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希望?盼望?
蝗灾的事情毕竟是瞒不住的,就算这个时代信息多么的不发达,可朝中不少大官在那段时间被皇帝送回家、天不亮就有朝官出京、还有京中越来越多涌入的难民,都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个讯息——哪里遭灾了。
代国自恵帝以来,几乎没有遇见过什么大的天灾,这也是为什么平帝时期发生那么大的动乱,可百姓还是能活得下去的原因,哪怕政治斗争再残酷,底下的百姓靠天吃饭,日子就能过。
可从成帝开始,就像是老天爷终于突然想起来下面还有一块地很久没遭过灾一样,先是泰山地震,而后河堤震坏、日食、地动、大旱,加上战乱,百姓也惶惶不可天日。
即便是原本风tiáo雨顺的南方,也因为蛮族作乱而变得人人避之不及,连天子脚下的京城都遇到了地震,许多百姓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了。
各种古怪的说法弥漫开来,寺庙道观的祭祀法会也越来越多,粮食几乎在三年之内bào涨了一倍有余,若不是皇商们竭力控制物价,还不知道会涨到多少。
蝗灾的出现,彻底让户部的官员懵bī了。望着几年来内忧外患而空空荡荡的官仓和常平仓,那些指望着秋收回来能够满仓的官员们,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怎么跟皇帝和其他官员交代今年可能连禄米都发不下来的原因。
而对于即将抵达梁州的戴执来说,蝗灾是一个有可能让他走上人生巅峰的转折,也有可能是让他从此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人,该启程了。”
戴执的随扈从驿站外进来,面带忧sè地说道:“外面天气似乎是不太好,山那边雾蒙蒙的,似是要下雨。”
“要下雨?”戴执放下手中收拾着的行囊,走到窗边将信将疑地往外看:“闹蝗灾还会下雨?”
蝗虫都是旱出来的,有种说法蝗虫是旱魃的化身,蝗虫出没之地,绝不会下雨,戴执只是稍微愣了一会儿,便展开了笑容。
“下雨说不定是好事,一旦下雨,蝗虫便无法进食,刚出生的小虫被水一冲就要淹死,看来老天还是佑我百姓的。”
他心中存着喜意,连动作都快了几分,外面天还没大亮,就已经催促着所有官员和差吏立刻出发。
戴执从京中一路马不停蹄过来,所带的官员小吏皆是年轻力壮之辈,就连马都是能扛会跑的健马,为的就是早一点能赶到最近的受灾之地,好在所有人都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赶路虽苦,也都咬牙忍着,就怕耽误了大事。
他们身上还带着晨露,沿着官道往北而去,果见天空中黑云压顶,整条官道除了他们这群打着朝廷仪仗的官使,竟看不到一个商队或旅人,他们便是再不通世事也察觉到了不对,一个个越走越是心头疑惑,连纵马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起风了!好大的风!”
田匡斗篷上的帽子一下子被吹的往后倒了去,他忙不迭地用手按住,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生怕风沙迷了眼睛。
可只有风,没有沙,伴随着清晨的大风的,还有几个官员充满骇然的大叫声。
“天啊!云在动!云在飞!”
“哎呀,落下去了!云掉下来了!”
一片乱七八糟地呼喊声,若不是直面如此情境之人绝对想象不出“云在飞”、“云掉下来了”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哪个发了癔症的人在胡言乱语,可抬起头看着云端的官员们却没有一个觉得这句话是玩笑,反倒一个个露出了天塌地陷一般的表情。
哪里是什么云,那一片片移动的,明明就是蝗虫群!
“为什么蝗虫会过山?不是蝗虫不过山吗?”一个官员露出绝望的表情看着官道前方连绵不断的夫子岭,跪倒在地,祝祷不止。
“老天啊,千万不要再让蝗虫继续往南了?”
梁州以北难道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了?
“还,还有风!不见得飞的过去。”
田匡咬着牙红着眼看着山谷间刮起来的大风,沉着声说着。
蝗虫起飞后,多的地方阳光透不过来,天地为之暗sè,远远看去便像是云。蝗群从山头上飞过时,毕竟有力穷之时,等到力尽便要歇脚,于是那草地上,树枝上都落满了,看上去就象一座座蝗山。
蝗虫落下时,天空就为之一晴,正是因为突然看得见太阳了,他们才发现那不是云而是蝗虫,黑压压地成群结队想要飞过山谷,到达山的另一边去。
风的流动是人眼看不见的,可被风裹挟着的东西却不一样,他们眼见着山谷间的冷风忽忽的把蝗虫吹了下来,不久后蝗虫冒着冷风又翻了上去,这样翻了几次,是人都看的出是风在抵挡着不让蝗虫南下。
“现在快入夏了,刮得是南风,蝗虫一时半会下不来,可要再不灭就难说了!”
戴执最后看了眼那一座座“蝗山”,脸sè已经铁青。
“我们没时间磨蹭了,从现在开始,不到梁州绝不休息!”
如果说在京中时,和满朝文武大臣彻夜讨论如何灭蝗,就像是做着各种战略部署的话,那么看到了那铺天盖地的蝗虫的戴执一行人,已经明白了他们将要打的是什么仗。
进入梁州地界之后,眼见之处飞蝗遍野,他们从京中带来的斗篷原本只是因为早晚太凉用作保暖的,如今一到了野地里便人人都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恨不得合上。
明明已是初夏,禾苗茂盛之时,可他们眼见之处无一是青,田间枝头只余枯枝,满眼都是光怪陆离的景sè,看的人浑身jī皮疙瘩直起,不停的打着寒颤。
天空中蝗虫们在不停地盘旋着,呼啦啦一阵飞上天去,又呼啦啦一阵飞下地来,间或在人畜之间跳跃,浑然不怕这些比自己庞然无数倍的巨/物。
“他们在干什么?烧虫吗?”
田匡看着不远处腾起青烟的田地,心中有些宽慰。
“知道烧地去虫,还算有些见识。”
“大人实在想的太好了。”
梁州府派来接应他们的主簿叹了口气:“那是在烧香礼拜,求蝗神让它们去其他地方呢。”
“去其他地方?”
田匡面容一变,脱口而出:“去其他地方吃别人的青苗吗?”
“啊,飞了!飞了!”
一个老农cào/着当地粗噶的方言叫了起来。
“蝗神显灵啦!”
“蝗虫飞啦!”
“老天有眼啊!”
一群农人看着那群蝗虫吃干净了田地中最后一丝绿意,终于盘旋着飞上了天空,遮天蔽日的而去,不但没有惶恐不安,反倒激动的热泪盈眶,跪地叩拜不止,大声呼喊着“虫王”的名字。
“他们,他们就这么看着……”田匡似乎没想到这些农人根本没有一点救苗的意思,心头犹如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所谓主持救灾,肯定是要地方官指引、百姓辅助的,如果就他们几个人,便是把一身血肉都饲了蝗虫也灭不干净。
可现在他们亲眼所见,百姓宁愿求蝗虫吃干净了禾苗去其他地方做害也不敢出去扑灭,那些yòu虫甚至还在田地中跳跃密密麻麻仿佛锅中的粥米,田匡只觉得一口气堵在xiōng间,怎么吐也吐不出来,活生生要把自己憋死。
再看其他被皇帝钦点出京治蝗的官员,无一不是满脸铁青,甚至还有瞠目切齿似乎想要上去喝问的,被梁州府的主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好生劝慰,口中无外乎就是“乡民愚昧,只知自保”之类的话。
“老农顽愚不识事,小不扑灭大莫追。”
戴执心情也很是不好,他以前也游历过大好河山,见过蝗虫成群,却从未有过这么大规模的泛滥。
如果只有一小片一小群时,人们扑灭时反倒没有这么犹豫,可是人毕竟都有惧怕之心,不识字又不知相生相克之理的普通乡民在看了这铺天盖地犹如天神降罚一般的场景时,会生出无法抵挡之心也是寻常。
可祝祷着希望它们去吃掉其他地方的东西,不要留下来,就有些过了。
“我们的差事,重的很啊。”
一位户部的曹官沉重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背后行囊里自己抄下的《灭蝗疏》似乎像是一个笑话,心中根本没有了自信。
梁州不是什么富足的州县,由于和方党占据的青州离得不远,所以这几年青州遭罪都是梁州在擦pì股,先是收容难民,后又为前来剿贼的大军提供粮草,原已经不堪重负,这位来接应他们的主簿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老年人才有的沧桑眼神,一身皮肤黝黑粗糙,一看便知道很少“坐堂”,天天在外奔波。
他见这些京中来的“大人们”只不过看了一片田地,就已经将他们打击的体无完肤似乎失去了信心,嘴chún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之后,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来。
前往梁州府城和顺的路上,他们看到的情况越来越糟,遭到连那马儿都是走走停停,因为蝗虫太多了,是不是就扑倒马儿的眼睛上,让马惊上一回。
梁州尚且如此,青州如何?沧州如何?只是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许是气氛太过沉重,也许是怕这些京中的大人物们丧失信心后彻底失去了斗志,那看起来像是农人更胜过官员的主簿骑着马,壮起胆子和几位京中的官员聊起了天。
“诸位是不是觉得这蝗虫铺天盖地,根本没办法除尽?”
他笑的很是无奈。
几个京官唉声叹气,谁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既不说他猜的没错,也没说什么大话。
那主簿见自己起了个头却硬生生卡住,没人接这话茬,只能自嘲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瞒诸位大人,在下虽然官位低微,但自觉见多识广,可这几年所见所感,几乎要把人的意志都硬生生给磋磨了去……”
“在下想,世间万物创作之始,每一种都能够推究出天道赋予的规则。四只蹄走路的便不再给它翅膀,头上生角就让它缺少牙齿,可为什么蝗虫就单单不同于其他?老天既让它跳跃又让它能飞,吃起东西来几乎是寸草不生。”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表情。
“麒麟也许千年才出现一次,仁兽的脚都不忍把草踏得枯死。凤凰偶尔出现就是吉祥的征兆,也只不过吃着竹米在梧桐树上栖息。为什么那些好的鸟兽极少,害人的蝗虫这么多?比起凤凰和麒麟来,蝗虫吃掉的五谷粮食不计其数……”
“于是在下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遇见蝗灾的百姓仰面哭叫着天公过分偏私,而我却狂妄着想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表情平静,明明口中说着“我很狂妄”,整个人却给人感觉沉稳的像是一潭深泉,早已经见过了水面的波澜涟漪,如今水波不兴。
王匡听的渐渐入神,接口便问:“那你明白了什么道理吗?”
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如果他能参透这天地间的道理,岂不是和圣人无疑?他若有圣人的智慧,又如何只是在梁州做着一个引路的主簿而已?
“在下想不明白。”
这位主簿很直率地坦言。
几位官员“啊”了一声,显然已经全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所以才如此失望。
“但在下想,虫害也好,天灾也罢,也许真的在人而不在天。就如同跳蚤虱子会长在人的衣服上,要捕捉便一定要彻底干净。跳蚤和虱子哪里是人们喜欢的,然而人身上常常难以绝种,因为有wū垢把它们招来此地。鱼和肉腐烂便要生出蛀虫,这是人人看来都寻常的道理,从不会怀疑。所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蝗虫才会出现。”
“老天是以蝗虫的出现来提醒我们什么。可在下愚昧,想不出到底提醒我们什么,所以在下也就不在纠结,就留给聪明的人去想吧。”
他低了低声音,鼓足勇气又说道。
“但不管怎样,知道陛下没有放弃百姓,是比蝗神庇佑还要让人感激涕零的事情。所以哪怕梁州已经不堪重负,刺史和县令们都已经焦头烂额,一听到陛下决意除蝗,京中天使将至,依旧让在下放下手中所有的差事,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戴执若有所思,田匡满脸激动,随戴执一起出京的大臣们想起紫宸殿里那位qiáng忍着疲惫之体,说出“让所有责罚降于朕身”的皇帝,也俱是满脸感慨。
“在下之前问诸位,是不是觉得这蝗虫铺天盖地,根本没办法除尽。其实在下自己都觉得,除是除不尽的。”
主簿满脸无奈,其余人微微一怔。
“可是要连除都没除过,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蝗虫将人的最后一点活头都踩在脚下,连一点骨气都要啃食干净,那我们岂不是连蝗虫都不如?”
“一只蝗虫独来独往,逃避人畜鸟兽,危害有限,可一旦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令人生畏的‘蝗灾’,成了神明一样的存在。我们是人,数量难道会比蝗虫更少吗?蝗虫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拿虫子做比方虽然有些不合适,可在下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他那满是沧桑疲累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最真切的笑意,像是从层层的乌云之中看到了日光一般的充满希望。
“所以能见到诸位大人来,实在太好了。”
田匡突然鼻子一酸,自己也不明白这份压抑从何而来。
“江主簿,敢问阁下大名?”
戴执突然停住了马,认真地看着这个小官。
那主簿愣了愣,之后恍然大悟般回答:
“下官江令,字逢源。”
“你很好。”
戴执点了点头。
“日后必成大器。”
“下官已经不求什么大器啦……”
江令在马上对戴执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他的褒奖。
“下官只求天灾人祸尽早过去,换天下一个太平,足矣。”
“会的。”
田匡握紧了拳头,激动地身子直在颤抖。“有陛下在,必能除灭蝗害!你说的对,人岂能不如蝗虫乎!”
“就是就是,我们可是熬了一天一夜研究怎么灭蝗的!”
“咱们从京中千里迢迢来,不就是为了灭蝗的嘛!”
“老天爷不叫人活了,我们偏要活给它看看!我们还没死绝呢!”
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响起,队伍里沉闷的气氛也算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蝗虫的憎恨,以及想要实现“上能安邦侍君,下能赈灾救民”之志的雄心。
“驾!”
“驾!”
一匹又一匹的骏马撕裂了大地,头也不回地向着北方奔跑,将一只只蝗虫抛之脑后、或撞入地下,碾成肉泥,犹如是对老天无声地抗议。
每个人的耳边,都仿佛响彻着那位少年天子不甘地怒吼,敲打着他们同样痛心疾首的内心。
“人以谷为命,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
“苍天有眼,若有天神在此,请向天传达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