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如虎添翼
四十七、如虎添翼
升平四年三月初,吴郡十二县开始例行土断检籍,这种土断检籍两年一次,前年那次检籍让来福一家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月,因为钱唐陈氏不是士族、也无在职品官,是无权拥有荫户的,来福一家要被遣送至侨州安置,而冉盛和荆奴更会被抓去充兵户、服苦役,钱唐陈氏的田产也要被剥损,是葛洪相助,钱唐陈氏才渡过难关——
时隔两年,吴郡土断检籍又开始了,这次自然是由代行太守职权的褚俭褚丞郎主持此次十二县大检籍,钱唐县首当其冲,将第一个开始厉行检籍,这是褚俭之侄褚文谦任钱唐县令以来首次在全县范围内行使职权,只怕是要以此来立威了,钱唐士庶不免人心惶惶——
检籍对寒门庶民族来说是一次被官府、豪qiáng敲剥的磨难,对士族来说,也面临着利益的平衡与整合,某姓士族若与主持土断的官员不睦,那么该姓士族非法占有的荫户和隐户就有可能会被揪出来,家族利益会遭受重大损失,当然,士族豪门占有律法规定之外的荫户和收容大量流民为隐户是很普遍的事,永嘉南渡以来,江左初定,法禁宽弛,豪族多挟藏户口以为私附,这是尽人皆知的,而且士族之间通过联姻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谁要动这个就是犯了全体士族忌讳,这是士族的既得利益,谁肯轻易吐出?所以说若不是该士族得罪了高官显贵,一般是不会受到这种打压的,倒霉的只是那些寒门庶族,因为不少寒门庶族也或多或少控制了一些隐户,比如刘尚值的刘家堡就有隐户十余户,每逢检籍就要花大量钱帛来打点,所以寒门庶族总是壮大不起来,每两年这么一敲剥,不垮掉就算不错了——
褚俭自去年九月暂代吴郡太守之职以来,很想有所作为,搞出政声来能正式受任吴郡太守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陆纳辞官都已经半年了,朝廷还未任命新太守,这岂不是表明他褚俭大有机会?同时,褚俭也感到极大的危机,陆氏家族因陈cào之与陆葳蕤的流言而迁怒于他,这是褚俭始料不及的,陆氏不恨陈cào之却恨他,真是岂有此理!
褚俭又听闻钱唐陈氏有望入士籍,那以后岂不是与他褚氏平起平坐、分庭抗礼了,这是褚俭万万不愿看到的,所以褚俭必须阻挠钱唐陈氏入士族,只是他钱唐褚氏在京中毫无影响力,他自己名望不出本郡,而且似乎风评不佳,年前他想攀附阳翟褚氏,但阳翟褚氏根本不理睬他,自讨没趣,但不管怎样,钱唐陈氏必须打压,这已经是无解的死仇,陈氏兴,褚氏必衰,褚俭心里想的是:“即便做不成吴郡太守,也不能让陈氏入士籍,做不到太守,他可以保有现在的丞郎之位,而钱唐陈氏如果列籍士族,以陈cào之的声望,有郗嘉宾和谢安的赏识,说不定真能飞黄腾达,那他褚氏后辈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褚俭相信,陈cào之与陆葳蕤有私情流言虽然暂时未对钱唐陈氏造成明显的打压,反而让钱唐陈氏声名远扬,这是因为陈cào之尚在服丧守孝期,待陈cào之除服之后想要谋仕时,那时就会发现陆氏的压力、江左士族的压力会让陈cào之寸步难行,六品士人又如何,有多少入品的寒门终老于户牖之下!
——而且吴郡的流言想必已传扬到了建康,以陆氏族长陆始的偏狭和固执,必然会对钱唐陈氏大为恼恨,陆始身居五兵尚书,位高权重,在建康是有影响力的,定会设法阻止钱唐陈氏入士籍,至于陆氏怀疑散布流言的是他褚俭,那也仅仅只是怀疑而已,只要压制住了钱唐陈氏、不让陈cào之出头,褚氏这点压力还是要承受的。
检籍土断之前,褚褚召侄儿褚文彬至吴郡密谋了两日,决定借此次土断让钱唐陈氏就此一蹶不振,就好比陈cào之对付鲁氏那般,现在以其矛来刺其盾。
……
三月初七,陈尚从建康回到钱唐,正是钱唐土断检籍风雨欲来之时,这日午后申时初刻,陈尚风尘仆仆赶回陈家坞,应门的独臂荆奴说族长陪同丁舍人、还有陈族长去玉皇山与cào之小郎君商议大事去了,陈尚匆匆去南楼拜见了母亲,便即去玉皇山。
陈尚来到玉皇山下,天已薄暮,晚霞如火,松柏苍翠,淡淡青岚如烟似雾,守墓的陈cào之更象是山中隐士,一路心情激荡的陈尚至此反倒平心静气了,心想:“爹爹与丁舍人、刘族长来和十六弟商议什么大事,竟连丁舍人都屈尊来此?”
……
丁氏族长丁异是这日午后由次子丁春秋陪同来到陈家坞的,为的就是此次土断检籍之事,来到陈家坞,发现刘尚值与其父刘族长也在,说起褚文谦雷厉风行推行土断,身为钱唐庶族中首富的刘族长忧心忡忡,陈咸便与丁舍人父子、刘族长父子一道来玉皇山听取陈cào之的意见,看陈cào之有何应对之策?
玉皇山陈氏墓园草棚,麻衣披发的陈cào之肃然端坐,粗麻衣裳的简陋非但不减其姿容,反而更显温润如玉,神情从容镇定又带有一丝冷峭,嘴chún微抿,静听刘族长说话——
须发半白的刘族长说道:“褚氏这次首先要拿我刘家堡立威,在丁舍人、陈主簿面前刘某不说虚言,刘家堡的确收容了三户隐户,这十三户在刘家堡耕种二十年了,繁衍生息,现在已分成十三户,就与来福一家与西楼陈氏如同家人一般,实在割舍不出去,其中两户还与我刘氏成了姻亲,去年十月,褚文谦任县令后,刘某就怕褚氏借机惩治我刘氏,刘氏不是士族,私附户口实属非法,所以刘某想把那十三隐户转为刘氏佃户,依法纳税服役,但县主簿说簿籍已封存,暂不能更改,要等土断之后——刘某还兼了刘家堡那一带的党正,据传这次查出户口不实,里正、党正要远配流放,我老刘这把老骨头难道还在老死他乡不成?”
陈cào之安慰道:“刘伯父莫急,私藏隐户不是你一家的事,褚氏来势不善,刘伯父应立即派人向郡上、州上说明交出隐户被拒之事,这样以后理论起来也有说法。”
刘族长点头道:“我儿尚值也想到了这一点,早几日便派人去郡上、州上了,还写了书信向陆使君说明此事。”
丁异道:“私附户口的确是违禁犯律之事,士籍与庶籍不同的是,只要土断检籍时主动交出私纳的户口流民,就不会治罪,但自来检籍都是交那么一、两户聊以塞责,何曾认真搜检!褚俭、褚文谦叔侄这次来势汹汹是想借此事打压我丁氏,难道我丁氏还真把所有超限的荫户、隐户交出去,别的士族不交,我丁氏凭什么要交?而且褚氏最恨的是cào之,钱唐陈氏不是士族,却也有三户隐户、两个流民——”
陈咸诧异道:“只有来福一户,何来三户?”
丁异道:“来福有子三人,其中两个已成家,就要另算户口,就是三户。”
陈cào之道:“褚氏是想借我去年斗垮鲁氏的方法来对付我陈氏,更想直接阻止我陈氏入士籍,我料褚氏叔侄还另有yīn谋——”
来德就是这时进来禀报三郎君陈尚回来了,已先去陈母李氏墓前祭拜,陈cào之与四伯父陈咸出了草棚,就听到陈尚拜祷道:“七叔母在天之灵,佑我陈门,钱唐陈氏自本月起就注籍士族了——”
冉盛、来德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神,随即欢喜得跳起来,因为是在老主母墓前,不敢欢呼,但心里的欢喜简直压抑不住,想要高呼:入士籍了,入士籍了,钱唐陈氏终于入士籍了!
陈cào之眼眶湿润,跪在母亲墓门前,说道:“娘,三兄陈尚从建康回来,说我们陈氏已经注了士籍,钱唐陈氏从此是士族了,不用再担心田产会被其他豪族兼并、来福一家也不会被迁往侨州、我陈氏子弟勤学苦读就会有出头之日,娘,你老人家安息吧——”
两年来的种种艰辛化作几滴清泪,落在麻衣上,此时陈cào之最大的遗憾就是母亲不能亲耳听到这个好消息,若母亲健在,那可有多高兴啊!
老族长陈咸老泪纵横,钱唐陈氏盼这一天盼了一百多年了,长文公啊、玄伯公啊,钱唐陈氏不堕族望,今日终于回归士籍,陈氏族人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丁异也是由衷的高兴,很为自己独具只眼、英明决断而自豪,去年若是因yòu微回陈家坞而与陈cào之闹翻,那么今日得知陈氏入士籍岂不要后悔死,现在,丁氏与陈氏的姻亲关系是非常牢固了,想起陈cào之去年说的话:“——我钱唐陈氏必能绍继颖川郡望,回归士籍,绝不会让丁氏声誉受损,应该是与有荣焉——”
丁异心道:“陈cào之现在入了士籍,可谓如虎添翼了,褚俭叔侄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