收纳灵器,更甚于在平常的小仙中倒也很是常见,面前之人此方做法,似乎未免有几分太过刻意…可到底刻意与否,只要是耍些小心思似乎总逃脱不了上位者聪慧的眼睛,一如平日的谄媚讨好大多只是虚话,大多数人却也都甘于接受、乐此不疲——

毕竟假与假的博弈间,唯有下位者所表露的绝对的服从与忠诚是真的。

甚至于依然有不少上位者耽于玩弄这般的‘服从性测试’,来确定自己之于下属绝对的领袖地位,以期满足一些莫须有的虚荣与权利在手的实感。

零随望着他半晌,却只是不言,几乎令面前屈身托着文书之人的额上滴下几滴冷汗。

“筚辛。”看不清情绪的琥珀眸轻眯,零随单手接过对方手中的文书放于随手桌侧,不慎碰触的指尖擦过间确乎还能感受到所举文书之人此刻冰凉刺骨的手温:“孤记得你夜半便来了罢…等了很久?”

“不久不久…陛下日夜操劳勤于政事,我这等跑腿的杂活相比之下何足挂齿……”

面前之人的声音确乎有几分令人耳熟,仿佛与之前通报药薪来此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决明,今日没来侍班?”

“决明大人今明来了,但似是帮您特递文书时半路遭遇魔族袭击受了点伤所以臣下妄自斗胆接下了他的工作,只求陛下责罚!”

“你倒是颇会代孤管人。”

随手端起旁侧热气氤氲的清茶,零随浅抿一口,向来喝惯了浓茶的他微微皱眉间却突而发觉手中的清茶里似乎多了几味清新下火的药材,男人话中的情绪不明,这般的说辞更令得面前始终不敢直视天帝面容的筚莘的冷汗几乎沿着颌角往下淌。

“不过正巧…孤最近恰好缺一个管事的人,不知大人可有意向?”

“陛下…?”

抬眸间,墨红长眸眼中一闪而过的藏不住的精明与瞬然的迷茫确乎被对面之人捕捉无疑,饮尽的茶杯被上位之人随手放在桌侧,发出当啷轻脆的声响,筚辛只见面前之人的眼睛尚还带着几分似乎是彻夜工作劳累所爆出的红血丝,零随浅眯的笑意自眸内虚虚浮起来,却始终不达眼底:

“混虚界的职位,前途无量…想必大人会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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