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强盗出英才
二、qiáng盗出英才
陈cào之、谢道韫一行三百余人自离了合肥,天气便是一变,原本朗朗晴空,现在是细雨绵绵,终日不绝,透过雨幕朝天上看,云层厚重晦暗,这雨看来不是三、两日就止得了的。
东晋马匹奇缺,冉盛手下这三百jīng壮军士除了伍长、拾长、屯长和两名斥候骑兵外,俱是步行,早作了远行的打算,雨具齐备,但蓑衣竹笠,又且道路泥泞,一日只能行五、六十里。
合肥至寿春约三百里,淮阳诸山连绵起伏,流注淮河的诸水系纵横交错,此地春秋战国时属楚国,千年前的楚国令尹孙叔敖曾在这里决期思之水而guàn雩娄之野,史称芍陂,芍陂是与都江堰齐名的大型引水guàn溉工程,形如长藤结瓜,可guàn田万顷,楚国因此qiáng盛,但时至今日,因战乱频仍,昔日富庶粮仓亦显荒凉,平畴旷野时见高大的坞壁耸立。
东晋朝廷畏惧北地流民涌入建康危及其政权,曾禁止统领大批流民的宗帅渡江,除了象郗超祖父郗鉴这样的少数流民帅得以在江东立足外,大部分流民帅及其宗部留在了两淮之地,各筑坞堡,好似独立王国,东晋朝廷往往分封那些宗部众多的流民帅以侨郡县长吏之职,或者冠以将军名号以示恩抚,历次北伐,这些宗帅也会派部曲加入晋军参战,罢战后各归坞壁,不以兵户论,所以历来督两淮诸州军事的如殷浩、庾亮、谢尚、谢万对这些流民帅都是竭力拉拢,谢道韫对此知之甚悉,一路讲给陈cào之知晓。
陈cào之见天气不佳,道路难行,将至芍陂时便请谢道韫不必再送。
谢道韫骑着她的褐sè牝马,头戴圆笠、身披蓑衣,别有一种飒爽英气,说道:“既以上复桓公,要送子重至寿春,哪能因为小小风雨就半路而回!而且,我喜欢行路,寿春我未去过,思欲一游。”
陈cào之一笑,说了声:“生活在路上。”便不再劝阻,若不是虑及谢道韫身为女子远行不便,他是很愿意谢道韫作为副使陪他去氐秦的,谢道韫的才识绝对是他有力的臂助,这在会稽土断时已经显露。
过芍陂四十里便是寿春城了,这日午后陈cào之命众军士加紧赶路,到了寿春再歇息,因为下了两日的雨,方圆数百里的芍陂水势见涨,湖面亦开阔了许多,去寿春的近路被水淹没,只有绕路前行,而且下雨天黑得快,酉时就已经天昏地暗了,据熟知地形的军士说离寿春城还有十五里,且喜现在雨停了,冉盛便催促军士快行,在天尚未黑透、在后一场雨到来之前赶到寿春县城。
众人正急行时,猛见一条岔路冲出一群人,各执刀枪,呐喊着留下钱货饶汝等不死,待发觉是晋军时,为首者说一声误会,掉头便走,其手下数十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消失在夜sè中。
冉盛大怒,拍马要追去,谢道韫急呼:“陈子盛,莫追!”
陈cào之也急命冉盛回来,冉盛气冲冲道:“不知哪里的盗贼,把我们当行路的客商,要来打劫!”
谢道韫道:“这不是什么盗贼,是附近坞壁的流民,打劫客商是寻常事,只要不杀伤人命,郡县官吏亦难严禁。”
陈cào之“嘿”的一声,心道:“这一过江,就是乱世了,以前读《晋书》、读《世说新语》,看到北伐英雄祖逖年少时曾率部曲抢劫感到很惊讶,据传郗鉴为流民帅时也曾抢劫富户,西晋首富石崇就是靠抢劫发家的,其任荆州刺史时明目张胆抢劫。生逢乱世,抢劫似乎是生存之道。”
冉盛不吭声了,他记得yòu时随荆叔在江北流浪,荆叔无月不抢劫,杀伤人命都有,不然的话,他主仆二人也无法活到现在。
就在这时,谢道韫突然惊呼一声,胯下牝马身子一倾,谢道韫从马上摔了下来,却原来是坐骑左前蹄踩入一个水坑,马匹是奋力稳住了身子未倒,鞍上的谢道韫却直接摔入水坑。
冉盛离谢道韫最近,想走过去拽起谢道韫,却又止步,眼望陈cào之,陈cào之急急下马过来,将谢道韫搀起,谢道韫好洁,此时一身泥水,又是在陈cào之面前,感觉很尴尬,她这次渡江北上,虽带了十余名部曲奴仆,但因为是行军,未带侍婢,所以这时也无人上前服侍。
谢道韫左膝磕伤,衣袍更是湿了大半,陈cào之搀着她到一辆马车边,陈cào之出使共有五辆马车,其中两辆装的是各式新铸的兵器,算是样品,准备与氐秦商议交换马匹,另有两辆装的是干粮和一些杂物,剩下的那辆双辕豪华马车是琅琊王司马昱送给陈cào之出使以壮行sè的。
谢道韫坐上马车,陈cào之又把褐sè牝马上谢道韫的包袱递给她,陈cào之牵马跟着马车步行,摸黑往寿春方向前进。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辘辘行驶,车厢里的谢道韫换上洁净的衣裳,从车窗望着黑沉沉的天,心道:“子重此番出使氐秦真不是会稽土断能比的,我若为副使的确颇多不便。”
却听陈cào之出声道:“说一件魏武帝曹孟德与袁绍袁本初少年时的故事与英台兄听,英台兄博闻qiáng记,想必是知道的。”
谢道韫熟读《三国志》,稍一凝想,便知陈cào之想说的是什么,正待开口说出,转念间却道:“子重请说。”
陈cào之道:“我是因为方才那些流民而想起来的。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遂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曹cào乃入,抽刀劫新妇,与袁绍还出,迷路坠荆棘中,差点被追者抓获。”
谢道韫笑了起来,说道:“三国时qiáng盗出英才,孙坚辈不也是掳掠洗劫,无所不为的吗!”
笑谈间,不知不觉就到寿春了。
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袁春此时已回到寿春,得知陈cào之到来,便即请陈cào之、谢道韫去县衙相见,想看看桓大司马赏识的陈cào之究竟是何等人物?
陈cào之此时尚未沐浴,袍襟沾满泥浆,颇见风雨行sè,但面对镇守一方的袁真神态自若,从容而谈,袁真奇之,与陈cào之论江左和中原之事,陈cào之有问必答,不甚阐发。
袁真心道:“陈cào之虽然风采言谈不俗,但也不过是清通之士而已,并无创见,桓温说其有王佐之才,言过其实。”因道:“陈掾出使氐秦,恐道路难行,慕容评虽退出汝南、陈郡,但却留伪燕镇南将军慕容尘屯许昌,洛阳无许昌接应,恐难据守,洛阳守将冠军将军陈祐自度不能守,陈祐前日传书于我,要我代禀桓大司马,要退出洛阳,如此,入长安之路将被阻断,奈何!不如改道荆襄经汉中再至长安?”
沈赤黔与冉盛侍立陈cào之身一侧,沈赤黔闻言失sè,他父亲沈劲正在洛阳呢,沈劲曾立誓与洛阳共存亡,若晋军放弃洛阳,沈劲危矣。
袁真是庾希一党,言语之间流露出对陈cào之的轻视,陈cào之淡淡道:“陈将军要退出洛阳,总要等我过了洛阳再退不迟,总不能燕军未至,就先弃城而走!”
袁真冷笑道:“许昌已失,洛阳难守,若燕军大至,退兵亦不及。”
陈cào之与袁真话不投机,略说数语,便即告辞。
谢道韫与陈cào之回驿舍,谢道韫道:“子重对袁中郎言谈之间多有保留,何也?”
袁真是个军阀,并无远见,与桓温对抗,自然也没有前途,陈cào之没必要在袁真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识,笑道:“多说无益,还是隐晦些好,俗语谓抛媚眼给瞎子看,何苦!”
谢道韫失笑。
当夜,陈cào之给桓温写了一封书信,请求桓温派兵增援洛阳,只有守住洛阳,才能遏制氐秦势力的膨胀,至于现在看似咄咄bī人的鲜卑慕容氏,陈cào之认为不足虑,慕容氏将毁于兄弟阋墙。
次日一早,陈cào之将信交给谢道韫,让她代呈桓温,又道:“英台兄送我至淝水之畔、八公山下,再道别吧。”
清晨无雨,陈cào之与谢道韫并骑出了寿城北门,遥见八公山山势绵延、林木蓊郁,陈cào之道:“英台兄,你我策马驰上半山那片草坡如何?”
谢道韫含笑道:“愿附骥尾。”
云层凝结厚重,但未被乌云遮蔽的天空却是湛蓝纯净,八公山草木离离,林壑间含云吐雾,这淮南王刘安一人得道jī犬升天处似有仙气缭绕。
陈cào之与谢道韫立马半山,望淝水南岸的空阔旷野,陈cào之心里念诵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此非谢玄八万北府兵大败八十万秦军之地乎?”
谢道韫见陈cào之神情有异,那样子好似故地重游,不免有些奇怪,却也没问什么,子重让人惊奇的事太多,谢道韫只觉得纵马上山,看乌云缝隙的青天、马踏雨露的蔓草,感到一种在路上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