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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道路?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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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凌并不怕王宁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因为他知道王宁即使看到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他是自己的总官,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薛太妃在时,想要问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也许会透露几句,可说到一些有关皇帝颜面的事情时,他的嘴巴比蚌壳还紧。

但他没想到来的是瑶姬。

他一直认为瑶姬是下凡的仙人,是辅助人间君王走上“正道”之人,她辅佐的君王应该无坚不摧、英明神武,而不是像个孩子一样一遇到事情就缩到壳里,只会哭泣。

气走了张太妃让他既伤心又后悔,被姚霁看到这幅模样则让他羞惭无比,恨不得地上开个缝,将自己埋了。

仙人看到自己这幅软弱的样子,是不是会对自己失望?

他满心里都是这样的惶恐,以至于无法正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如果姚霁是真正的仙人,见到这样的刘凌自然会很失望,但姚霁毕竟不是仙人,而只是个女人而已,所以看到这样的刘凌,她只是愣了愣神,心中一下子就柔软一片。

“你怎么在哭?”她声音轻柔。“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姚霁并没有嫌恶的语气,也许是刘凌独自舔舐伤口十分难熬,他缓缓抬起头来,运足目力看了姚霁一眼,见她真是没有什么看轻他的态度,才仍由眼泪在脸上流淌着,轻轻开口:

“我刚刚做了一件错事……”

他顿了顿,一提起这件事,他心中依然痛苦万分。

“我伤了一个我不该伤害的人。”

“愿闻其详。”

姚霁并没有多说什么,昏暗的书房内,她施施然在刘凌脚边盘腿席地而坐,如烟如雾一般的裙角甚至在刘凌脚上拂过,引的刘凌将脚缩了一缩。

她没有实体,无法像是正常人一样坐卧,能够安歇的只有宣政殿里那张不知为何她能躺下的龙床,以及随处可以坐下的地面。

大概是因为姚霁坐下后只能看到头顶,让刘凌渐渐放松了下来,将头轻轻扭向别处,开始将孟太医在先帝时的故事一一说来。

他之前情愫未开,对于孟太医这么多年来忍辱负重只为见张太妃一面,只当做是同门情谊,甚至不太能理解孟太医在父皇之死中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可如今他隐隐对“情”之一字有了些了悟,如今再次说来,竟有些唏嘘。

说起来,这些太妃们都是很好的女子,值得这些男人对他们真心以待,蹉跎半生,可既然一开始就错了,能够团圆美满的,又有几人?

刘凌想起窦太妃去招安陈武,回宫后从此郁郁寡欢经常发怔的事情,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情深不寿,他已经开始有些畏惧感情这种东西了。

“难怪你和孟太医都一心想要瞒着张太妃,这样重的‘牺牲’,对于张太妃来说,实在是不可承受之重。”

姚霁对后宫里的太妃们也有些了解,那张太妃虽然年岁已高,却心地纯良天真烂漫,她少年进宫,遭遇灭门,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性没有偏激,可见确实天性便是如此,很难改变。

她在谈笑中总是不时嬉笑,有些孩子气,但那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和她接近就会感到身心舒畅,被她注视就会觉得如沐春风,这种坦率而平易近人的气质放在一个中年妇人身上无疑是“不合时宜”的,可反过来想一想,这样的人作为一个xiōng襟开朗的长辈,确实是值得小辈们维护和关心的。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刘凌伤害了她,才会觉得越发难过吧。

果不其然,刘凌见姚霁回话,犹如得到了鼓励,继续将心中的软弱倾诉了出去。

“我小时候在冷宫里长大,薛太妃严厉,一开始其他太妃都因我是皇祖父和皇祖母的孙子而不待见我,只有张太妃对我温柔体贴,犹如亲生祖母一般。在我心里,最敬佩的女人是薛太妃,最爱戴的女人却是张太妃……”

刘凌抹了把脸,“若是平时,我便是自己吃苦,也是不愿意让她们有一点不高兴的,可刚刚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总觉得她们是不要我了,是因为我没帮得了薛太妃而生我的气,我心中又气又痛,竟想着让她们也和我一样难过才好……”

他会痛哭流涕,大半竟有发现自己也这般“卑劣”的缘故。正如姚霁所感受到的,从小接受各种有关“德行”上的监督和教导,让他已经有了一点道德洁癖,一旦发现自己也有了“wū点”,就越发自我嫌恶。

姚霁却只是微微“啊”了一下,连眼皮子都没抬,只不以为然道:“我一直觉得你比同龄人稳重,如今看来,原来是你叛逆期来的比较晚。”

“什么?”

刘凌完全听不懂姚霁的话,只是怔愣。

“刘凌,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必要将这么多人的生死情感往自己身上背。张太妃当年入宫,必定是家族有所取舍,既然舍了,有今日这般结局,也不算完全是别人的过错。孟太医痴心一片,可他手段错了,以医者之名行姑息之事,和谋杀无疑,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他选择了这种手段,事发之后会有这种结果,也是自然。”

姚霁并不知道孟太医这么年做了什么,和大多数人一样,只以为他是见死不救故意坐等刘未病情恶化而已。

“就你的复述来说,孟太医进入内狱之时,似乎也早已经想明白今天会有这样的结果,并不怨天尤人,反倒从容安排好后事,甚至连受刑的苦楚都以自尽避过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成长的,但你总是在别人的角度上看问题,总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结局,人人都很好,每个人都平安喜乐。”姚霁皱了皱眉头。“但我若站在你的角度来看,这些太妃们密谋策划杀了你的祖父,孟太医间接造成你父亲英年早逝,就算有因有果,你不怨恨他们,但想着人人都好,实在是一种,一种……”

她眉头蹙得很紧,却半天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好,踌躇了一会儿,才想了个中性点的词汇。

“实在是缺乏安全感。”

安全感这个词,说起来还是“新鲜词汇”,但刘凌实在是太过聪颖,几乎是从字面上就已经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霎时间,泪痕满面的脸庞蓦地一白。

姚霁见他这种被“一语中的”的样子,又幽幽叹了口气。

自被滞留在这里之后,她叹气的次数,加起来快要比自己活过这么多叹的气还要多了。

“我也母亲早丧,由父亲抚养我长大,后来并没有再娶。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即使在我们那里,也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威望,所以很忙。所以我小的时候和你一般,是被很多同样了不起的长辈带大的。”

不知是不是物伤其类,姚霁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在我父亲的那个领域,我认识的长辈都是其中拔尖的人物,天然就有高高在上的自信感,但我从小就被察觉并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和你从小过目不忘聪慧无比不同,我稍微qiáng于他人的,只有一种几乎没有什么用处的才能……”

她苦笑了下。

“我特别能忍受枯燥,也特别能忍耐,一般孩子无法耐心做下去的事情,我却能一直机械地进行下去。”

“在我没找到我的方向之前,我和你一样缺乏安全感,我认为父亲对我的‘冷落’是因为我没有天赋的缘故,拼命的在我父亲的领域去努力,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夸奖,希望所有人都喜欢我,可最终结果很是明了,那个只属于天才的领域,是容不下一个普通人的,我不但没有得到该有的赞许,反倒将自己累的身心俱疲,几乎绝望的地步。”

姚霁席地而坐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伸出一截洁白的皓腕来。

“太黑了,你怕是看不到,要不要点盏灯?”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手中的“腕表”。

“不必。”刘凌抿了抿chún,“我从小学武,可以在黑夜中视物。”

“啊,又是武功,真是神奇……”姚霁有些羡慕地将表盘遮住的部位给刘凌看,“你看,这就是我叛逆期的产物。”

刘凌在姚霁脱开仪表盘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饶是如此,待看到那些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次我差点死……魂飞魄散了。”姚霁呼了口气长气,“可当我醒过来后,我就想,我一直在为追着别人而活,在别人的期待下而活,希望所有人都喜欢我,我把自己累得犹如一只死狗,可到头来,我不快活,别人也不快活。”

“我那时候找不到答案,我就想,我这样的烦恼,也许别人也有过,也许过去的人也曾经历过,那他们是怎么排解的?那些生来就‘普通’的‘普通人’,要想变得‘不普通’,究竟是怎么做的?大概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我就走上了今天的道路,一直到现在。”

“你称呼我为‘仙子’,其实在我们那里,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很多很多,我只是在我的领域里已经有了些成绩罢了。我之前说过,我很能忍受的住枯燥,而我擅长的领域,是公认最枯燥的领域之一,因为‘人’繁衍进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所留下的知识和记载也如皓月繁星……”

她眨了眨眼睛,“我是我们那的‘史官’,而我们那的‘史书’如果摞起来,足以把一个有心学习的人吓跑。”

她不能bào露自己来自于未来的秘密,说话语焉不详,可刘凌的脑回路却自然往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我明白,仙人不死不灭,活的时间太长,如果什么都记的话,那记下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啦,我明白的。”

刘凌露出钦佩的表情。

“您实在是很厉害!”

不知为何,姚霁心虚地红了红脸:“这个,死记硬背的本事,算不得什么,你过目不忘才叫厉害,如果你在我们那里,也一定是了不起的人。”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更加羡慕地看着刘凌:“不,你无论在那里,都应该是了不起的人,等你长大了,应该会更加优秀。”

刘凌轻轻地笑了,被人赞许总是让人高兴的。

“仙人不死不灭……”姚霁喃喃了一会儿,“不,真正不死不灭的人。一代代繁衍,一代代将自己的所学传递下去,就如薛太妃、张太妃她们对你做的一般,你已经成为先人意志的延续,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已经‘不死不灭’,直至再无意志传承……”

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并不想刘凌理解或明白,所以很快又转回了原来的话题。

“等我再大一点,我就明白了,被人需要固然是一种‘安全感’,但能清楚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是一种安全感。”

姚霁仰起脸,看着黑暗中一言不发的少年。

“聪明人其实在某种意味之下也和笨蛋没有两样。不同的是,想到过去的错误,能够在未来不再犯错,这就是聪明人,聪明人其实和普通人在这一点上一样。不论是笨蛋还是聪明人,都是过去的时间产物。笨蛋被过去所牵制住,普通人和聪明人则是从过去学习,不同之处就是在这里。”

姚霁的眼睛从未有过的闪闪发亮,在这一刻里,在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里,每个人都自信的犹如神明。

“笨蛋好像相信只要一直拼命思考,过去的错误就会被纠正过来。其实,过去是绝对不会改变的,是完全既定的事实。历史也是如此,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它既然已经存在了,就只能接受。”

“只能……接受?”

刘凌有些不甘。

“可……”

只能接受?!

同样被触动的还有姚霁。

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它已经存在,为何不能接受?

观察一种错误如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去,岂不是比起一帆风顺更加符合“正道”?她的同伴们一直希望能够亲眼看到未来发展到极致,以避免所有的风险,难道不是一种邪路吗?

人尚且犯错,如果历史是映射出“人类行为”的聚合体,那这世上哪里有绝对不会出错的“过去”?

秦统一七国,和楚统一七国,也许殊途同归,最终将指向同一个叫做“汉”的国家。

第一次世界大战提早爆发或第二次世界大战提早爆发,也许殊途同归,最终都将走向人类的“联盟”。

历史的拐点为何不能作为研究的依据?全靠“理科生”jīng准而残酷的试验天性,真的符合“历史”的真谛吗?

这一刻,刘凌的震撼绝对没有姚霁受到的震撼大,他只是在姚霁的“点拨”下理解了“人要允许自己有错误,但被过去的错误束缚住就是一种错误”,可姚霁领悟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已经类似于“天道”的范畴了。

那是属于“掌控者”的领域!

刘凌见姚霁说话说一半突然愣住,而后闭上了眼静静思考,就犹如佛家或道门突然的“顿悟”一般,也不由得摈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个大气,就把姚霁的领悟给“吓”没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姚霁才面sè复杂的睁开眼,眼神很是难过。

一个时辰前,刘凌还心痛的几乎要熬不下去,可看到姚霁这幅样子,他却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定没有这位“仙人”所经历的痛苦。

好在“仙人”就是“仙人”,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只是周身的气质更加沉静,就犹如武人突然入武,文人突然入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进入了宗师的境界,也就越发坚定了。

她轻启朱chún,像是对刘凌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你别对自己太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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