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绰约淡远的倩影
四月中旬的一个午后,陈cào之临摹了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之后,将笔洗净,看看窗外,天sè晦暗,绵绵细雨不断,看来傍晚是不能上九曜山了,忽然想起亡兄陈庆之的书房还未进去过,那里面应该有一些可读的书。
坞堡西侧三楼有十二个宽敞的大房间,每个大房间又分里外两间,这么一个巨大的半弧楼居住的只有陈cào之一家四口和一个名叫英姑的老丫环,英姑是三十多年前随陈母李氏来陈家坞的。
陈cào之的卧室和书房都在楼梯口右侧,陈母李氏和宗子、润儿住在楼梯左侧的大房,过去就是英姑的房间,再过去便是陈庆之的书房,然后就是陈庆之与丁yòu微的卧室,边上是四个陪嫁丫鬟的住处,丁yòu微被qiáng行接回钱唐丁府之后,那四个丫鬟也一并被丁府的人带走,所以现在的西楼是冷冷清清。
在三楼左侧最靠里的那个大房间是“鹤鸣堂”,陈母李氏每日早晚都要去“鹤鸣堂”念诵《老子五千文》,那里供奉天师道教祖老聃和天、地、水“三官”。
陈cào之虽然也算是天师道信徒,但因为未成年,不必做那早晚功课,这个微雨的午后,他走进亡兄的书房。
这个书房的布置和陈cào之的书房一样,来圭的妻子赵氏每天都会来清扫,书房内几案苇席一尘不染,好似陈庆之还照常在此读书一般。
陈cào之欣喜地看到这里的书架上有数百轴书卷,取出边上一卷帛书,展开一看,右起第一行就是——“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这是汉末大儒蔡邕撰写的《女训》,是写给他女儿蔡文姬看的,这自然不可能是蔡邕的真迹,但帛书上的隶书与陈庆之的书法风格不同,陈庆之学的是汉隶《张迁碑》,用笔方厚,雄健劲媚,而这卷《女训》明显师法《曹全碑》,字体娟秀清丽,风致翩然——
“这是你嫂子的手书。”
陈母李氏不知何时站到了陈cào之身后,苍老的容颜淡淡的笑。
“哦,这是嫂子写的啊,嫂子书法真美。”陈cào之由衷赞叹。
陈母李氏喟然道:“yòu微人称钱唐第一名媛,美丽温婉,能书善画,与你兄长伉俪甚笃,可惜庆之夭寿,也实在是苦了她——今日已是四月十五,若是天气晴好,丁府的人差不多就会来接宗之和润儿去,你见到你嫂子,代为娘致以问候,娘也快三年没见到她了。”
陈cào之看着这卷妩媚的汉碑体《女训》,使劲想回忆起嫂子丁yòu微的形象,但少年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温婉倩影,绰约而淡远——
陈母李氏忽然道:“丑儿,娘在想应该要为你定下一门亲事了。”
“啊!”陈cào之惊讶道:“娘,儿子还未满十五岁呢。”
陈母李氏笑了笑,示意陈cào之坐下。
母子二人隔案对坐,陈cào之稍微往左偏一些,居于下首,以示对母亲的尊重。
陈母李氏说道:“也不是要你现在就成亲,可以先订婚嘛。”
“订婚?娘要孩儿和谁订婚?”
陈cào之头大,他以孝顺出名,如果母亲认定了哪家闺女要为他行纳采、问名之礼,他真不好违逆,这包办婚姻可真麻烦啊!
只听母亲说道:“钱唐冯梦熊,是你爹爹故交,是县署的文吏,有一女,年十四,据说容貌秀丽,知书达礼,你如果有意,娘就托你四伯父去问问,应该是能成的。”
陈cào之眉头微蹙,温言细语道:“娘,这婚姻是终身大事,不能轻率,冯氏女郎咱们又不了解,万一娶过来性子不大好,那岂不是烦恼一辈子?”
陈母李氏连连点头,对儿子的深谋远虑很赞赏,却道:“冯氏虽不是士族,但也是诗书人家,冯氏女郎应该不会泼悍的——对了,你七姐姐上次归宁,说她的小姑子聪慧美丽,想让你娶她小姑子,如何?”
这还真是没完没了啦,陈cào之心念一转,故意问:“娘,那冯氏女郎、还有七姐姐的小姑子有没有嫂子那么好?”
“yòu微啊,”陈母李氏摇着头笑道:“那可不敢指望,你嫂子可是钱唐第一名媛,人又美,性情又好。”
陈cào之道:“娘,儿日后就要娶嫂子那样的士族女郎,性子温柔,可以孝敬你老人家。”
陈母李氏微微而笑,心里暗叹:“cào之真是心高气傲啊,可是庆之能与士族联姻那是机缘巧合的事,而且丁氏随后就后悔了,yòu微不就被他们接回去了吗,有这个前车之鉴,还有哪家士族会把女儿下嫁寒门!”
陈母李氏这么急着要给儿子订亲,是因为觉得最近两年jīng力衰退得厉害,眼神、耳力都大不如前,夫君陈肃和长子庆之的先后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如果不是有cào之、宗之和润儿,她都几乎支撑不下去,所以她想早日看到cào之娶上一个贤妻,这样她死也瞑目,但现在听cào之这么说,也觉得不能太急,虽然娶yòu微那样的士族女郎是不可能的,但以陈氏的族望,在庶族寒门的还是可以好好挑一挑的。
“好了,先不说这个了,娘会慢慢为你寻访一位好人家的女郎,品貌不输于你嫂子的,你安心读书习字便是——每年九月初九钱唐县有江畔登高言志的雅集,届时郡上负责九品选拔的中正官也会到场,你要获取名声,那是最好的机会,十年前汝兄就是在江畔雅集上妙解《论语》从而一鸣惊人的,不过今年你尚年yòu,明年再去不迟。”
陈母李氏说罢就起身出了书房,以便儿子专心看书。
想着母亲cào心自己的婚事,陈cào之独自摇头苦笑,抛开杂念,取出书架上编号为“甲子”的书卷,展开一看不由得大喜,这正是玄学天才王弼的《论语释疑》,很好,以后就读它了,不足二万言的《论语》陈cào之现在是背诵得滚瓜烂熟,马融的注解也是了如指掌,现在需要的是了解历代名家对这部经义的不同阐述和发挥,尤其是玄学大师对这部儒家经典的独到解释。
陈庆之书房里的藏书除了这部《论语释疑》之外,还有一部也是王弼的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名著《周易注》,洋洋十二大卷,《周易》虽然深奥,但陈cào之依然准备攻读,不知《易》不成其为名士。
另外,书房里还有一部《春秋左氏传》和半部《庄子》,这半部《庄子》只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知北游”、“秋水”以及“渔父”共六篇,看那秀气的笔迹,也是嫂子丁yòu微的手笔,想必是从丁府藏书抄录过来的。
宗之和润儿小兄妹二人走了进来,年近五十的老丫环英姑笑眯眯站在门口,平时都是英姑帮助陈母李氏照顾宗之和润儿。
润儿说:“丑叔,你天天爬九曜山,怎么不带润儿和阿兄一块去?”
陈cào之曲指轻轻弹了弹润儿可爱的小脸蛋,说道:“现在下雨了,明日若是天晴就带你们两个去爬山,记住,要自己走哦,不许撒娇要人背。”
宗之说:“我八岁了,我是走得动,润儿那小娇样,肯定要人背。”
润儿噘着玫瑰花瓣一般的小嘴道:“润儿自己走,绝不要人背。”
陈cào之笑道:“好了,天晴就带你们去,现在两个人都到我书房练字去,让我在这里安静看书,还有,别和英姑淘气。”
宗之道:“丑叔,我和润儿已经练过字了,每人一大张。”
润儿道:“润儿和阿兄都很乖的,是不是,英姑?”
英姑笑应:“是。”
润儿晃了晃细密柔软的额发,甜甜道:“丑叔,润儿不会吵到丑叔,润儿到里间玩一会。”
这大书房也是里外两间,以大书架隔开,里间陈cào之还没进去过。
宗之和润儿都进去了,英姑在门口等了一会便离开了,两个小家伙也不知在里面玩什么,无声无息。
陈cào之从《论语释疑》第一卷开始细读,原文都知道,就看王弼的注解和发挥,王弼的注释充满思辨sè彩,意象新奇,言简意赅,这个英年早逝的王弼实在是打通儒玄二门的天才啊。
陈cào之正看得入神,忽听“铮”的一声弦响,是从里间传出来,不禁心下一喜,原来家里还有乐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