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身累?心累?
刘未能活到成功登基,靠的当然不仅仅是血统。魏国公夫人发难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她会恼羞成怒的准备。
只是,他没想过她会行刺罢了。
开国的老国公和老太君早就去了,继任的魏国公三年前也已经去了,行刺的这个,是府里的魏国公夫人。这位国公夫人只生了个女儿,便是冷宫里的窦太嫔,如今守孝三年之期已过,今年降爵一等继任郡公的,是魏国公窦房的庶长子。
听说这位庶长子一直和嫡母不睦,魏国公夫人这个时候分外想先帝时进了宫的女儿,他也能理解。
他原本并不想治她个欺君之罪的,毕竟……
事情虽然发生的突然,但袁爱娘开始动作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一定死不了。
他爱这个女人,就是爱她这种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狠辣。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肚子里孩子的安全,哪怕以后遗臭万年,她也不会让他死。她和遮遮掩掩又想要贤名的皇后不一样,她知道没了他,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从没有想过左右逢源,只紧紧抓住他一人。
所以,三皇儿被推了过来,当了他的肉盾。
“啊啊啊啊啊啊!”
刘凌被推出去的那一刻就知道不好,因为他都已经能看到那冒着寒光的尖头了。他个子矮,魏国公夫人刺的是他父皇的要害,现在对着的却是他的眉间啊!
电光火石间,萧太妃对他的种种严厉要求,那些匪夷所思的教导齐齐浮上脑海,身体也像是自然有了回应,只见得刘凌浮夸地一声惨叫,连忙往侧面翻倒,额头擦着笄尖就这么险之又险的避了过去,摔了个pì股着地。
也多亏老太君看到是个孩子冒出来,下意识收了收手,否则哪怕刘凌避开了额头,眼睛也要被划个大豁口。
魏国公夫人显然没想到袁贵妃这么毒辣,竟把个孩子推出来做肉盾,一咬牙翻腕再刺,刘未却已经沉着地后退了好几步,立时有无数侍卫跃上前来,对着魏国公老夫人刀剑相向!
开国那一群国公,大半是因为武勋获得的封赐,魏国公夫人身为将门的媳妇,居然也有一身好武艺,手舞一把短小的金笄,身披一身厚重的诰服,却依然还能坚持片刻,将侍卫的杀招一一化解。
只是苦了还在地上的刘凌,那真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开滚”,一下子从这个人脚背上碾过去,一下子从那个人的腿脚尖爬过来,就这么连滚带爬,愣是爬出了包围圈。
“成何体统!”
刘未看着从侍卫/裆/下翻滚出去的刘凌,忍不住冷哼一声,那表情恨不得他刚才还是死在那里才好。
那样死了,至少还能落个“英勇护驾”的名头,而不是和无数皇子一般只有“早夭”二字,说不定,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个“义子”的轰烈名声。
刘凌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般光景,心惊肉跳之下除了用出所有“滚滚”的法子自保根本没有其他想法。
他在冷宫里物质条件虽然匮乏,但被宋娘子和薛太妃等人呵护惯了,一连滚带爬的逃离险境就反射性想要得到亲人的支撑……
谁料他爬起身来,他的父皇非但没有对他嘘寒问暖,反倒露出嫌恶的表情,对他说了句:
——“成何体统!”
刘凌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
“杀了她!快杀了她!”
袁贵妃气急害怕之下又动了胎气,捂着肚子揽住皇帝的胳膊做支撑,远远看去,好一对恩爱的神仙眷侣。
只是这“仙女”喊出来的话,听着倒像是毒蝎魔女。
耳边乒里哐啷之声不绝,随着加入战圈的人数越来越多,已经年老体弱的魏国公夫人终于不堪敌手,身中数十刀倒了下去。
她原本是一边打一边向着刘未的方向靠近的,此时轰然倒地,一下子就倒在了已经僵住的刘凌身前。
刘凌有些害怕地往下看去,却见魏国公夫人心中似是有一口怨气不绝,直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刘未,脸上全是怨毒的表情。
因为伤口太多,她连口出恶言都做不到了。
“陛下,怎么办?”
是个人中了这么多刀,流血也流死了。
“她有诰命在身,给她留个全尸,等她死了,通知窦元培把她领回去。告诉窦元培,没有安抚好嫡母的情绪也是不孝,不孝之人往往不忠,这样的人我不敢用。魏国公夫人行刺朕是大罪,他若不想满门获罪,就自领了白绫上路吧。”
刘未轻飘飘的一句话,连魏国公夫人的庶子、那位新任的郡公生死都已经定了下来。
“是!”
“你们随朕先把爱妃送回蓬莱殿,她又动了胎气……”
刘未看了眼殿门外等着的小轿,对地上已经吓得不能动弹的刘凌淡然道:
“刘凌,你那小轿,让给贵妃用罢,等下朕派人送你回宫。”
这个时候,莫说刘未只是征用了原本就不属于他的轿子和力士,哪怕让他爬着回去,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反应。
浩浩荡荡的人群带着一丝慌乱离开了麟德殿的门前,刘凌跪坐在原地,看着破麻袋一样被抛弃在原地的魏国公夫人,心中一阵凄凉。
侍卫们不敢动她,习武之人都重英雄,这时候也不会糟蹋一位年迈的国公夫人,只是眼睁睁等着她咽气。
刘凌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拖着已经发软的双腿爬了过去,凑近了魏国公夫人的身前。
旁边留下来善后的侍卫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这好歹是个皇子,他们只是侍卫,管他要做什么?
刘凌到了魏国公夫人面前,看着她身下涌出的深红sè鲜血,哆哆嗦嗦地向她开口:“老,老老夫人,我我是静安宫来的,窦太嫔还活的好好的,jīng神的很……”
魏国公夫人的肺上中了一刀,喉咙里发出像是拉风箱一般“赫赫”的声音,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死死地看着刘凌。
这样的眼神太过可怖,刘凌再早熟也只是个孩子,表情很是惶恐。
‘你连神仙都见过,不过是个要死的人,你怕什么!’
刘凌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竭力克服自己的恐惧之心,趴下身在在她耳边大声又快速地说道:
“我见过窦太嫔呢,她是不是嘴角有个小痣,喜欢穿一身红衣?我有次上门找她,还被她用棍子打了出去!静安宫里的太妃都没有事,只是过的不太好,日子也无聊了点,没听说有哪个去了的……”
随着刘凌的话语,魏国公夫人肺中的杂音越来越重,她的眼睛上下扫了一眼刘凌的打扮,眼神中露出了然的表情,翕动了几下嘴chún。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刘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刻意来告诉魏国公夫人窦太嫔的事。
也许是因为她只是一介女流却敢于行刺皇帝,抒发自己内心的不平;也许是她力斗数十侍卫却面不改sè,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sè的态度让他折服;也是是因为她年纪老迈,自己生出了不忍之心;
也许……也许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和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窦太嫔相像罢了。
“老夫人?老夫人?”
刘凌见魏国公夫人突然露出了一个抽搐着的微笑,吓得pì股往后挪了几寸。
满头银霜的老国公夫人,就这么抽搐着嘴角去了。
只有脸颊上划过的泪珠,能证明她刚刚还活着。
“她死了!去把郡公夫人请来,婆婆死了,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简直荒唐!”
“小殿下?小殿下?臣抱您回静安宫……吓住了?”
一个侍卫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刘凌的小脸。
“哎,是个好孩子,刚刚有胆子和死人说话,怎么还会吓傻?您早点和国公夫人说那些话就好了,她也曾是位铮铮铁骨的女英雄,可惜落了这么个下场……”
“燕六,别乱说话!”
“有什么关系,都没有外人。”
您早点和国公夫人说那些话就好了……可惜她落了这么个下场……
……也是位铮铮铁骨的女英雄……
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刘凌只觉得头脑突然炸了开来,侍卫的喃喃自语像是会回放一般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回响,震的他无法动弹。
印象中,一双qiáng壮有力的大手提着他的双腋把他托了起来,将他抱在怀中,边温声安抚着,边带着他穿过长长的宫道、宽阔的广场,一路向着西宫而去。
而刘凌的眼底,却仍是血和泪的颜sè。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死亡。
那滋味,依旧不好。
***
刘凌被人高马大的侍卫送回来时,宋娘子差点没有吓晕过去。
披头散发、脸上手上都是灰尘和擦伤、衣衫凌乱,衣角袖口上全都是鲜血的印记。
再加上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别说抖得像筛糠一般想上来抱孩子的宋娘子,就连坐在门口的王宁都惊得站了起来,三两步跑上前。
“有劳这位将军送三殿下回来,敢问我家殿下这是怎么了?”
宋娘子抖得太厉害,那叫燕六的侍卫不愿将小殿下递给他,便交给了面前长相还算忠厚的宦官。
“麟德殿前遇了一场刺杀,刺客已经伏诛,小殿下这是吓到了。”
他身为御前侍卫,能不多言就不多言,随手拍了拍刘凌身上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一枚九连环来。
“殿下莫怕,过几天就忘光了。这是我买给家中弟弟的玩意儿,您这几天就玩玩这个,散散心吧。”
‘只听说三皇子不受重视,如今一看,这哪是不受重视,简直就是自生自灭的架势啊……’
燕六眼中难掩同情的看着这个和自己弟弟一般大的小皇子,再环顾四周看了看破败不堪的宫室,没敢再多呆,叹了口气就走了。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王宁看着刘凌煞白的脸sè,有些担心地问了几声。
宋娘子更是以为他被煞气冲撞中了邪,伸手就要掐他的人中。
谁料刘凌将脸埋入王宁怀里,伸出一只小手摇了摇。
“我没事,我就想睡一会,太累了。”
“刘赖子呢!不是刘赖子伺候你吗?人去哪儿了!”宋娘子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这个贼杀才,居然抛下主子自己跑了!”
刘赖子确实从父皇叫走他以后就不见了踪影,不过谁还关心这个呢,原本就不是什么忠仆。
刘凌浑浑噩噩地睁不开眼睛,宋娘子实在心疼,让王宁将他放在了榻上,连洗漱不曾做,就这么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
刘凌是被宋娘子的惊呼声吓醒的。
“什么?刘赖子死了?怎么死的?我就说他昨晚怎么没回来!”
‘谁又死了……’
刘凌腿肚子一抖,猛然惊醒。
他爬起来往窗外一看,外面站着的宦官穿着的是宫正司执事太监的服饰,身后跟着一班小宦官,显然是过来办事的。
“早上从湖里捞出来的,这冬天,掉下去都凉透了,是冻死的。若不是从他怀里搜出了这枚金螭,我们都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执事太监让小宦官递上几件东西。
“我就说,怎么各宫里没宫人认识,原来是贵妃娘娘派来静安宫的人。刘赖子的尸身我们已经处理了,这金螭和从水里飘起来的明珠丝履是三殿下的东西,贵妃娘娘叫我们给殿下送来。”
一双好好的丝履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那顶上镶着的硕大明珠不知道是被刘赖子摘了还是被这些打捞的宦官摘了,反正已经没有了踪影。
金螭倒是好生生在那,可从死人身上摸出来的东西那么晦气,肯定是不想留的。偏偏又是皇帝赐下的“压祟”,北面有内库的烙印,连托人炸了换成金块都不成。
宋娘子勉qiáng定住心神,从执事太监手中取过刘赖子的东西,回答了执事太监的几个问题,便失魂落魄地捧着东西进了偏殿。
“刘赖子死了?”
“嗬!”
失神的宋娘子被吓了一跳!
她摸了摸心口,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殿下醒了啊,要不要喝口水吃点东西?”
“在哪个湖里被发现的?”
刘凌接着追问。
宋娘子见刘凌不依不饶,只好把手中的东西先放下:
“麟德殿不远的升金湖。宫正司的人说他想吞了您的金螭和鞋上的明珠换钱,也许是做贼心虚慌不择路才掉湖里去了。”
“昨夜到处灯火通明,他怎么会掉水里都没人发现呢?也是奇怪……”好歹相处一场,宋娘子还是掉了几滴眼泪。
“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我昨天还骂他不跟着您,要是昨天去的是我就好了,就没这么多事了。”
“贵妃娘娘指的是他,你当然去不了。”
刘凌只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头有些晕晕沉沉地坐起身。
“nǎi娘,给我穿衣,我要出门。”
“出门?”
宋娘子净了手,伺候刘凌洗漱穿戴,好奇地询问。
她善意地没问昨天发生的事,害怕他一回想就被吓到。她知道刘凌素来乖巧,只要缓上几天,自己就会说的。
刘凌没回答她,直直地看着宋娘子捧来的靴子,表情微微变了变。
他的眼前出现的,是自己在御殿上穿小鞋的情景。
“不要这个,把我之前穿的旧鞋拿来吧。”
“咦?这个……”
“华服虽好,却不是我的东西。”
刘凌穿着袜子站在榻边,脸上满是认真的表情。
“今天我也不穿红衣了。nǎi娘,给我找件白的吧。”
是为了刘赖子吗?
宋娘子有些疑惑地看了刘凌几眼,心中不由得有些心疼。
这孩子才这么小,为什么想的就这么多呢……
片刻之后,换了一身素衣,穿着旧皮靴的刘凌随便地用了些早膳,披上厚重的披风就要独自出门。
“殿下是去薛太妃那吗?”
宋娘子有些担心地倚门相望。
“不是……”
刘凌摆了摆手。
“我去窦太嫔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