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黛玉和婴宁
丁yòu微委托从弟丁春秋给陈cào之带来冬衣一套、案头护手暖炉一只、建康白马坊jīng制紫兔毫笔五支、左伯纸十卷,另有鹿脯、柿饼若干,还有一封短信,无非是叮嘱陈cào之冬夜莫要读书太晚,若是偶感风寒,切记立即求医问药,决不能拖延,小郎游学在外,没有阿姑照顾,一定要自己珍重——有些话丁yòu微没有写出来,当初陈庆之就是风寒邪感没有太在意,以为咳嗽几声无所谓,却最终肺疾不治,每一思及,丁yòu微就痛悔不已。
陈cào之看着嫂子那娟秀清丽的《曹全碑》体小隶,心里暖烘烘的,将信收起,问丁春秋现在住哪里?建议丁春秋就近找一农户闲房居住,免得一日三趟城里城外的奔波。
顾恺之便让老芒头去寻访,要那洁净宽敞的才好。
大凡自矜身份的人,对于地位比他还高等的人就难免有自卑之感,丁春秋慑于顾氏家族的名声,在草堂颇有些拘谨,手里的麈尾也挥洒不起来了,想当年他父亲丁异意欲结交顾恺之父亲顾悦之却遭冷遇,而这个顾恺之却毫无门第之见,虽说有点痴,但顾氏的郡望和顾恺之本身的才名摆在那里,谁敢有半点轻视?江东人是拿顾恺之与琅琊王氏的王献之、陈郡谢氏的谢玄相提并论的。
又得知那个病怏怏的老者是名闻天下的大画师卫协,丁春秋更是不敢流露半点骄气,与寒门的陈cào之、徐邈、刘尚值渐渐融洽起来,抛开了门第之见,丁春秋这才发现眼前三人都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刘尚值直白坦率、言谈风趣,徐邈人品端谨、家学丰赡,陈cào之更是咳珠吐玉、妙语不断,与徐邈辨析义难,让旁听的丁春秋赞叹不已。
次日是休学日,丁春秋从城中赶来桃林小筑已是辰时,顾恺之还在高卧,刘尚值在独自看书,问陈cào之去了哪里?答曰陆太守请去了。
丁春秋又发了一阵呆,直到老芒头来请他去看房子才回过神来,心想父亲丁异叮嘱他到吴郡求学要结交高门士族子弟,要展现才华引起陆太守的注意,没想到这些都让陈cào之做到了,陈cào之只不过是个寒门子弟啊,而且来吴郡不过半月,对此,丁春秋难免有些嫉妒。
丁春秋到达桃林小筑的同时,陈cào之也到了太守府,陆纳与他谈了一会当年他亡兄陈庆之的旧事,便让管事领陈cào之去惜园。
魏晋之际,礼教松弛,而且在陆纳看来,爱女陆葳蕤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陈cào之也只是个十五岁少年,如果这时有人提醒他应注意男女之防,只怕陆纳会勃然大怒,斥责那人自己内心龌鹾——
陈cào之在金风亭畔见到陆葳蕤,陆葳蕤穿着小菱纹的襦裙,方领大袖,衣襟下达腋部,旋绕于后,衬显窈窕身段,梳着分髫百花髻,眉毛微微扬着,笑容分外甜美,说道:“陈cào之你来看,玉版发出新叶了。”
陈cào之过去看了看,ju花玉版原本几乎枯死的枝干发出了几片新叶,看来真是活过来了,没想到秫酒真能代替高锰酸钾溶液起到去腐杀菌的作用,真可谓是歪打正着。
陆葳蕤又引着陈cào之去看那株从明圣湖畔移栽过来的金钗石斛,一一向陈cào之说这株腊梅是从哪里寻来的、那株连翘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如数家珍,忽然问:“陈cào之,你府上就在明圣湖畔对吧,是不是也植有很多花树?”
听陈cào之说没有,陆葳蕤就奇怪了:“那你怎么知晓这么多园艺之道?”
陈cào之道:“明圣湖畔的山林间多有各种奇花异草,我喜欢登山涉水去探望它们,观察它们的习性,有些花喜荫凉、有些花喜日晒、有的耐旱、有的要植于湿地,看那些花在哪些地方生长得最好、花开得最盛,就知道花们的喜好了,顺应花性就能栽养好它们,不过我不喜欢把花移植回自家庭院,土质有别,花木生长不易。”
陆葳蕤蹙眉道:“你是在说我吗?可是你想,花也是要人照顾的,风雨雷电、禽兽啄噬,你今年见花开得好好的,明年去看,那株花枯萎了、被禽兽践踏了,你不会难过吗?世上多有赏花人,可是真正爱花、惜花的有几个呢?往往奇花异种,脆弱易凋,我没看到便罢,看到了总想由我来照看它,感觉很安心——”
陈cào之有些惊讶,望着陆葳蕤纯美的容颜,听她继续说道:“我知道吴郡人都笑我痴,说我是花痴,谁又知道我见花开花谢的领悟呢,我娘亲去世得早、我的两个姐姐都是早夭,我兄长生亦是多病,人之死也如这花木一样,凋谢了、枯萎了,也许如佛典说的有转世lún回再世为人,但我已经不认识他们了,就象同一株花树,每年开的花也不会是一样的——”
魏晋人浓烈的生命感伤在眼前这个名门女郎身上体现尤为明显,陈cào之原以为陆葳蕤只是一个生活优裕、爱美纯真的简单少女,没想到她这么多愁善感,陆葳蕤象《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吗?有点象,又不大象,陆葳蕤应该更纯粹一些,还有,陆葳蕤爱笑,仿佛聊斋里的婴宁。
陆葳蕤见陈cào之目不转睛望着她,“格”的一笑,说道:“怎么了,你也要笑我是不是?”
陈cào之微笑道:“怎么会,我觉得你说得很好,让人心怀窈缈、俗虑全消,觉得活着很美好。”
陆葳蕤笑道:“我又不会玄学清谈,哪能说得这么高妙让你俗虑全消呢。”
陆禽这时走了过来,他在一边冷眼观察陈cào之好一会了,这时眼里仿佛没有陈cào之,对陆葳蕤道:“七妹,ju花玉版活了吗?”
陆葳蕤眉开眼笑道:“活转了,发新叶了,六兄,你来看。”
陈cào之见便道:“葳蕤小娘子,那我告辞了。”
陆葳蕤看着从兄陆禽那悻悻然的样子,偷偷朝陈cào之眯眼一笑,说道:“那好,谢谢你活救了我的ju花——短锄,代我送陈郎君出园。”
短锄是陆葳蕤贴身侍女的名字,俏生生的一个女孩子,却让陆葳蕤叫作短锄,短锄栽花啊。
陆禽看着陈cào之的背影,对陆葳蕤道:“七妹,以后莫让这个陈cào之再入园了,这人小小年纪,心计很深。”
陆葳蕤道:“六兄,陈cào之心计深不深,关我的花什么事呢,我请他来是救ju花玉版而已。”
陆禽道:“七妹你不知道,这寒门学子一入我陆府就声望大增啊,我不想给他这种沽名钓誉的机会。”
陆葳蕤道:“可我听爹爹说陈cào之甚是有才,书法极好,既然是真有才,那么我陆氏借一帆风、助他扬名又何妨呢,君子成人之美啊。”
陆禽语塞,却道:“也没什么才,论书法,不如我远甚。”
陆葳蕤道:“哪天六兄和陈cào之比试一下书法,让爹爹作评判。”
陆禽一屑道:“我和他比,笑话,他没那资格。”
陆葳蕤含笑道:“六兄,你既说他书法不如你远甚,又不肯和他比,那人家怎么知道你书法比他高明?”
陆禽道:“我们和他不是一样的人,没什么好比的,比如说你要我和农夫比挑粪,那我敬谢不敏。”说罢,自以为譬喻jīng妙,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陆葳蕤噘嘴道:“可这明明是比书法嘛,扯到挑粪去做什么!书法之道,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陆禽qiáng词夺理道:“怎么没有,这满园花树都有高低贵贱之分呢,七妹你怎么专挑名贵稀有的品种移栽,那些寻常花种怎么不种?”
陆葳蕤“哼”道:“六兄不讲理的,我不和你说了。”
陆禽忙道:“好好,不说了——七妹,真庆道院的茶花开了,哪天我陪你去赏看。”
陆葳蕤道:“我不要你陪,我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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