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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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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但这一次的胜利, 意义非同一般,实是振奋人心。

洛神的舅舅兴平帝不但允许大军拔至建康, 暂时驻于城外, 且亲自领了文武百官出城犒军。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迁都江左之后,数十年来之前所未见,满城民众, 悉数涌去参观军容。

洛神虽无缘见得, 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 盔甲鲜明, 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 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 她就无心别事, 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 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 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 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 毫无疑问, 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lún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xiōng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qiángtiáo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sè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sè。

他忽然脸sè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sè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sè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qiáng。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杨宣知他还是没有打消念头,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视而不见?只是你要知晓,高公或是不会计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求亲被拒也就罢了,日后难免也会被人知晓,落人耻笑。况且司徒那里,恐怕也会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故烦请将军,可先将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杨宣苦口婆心,苦劝良久,终于听他被自己劝得有所松动,松下了一口气,忙道:“甚好!那我先禀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执着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将军!李穆在此静候将军回讯!”

管事阿七叔带着几个家人,前后左右,仔细护了牛车同行。

除非是由技jīng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七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sè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tiáo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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