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五)
陶骧迅速地穿着衣服。一会儿,便恢复了整齐。回头看一眼静漪,她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像蚕宝宝似的……他过去,手扶在她肩头。
只觉得被下她身子一颤。
“等我回来。”他低声说。
她反而缩了缩,没出声。
陶骧抚弄了下她那俏皮的小发卷儿,手一停,看到她额上的胭脂痣。
静漪见他还不走,忍不住将他的手挡开,红着脸瞪他,“还不快走?”
陶骧微笑,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
……
图虎翼站在书房门外,看着匆匆赶来的岑高英。岑高英捏着电报夹子的手都要捏出水来了。两人面面相觑,等着陶骧下楼来,倒是马行健坐在外面廊下,专心致志地擦着他的靴子。
蝉鸣高亢,更让人觉得天气异常的热。汗出如浆。
岑高英掏出手帕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舒口气。看了眼图虎翼。
图虎翼吸了吸鼻子,指指楼上,说:“你要是等不得,就上去。”
岑高英翻了个白眼给他,摘了眼镜擦擦汗,再翻个白眼,才戴上,说:“我找死么?”
图虎翼笑笑,说:“七少心情不错。要闯祸趁这几日。”
岑高英撇下嘴,说:“还闯祸呢,我连司令部大门儿都没走出去,就被揪回去待命,一直忙到这会儿。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要被退婚了。”
“何至于。”图虎翼咧着嘴笑,见秋薇给他们俩端了茶来,他不出声了。
“谢谢沈姑娘。”岑高英忙接了茶。
“不谢,岑参谋。”秋薇依旧走开。
张妈在后廊外带着月儿劈丝线,秋薇也出去帮忙了。
前后的门都开着,大厅里通通透透的,隔了纱门,能听到她们低声说笑……声音极低,身影和花木投在纱上,隔一会儿,才一动。
岑高英看阿图的目光跟着秋薇出去,喝了口茶,碰了碰他。
阿图看他,皱眉。
“你一直想去作战部队不是?”岑高英问。
阿图沉吟片刻,点点头,问:“有什么消息?”
“你不如趁这个时候跟七少再提一提。或者也就准了。七少不是不想放你下去,是也得有个好一点的机会。眼下新疆那边,驻军需要人手。马将军驻守的话,这边许多空位,都要替补上去。”岑高英慢慢喝着茶,拍拍图虎翼的肩膀,“把握机会,虎子。连我都想要求下去,何况你?”
“你是七少智囊,不能随便放你的。”图虎翼笑着说。
岑高英笑笑,听到楼梯响,忙放了茶杯,整整仪容。
果然抬头一看,陶骧从楼上下来。
“司令,马将军从迪化发来的电报。”岑高英上前,从电报夹子里先抽出一张纸来交给陶骧。
陶骧接过来,边看,便往书房走。
岑高英跟着他进去,看看陶骧的神sè。
陶骧把电报反复看了两遍。虽然只有十六个字。他点了支烟,说:“王端阳贪生怕死,溃败退逃,此时回来攫取胜果。他乐意,上头乐意,也得问问我手下将士乐意不乐意。敢伤我的人,就让他有来无回。给马仲成复电,让他不必声张,见机行事,酌情处置。逄敦煌还在伊犁,必要时可请求逄敦煌协同作战。就照这个意思,发吧。”
岑高英下笔飞快,陶骧说完了,他也记完了。
“司令,费特使那里,若是问起来,如何答复?他这两日就走的。”岑高英说。
“有什么动向吗?”陶骧问。
“回来这段时间,在城中颇活跃。他与蒲老的二公子是同窗,这些日子时常出入蒲府。”岑高英说。
陶骧吸了口烟,点了点头,说:“此人倒不足为惧。”
岑高英沉默着,等陶骧进一步示下。
“复电补上一句,告诉马仲成,我等他的好消息,再摆庆功宴。我倒要请费玉明喝完这杯酒,再回南京复命。”陶骧说。
岑高英领命去了。
陶骧在书房里踱着步子。
一支烟抽完了,他狠狠地将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好一会儿,他才转身出来,吩咐道:“备车。”
“是。”图虎翼看看他脸sè,立正。咔咔两声,转身出门。
陶骧疾步上楼去,果然见静漪已经收拾利落。静漪看到他进来,没出声,水汪汪的眼睛瞅了他,对着镜子整理她的卷发。
“我得回司令部去。”陶骧过来,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服都不在这里。
静漪意会到,说:“你先洗洗,我去给你拿。”
“好。”陶骧看她,身上不是刚刚穿着的那套香云纱裙褂,而是深紫sè的绣花短旗袍。旗袍齐膝,她一走动,下摆在她的腿弯间轻摇。旗袍滚着淡金sè的牙子、挑绣着淡金sè的梅花……她这么一穿着,尤其是齐膝的旗袍下摆下,露出的雪白的小腿来,他觉得自己又要出一身的透汗了。
“还要什么?”静漪问。
“没什么了。”陶骧说。
她踩着深紫sè的拖鞋,站在他面前,看上去舒适极了——他真不想让她这么舒适来着,可偏偏此时是不能够了。
他匆匆地冲了个凉,出来时静漪已经将他出门要配备的衣装打理齐全,他换上。
静漪给陶骧拿了枪套皮带。真沉。
陶骧抓在手里,却没往身上挂,转身出门,回一下头,说了句“还是刚刚那件好看”,便走了。
静漪跟出去,下楼来眼见着马图二人还带着几名卫士随着陶骧穿过院子,才想起刚刚他那句话,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旗袍——刚刚那件好看?
刚刚那件,怎么再让她穿出来见人?
她从胁下抽出帕子来,拭了一下鼻尖的汗。
回身看看大厅里,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刚想要叫人,就见张妈推开后面的纱门进来,小跑着问:“少nǎinǎi有什么吩咐?”
静漪问道:“你们在那儿做什么?”
张妈过来,微笑着说:“这些日子手痒,想绣花。秋薇找了个好花样子,我想试着给少nǎinǎi绣个帐子冬天用……就是这些东西少nǎinǎi也多,不知道稀罕不稀罕。”
静漪听了,笑道:“你的活计好的很呢。就是这也麻烦。”
“不麻烦。咱们院里活少,一日闲着也是无事。不找点活儿做,可浑身难受。少nǎinǎi喝茶吗?我去泡。”张妈笑着说。
“好。拿出来吧,我也后头看看去。”静漪说着,便往后院走。
秋薇和月儿正在头对头地劈着丝线,看到她出来,秋薇笑嘻嘻地说:“小姐,快看看张妈的手艺……我前儿看她绣的小肚兜儿,就撺掇她绣个大的。她可真动了心。”
静漪坐下来,笑着。
看月儿和秋薇都是边说话,边将一条绝细的丝线,一股劈成两股、两股劈成四股……捻了丝线缠好,放在一旁。一个jīng致的看上去用了很多年了的笸箩里,各sè的丝线都有,sè彩斑斓。她拨弄着看了看,拿起一旁一个大笸箩里,一个绣了一半的小肚兜,是和合二仙;另有一个已经绣好了的,上面有五毒图案,栩栩如生……尺寸甚小,拿在手里,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她问:“这是给小娃娃的吧?可是谁家里添了孩子?”
月儿扑哧一笑,秋薇瞪了月儿一眼,咳了咳,说:“不是,张妈说就是先绣着,预备下到时候用了不用现做,省事。”
静漪正看着肚兜上的胖娃娃爱不释手,听了秋薇的话,看她一眼,秋薇一本正经的,她倒咬了牙,忍不住整理下衣领——这旗袍领子高且太贴着颈子了,严丝合缝的,一出汗,简直像长在身上的另一层皮肤,没的就更加热起来……她不理秋薇,转脸去看放在桌子上的那幅绣样。
她将绣样拿过来,展开。
是《白梅映月》。
她盯着这幅图,张妈过来送茶,她才抬头。
张妈说:“前儿和秋薇商量,绣个什么样子合适,她说少nǎinǎi爱梅花,想起来在哪儿看到过一幅,花了半天力气才找到的。我一看,还真是好。两天工夫描下来的……少nǎinǎi看看,这使得吗?要是使得,我这就绣起来。就是这白梅映月,底子得素净些才能显出好看来。少nǎinǎi房里用,太素净了又怕犯了忌讳……”
静漪低着头,看这绣样。
画的真好。没想到张妈描摹绣样,也能描摹的这般好。
“那张画呢?”她将绣样放回桌上,问道。拿了茶碗。
“我收着了。”秋薇见她问,忙回答。
“嗯。”静漪点着头。掀了碗盖喝茶,却听见碗盘轻碰,发出细微的声响来。她仔细看看,原来是她的手发颤……她轻声说:“这画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丢掉的了,你竟然还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