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为友为敌
二十四、为友为敌
偃师县得名于西周初年,武王伐纣,在首阳山下遇到殷商的两个隐居贵族——伯夷和叔齐,武王命东征大军暂且息偃戎师,听听孤竹君这两个相互让国的儿子有什么话说,故此地名偃师,燕国征南大将军、河南大都督、吴王慕容垂与太宰司马悦希统领的五千步骑此时正驻军偃师城北、首阳山南麓。
这日卯时,五千燕军造饭饱餐之后,正欲拔营行军、进bī五十里外的洛阳城,慕容垂却突然接到前军偏将孙盖的急报,说俘获晋使陈cào之、秦使席宝三百余人,那陈cào之却说有吴王三十年前故友送来的礼物,要面呈吴王——
将攻洛阳之际,却意外俘获秦晋两国使臣,此事重大,大异寻常!
慕容垂命军队暂缓西进,偃师待命,他召那名报讯的军士入帐问话,先问三十年前故友何人?军士答不出,只说那晋使陈cào之要面见吴王殿下。
慕容垂眼露讥嘲之意,心道:“三十年前我是六、七岁童子,哪里会有什么故友让陈cào之来给我送礼物!这个陈cào之是被俘后惊慌失措胡言乱语了吧。”忽然沉声问:“何以见得那就是陈cào之?”
那军士道:“那晋使持有八尺旌节,还有麾枪门旗,而且那个陈cào之俊美非凡,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垂听得此言,不禁面露笑意,陈cào之是继潘岳、卫玠之后名声最大的美男子,中原、河朔俱闻其名,这个恐不易假冒。
慕容垂又问那军士是在何处俘获陈cào之和席宝一干人的,得知是在偃师城西南方的东谷那一带,慕容垂两道浓眉皱了起来:“素闻陈cào之纯孝有才识,德才兼备、亮拔不群,以一介寒士而能得桓温重用就不会是只会夸夸其谈之人,不至于荒唐到这般地步吧!苻坚既派出使臣随陈cào之同行,那就表明秦晋和谈已成,可陈cào之既不立即南下颖川,又不躲在洛阳城,明知我大燕铁骑屯于偃师,他却自投罗网,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有悖于常行者或有诈,但陈cào之都已经被俘虏了,还使什么诈!洛阳城有多少兵马,还能伏击我军?若秦人有大军掩至,我之斥候不可能不知——”
饶是慕容垂多智,也猜不透陈cào之何以会到偃师城外来自投罗网,但俘获秦晋两国使者这实在是比攻下洛阳城还大的收获,慕容垂思忖片刻,即命长子慕容令率千人骑兵去将陈cào之一行迎到偃师城,郑重叮嘱慕容令,只要对方未以刀兵相向,就要以礼相待。
太宰司马悦希得知吴王慕容垂下令暂缓进军洛阳,匆匆赶来询问是何缘故,得知俘获了秦晋两国的持节大使,也是惊诧莫名,既而大喜道:“吴王殿下洪福,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慕容垂道:“且命步骑莫要归营,我要耀兵以震慑秦晋使者。”
悦希领命而去。
慕容垂就在军帐中静候陈cào之和席宝到来,犹自琢磨陈cào之乘夜来此的用意,苦思不得其解,不禁伸手入棋奁,抓动玉石棋子琳琅碎响——
慕容垂受其兄慕容恪影响,雅好围棋,军旅途中也不忘携棋具自随,虽然很少在军中与人对弈,但思索筹谋时,喜拈数枚棋子于掌上玩转,就好比江左名士清谈时执铁如意、玉如意或者麈柄一般。
良久,慕容垂大笑起来,将手中棋子丢进棋奁,心道:“或许这个陈cào之本就是庸才,就好比庸手下棋,往往无棋理可循,我何必苦思其用意,哈哈,且看他有何三十年前故人礼物送我?”
辰时初,立下大功的偏将孙盖先一步快马赶到,向慕容垂报功,说晋使陈cào之和秦使席宝即将押送到此。
慕容垂起身道:“随我前去相迎,彼二人是持节使臣,应以礼相待。”
孙盖道:“殿下,秦使有三百人,俱不肯交出兵器。”
慕容垂晒笑道:“既未交出兵器,又何谈俘获?”
孙盖涨红了脸道:“那是世子带来吴王殿下的命令,要以礼相待,而且那陈cào之说是特意来给吴王献礼的,不然的话末将早就缴了他们的兵器。”
慕容垂道:“是你的大功,待班师回朝我将上表为汝论功超授。”
孙盖大喜,赶紧谢过吴王慕容垂。
慕容垂正了正头盔,说道:“三百步卒入我万军之中能有何作为!”却又道:“命弓弩手戒备,严密监视那些随行的秦晋军卒——”大步出军帐。
“呜——呜——”
数百只牛角军号一齐吹响,苍劲恢弘的角声令东方天际那lún旭日都失了颜sè,高天上飘动的白云瞬间静止,旋即加速飞逝。
吴王世子慕容令陪同晋使陈cào之来到偃师城北军寨,甲骑具装的燕军重骑兵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闪亮光泽,面帘、jī颈、当xiōng、马身甲、搭后、寄身,骑兵手里两丈长的马槊斜指地面,槊尖一旦挺起,便是冲锋之时,这种人与马俱重甲防护的重骑兵不畏箭矢,所过之处,有如战车一般,步卒、轻骑不能撄其锋——
冉盛骑着大白马跟在陈cào之身后,冷冷看着鲜卑人的重骑兵,他父亲冉闵当年就是因为不敌慕容恪的铁锁连环马而被擒身死的,此刻冉盛见到这列成八个方阵的燕国重骑兵,不由得恨上心头,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大破鲜卑人甲骑具装,灭慕容氏威风——
燕军军容甚盛,陈cào之暗暗点头,此时的燕国在慕容恪、慕容垂兄弟的南征北战下,破高句丽、灭宇文部、平扶余、擒杀冉闵,二十余年未有败绩,正处于最颠峰时期,盛极必衰,现在该是鲜卑慕容氏转折衰退的时刻了,当此任者,舍我其谁?
这时,陈cào之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慕容垂。
陈cào之极爱清人张cháo这样的一篇文字——“我不知我之生前,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当典午之时.曾一看卫玠否?当义熙之时,曾一醉渊明否?当天宝之代,曾一睹太真否?当元丰之朝,曾一晤东坡否?——”
张cháo可谓开梦想穿越之先河,贪心不足,还想穿梭来去数个朝代,看遍千古美人和隐逸文豪,而陈cào之只能在东晋,后世有人曾言在东晋最想见到的三个人分别是谢安、谢道韫和桓温,这三个人陈cào之都见到了,现在出使北国,在长安见识了王猛,今日在这偃师城,见到了沉毅有伟略的慕容垂,人生之jīng彩不就是在于能与这些立在历史巅峰的人或为友或为敌吗?
慕容垂身高七尺八寸,只比冉盛略矮,手大臂长,魁伟有神,就是这个人,三年后将在枋头大败桓温,随后却因功高震主,备受猜忌,性命将不保,不得已叛逃氐秦,淝水之战,苻坚八十万大军尽溃,独有慕容垂统领的军队未损一兵一卒,而后建立起后燕,一生征战,未尝败绩——
见到陈cào之,慕容垂双眸jīng光一盛,他虽未见过陈cào之,但只看了第一眼就敢确认,此人便是陈cào之,江左卫玠,不会有第二个!
与秦使席宝目光闪烁、内心忐忑的神态相比,陈cào之行止优雅,从容不迫,真有泱泱上邦气象,简直让慕容垂产生错觉:这个陈cào之的确是为出使燕国而来。
至军帐分宾主坐定,除陈cào之、冉盛、沈赤黔、苏骐以及席宝及其亲信数人外,其余秦晋军士俱不得入内,而大帐幕后隐隐有持斧甲士的身影,肃然不动,宛如一尊尊雕塑,但只要慕容垂一声令下,这些雕塑霎时间就会鲜活血腥起来,撕破帷幕蜂拥而出,将这些秦晋使者砍成肉泥——
席宝既受命出使,胆气自是不弱,但此时也是汗透衣衫,又是六月酷暑天,汗下如雨,惊恐之状,见于颜sè,而陈cào之却从袖中抽出那把绘有“嵇康行散图”的折扇,轻轻摇动,说道:“江左三伏天酷热,未想河南亦如此,吴王殿下领军可谓辛苦。”
陈cào之现在这样子很有点王徽之的疏狂派头,慕容垂心里冷笑,问:“陈使臣出使秦国,何由到敝邦?”
陈cào之道:“在下受人之托,专程来见吴王。”
慕容垂问:“受何人之托?”
陈cào之道:“陈郡谢安石,岂非吴王三十年前神交之友?”
慕容垂浓眉颤动,蓦然记起yòu时闻江东谢安神童之名,曾托人送去他畋猎得来的一对辽宁独有的白狼眊,记不得当时是一种什么心绪,或许是对谢安神童之名不服气吧,其后戎马倥偬,早将那yòu年旧事忘了,未想时隔三十年,谢安还记得那件事情、还托人还礼——
慕容垂回想起儿时往事,不禁流露笑意,却突然脸sè一沉,问:“陈使臣真的是为谢安石来给本王还当年之礼的吗?”与此同时,帷幕鼓风一凸,幕后杀气凛冽透出——
一旁的席宝顿时心提了起来,此时此刻,陈cào之只要一言有失就会立时导致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