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紫微
我心想,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反过来威胁我,此人倒是与众不同。
“奴婢惶恐, 乞殿下赎罪!”我忙伏地拜道。
“罢了。”平原王深吸口气,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云霓生, 你既有这般难言之隐, 我亦不为难。不过有一事,我甚为不明。”
我问:“不知何事?”
“你有这般才干, 便打算一直在桓府做个奴婢么?”
心想,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我望着他, 嗫嚅道:“奴婢不明殿下之意……”
“我姑母那性情, 我一向知晓。”他淡淡地笑了笑,“最是算计jīng明。若有半分好处,定然是抓在手里不肯放。你在桓府之中,就算日日尽心服侍, 她也不会对你高看一眼,反而会将你牢牢捏在手中, 让你一世为奴不得解脱。云霓生,你亦是良家出身, 莫非甘心卑微至此?”
不得不说,平原王确有些想法,这些离间之词说得很是让人动心。可惜仍有疏漏。他大概没料到, 他姑母对我这个妨碍她宝贝儿子迎娶公主走上康庄大道的狐狸jīng的忌讳, 胜过了腹中的那点斤斤计较。
当然, 这正中我的下怀。
我目光不定, 道:“奴婢不明殿下之意……”
“这有甚不明?”平原王道,“云霓生,你既然不可留下,亦是无妨。只要你肯助我与母后,将来事成,你不但可脱奴为良,拿回祖产,我还可赐你万贯家财,保你一世富贵,如何?”
这还差不多。
不过他这口气,是要事成之后再结账,这买卖仍然一点诚意也没有。
当然,这正中我下怀,我不好拒绝。
我露出心动之sè,小声道:“不知殿下要奴婢如何相助?”
“你先前所言的异象,如今已应验二事,还剩一事,便是太子妃的性命。”平原王不再拐弯抹角,道,“云霓生,你说年内若三事同发,中宫将有血光之患。”
我颔首:“正是。”
“若太子妃不日去世,此事可有解法?”
我一愣,道:“殿下所言解法……?”
平原王道:“我自yòu熟读经史,亦知晓些天命玄理。万物万事初生于yīn阳,利弊相成。你说的那血光之患,当也有解法。”
我心底冷笑,什么熟读经史,不过是利欲熏心想搏上一搏,又舍不得一身剐罢了。
“如此……”我露出深思状,“或许有办法,然须得奴婢算上一算。”
平原王神sè一振,道:“快快算来。”
我从怀中掏出龟壳铜钱等物,有模有样地念念有词,将铜钱抛在地上。看着卦象,我又闭起眼睛,拈起手指摆弄着,反复数次之后,我抬头睁眼,长吁一口气。
“如何?”平原王紧问道。
我露出笑意,道:“幸不辱命,已有了方法。”
平原王和庞玄皆目光亮起。
我说:“按卦象所示,荧惑守心,而彗星出于西北,其二势头合为煞气,直指紫微宫北极五星而来。北极五星之谓,依次乃太子、帝、庶子、后宫、天枢。殿下明鉴,可想当今之势。五星之中,太子首当其冲。而如今太子虽殁,东宫之中,却仍有皇太孙为储君。其虽年yòu,但太子妃命数仍在,可以为支撑。故而煞气冲来,太子为天下之继,可为抵御。而一旦太子妃殒命,皇太孙yòu失怙恃,乃沉重一击,必晦暗而失。如此,煞气不可当也,则直冲剩余四星。圣上如今命悬一线,帝星无可抵御;而其余皇子,或无术或年yòu,以致庶子亦不可为屏障。”
说着,我瞥了瞥平原王和庞玄,二人皆听得仔细,于是继续道:“再往后,便到了后宫。殿下亦知晓,后宫中虽嫔妃众多,然势重者,唯中宫及太后。而如今太后亦病弱,可支撑者,则为中宫。殿下可想,那煞气乃极凶之兆而生,如洪流一般,挟万钧之势,直冲中宫而来,血光之患,正是因此而发。”
平原王面sè微变:“你方才说还有解法。”
我说:“所谓解法,便是从中取巧,乃有二法。其一,乃是避其锋芒。紫微宫对应者,正是宫城。皇后可离宫半月,以避煞气之灾。而殿下亦宜远离宫城,以免受连累之苦。”
平原王的眉头微微松下,却仍是狐疑:“便是如此?”
“自然不是,更重要的在于其二,乃是借力。”我说。
“何谓借力?”
“所谓借力,便是借周遭星官辅弼之力。此辅弼之力,有分为两面。其一,北极左右,诸星环列,乃翊卫之象。皇宫内卫,皆为帝星辅弼,可环卫皇后,以当煞气。至于其二……”我说着,有些犹豫,不由地瞥了瞥平原王。
“其二为何?”他问。
我讪讪,道:“此法只怕有伤殿下家室……”
平原王露出讶sè:“但说无妨。”
“其二,便是以一人为中宫傀儡,坐镇与中宫之中,为皇后替身。”我说,“皇后乃国母,放眼天下,唯二人可当此任。一为太子妃,然其自是不可;而则是……”我说着,顿了顿,嗫嚅道,“二则是平原王妃。”
果然,这话出来,平原王和庞玄皆目光一动。
“说下去。”庞玄忽而道。
我说:“殿下为皇后独子,亦可当大统之人,而王妃则乃国母之继。若王妃为皇后替身,此策可如完璧,保皇后平安。”说罢,我忙露出惶然之sè,对平原王拜道,“殿下,奴婢所言一切皆为殿下着想,绝无不敬之意,殿下明鉴!”
不料,平原王笑了起来。
他起身离榻,走到我面前,竟是伸出手来,亲自将我扶起。
“快快起来。”他声音温和,“云霓生,我说了但言无妨,又怎会治你的罪?”
我望着他,受宠若惊。
平原王面带笑意:“你方才所言,着实教我茅塞顿开。”
“可……”我仍有些犹豫,小声道,“只怕王妃要因此而落难。”
平原王叹口气:“她对我与母后忠心耿耿,若是用得上,想来她必也不会犹豫。”说罢,他却又皱了皱眉头,“只是如你所言,太子、帝、庶子、后宫皆无以抵挡,那么东宫、太极宫、太后宫及诸皇子岂非……”
我颔首,神sè凝重:“只怕宫城之中,将有祸患。太zǐ gōng仍有皇太孙,倒可抵挡些许,可圣上和太后,只怕病势皆不妙。”
平原王讶然:“如此说来,若皇太孙亦殒命,又当如何?”
我面sè一变,忙道:“那么不仅太极宫和太后宫之主将性命无存,就连天枢所辖的朝中众臣,亦要为之牵连。殿下,此计牵连甚广,殿下万不可为!”
平原王与庞玄相视一眼,目光深不可测。
“我知晓了。”他看着我,微笑,“云霓生,你有这般通天之才,不留在我这府中,着实可惜。”
我赧然:“殿下过誉,奴婢不过会些雕虫小技,不敢居功。”
“你就是过于谦虚。” 平原王摇头,“云霓生,我乃爱才之人。听说你为人算命,必收取钱财。如今你为我出了大计,我自也有赏赐。”说罢,他对庞玄使了个眼sè。
庞玄颔首,往堂后而去,未几,他走回来,手里拖着一只漆盘,锦帕之上,放着三金。
平原王道:“云霓生,这三金不过是预付之资,你且拿着,多了只怕回府时惹人生疑。不过你放心,我必不亏待于你,事成之后,仍有百倍赏赐。”
我作大喜之sè,向平原王拜谢。
心想这平原王倒是大方,我还没使出恐吓的招数他便想到了给钱,倒是比许多人懂事多了。可惜他跟公子作对,我能从他身上挣的金子,最多也就只有这些了。
“对了,”他说,“你方才说让皇后离宫,却是往何处为好?”
差点忘了此事。
我说:“以卦象所示,雒阳东南为好。不知那里可有行宫?”
平原王想了想,目光微亮。
“我知晓了。”他莞尔,“云霓生,时日不早,你回去吧。”
我唯唯应下,感恩戴德地行礼而去。
出了平原王府,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又打了个喷嚏。方才做戏做得实在有些卖力,身上出了些薄汗,我忙将衣服捂紧些,以免再得风寒。
衣袖太宽,那些金饼都藏在,在腹部的腰带上兜着,衣服厚,外面看不出来,但有些凉。
我并无所谓,望了望天sè,应当还未到申时,离公子回桓府还有些时候。
现在回去还太早,我想起早晨看到石榴树上的标记,往桓府的方向走了一段之后,我留意着身后,确定无人跟随,转了个方向,往槐树里而去。
曹叔的屋子四周仍然静谧,我走到院子门前,敲了敲门。
未几,有人在里面道:“何人?”
是老张的声音。
我说:“老张,是我。”
很快,那院门打开了。
老张看到我,露出讶sè,又往我身后望了望,让我进去。
“女君。”走进院子里,他忙道,“我那日去桓府打听,他们说你病了?”
我笑了笑,道:“不过是些风寒,倒是无妨。”
老张打量着我,松口气:“昨日先生和公子还问起女君,我唯恐女君不测,又无消息,急得不得了。”
听着他的话,我讶然。
“曹叔和公子来了?”我忙问道。
“来了。”老张一笑,“就在堂上叙话。”
我闻言,忙快步往堂上走去。
如老张所言,曹叔和曹麟正在这里,二人见到我突然来到,亦露出诧sè。
“霓生,”曹麟笑着从榻上站起来,“我方才还与父亲说,要去那桓府外头卖梨,看看你会不会快些来。”
我亦笑:“我看到那标记便来了,可不曾耽误。”
曹叔温和道:“既来了,站着做甚,快坐下。”
我看到案上的几盘小食,只觉眼前一亮,忙走过去。
“多谢曹叔。”我笑眯眯道,说罢,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曹叔看着我吃,又让曹麟给我上了茶,问了我一些近来之事。
待我吃到解了馋,终于歇下来,他不紧不慢道:“我从老张吕稷口中得知了前几日之事。”
我怔了怔,发觉他目光严肃,忙道:“曹叔,你莫怪老张和吕稷,那是我自己要去的!”
曹叔叹了口气。
“霓生,”他说,“当年先生教你那些本事,我甚是反对,便是觉得你这性情太随意,要做什么事,想来就来。那日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你便性命不保,莫不后怕?”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后怕也有后怕,不过不是都平安无事……”
“你平安无事,也不过是凭着先生教你的本事,以及对手太蠢。”曹叔严厉道,“若是换了高明些的人,此计便是破绽百出,你不但行事不成,说不定还要被反咬一口。这些利害,你可曾想过?”
我嗫嚅道:“对付高明之人,自也有高明之策……”
“霓生说的是。”曹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口道,“父亲,霓生又不是无谋之人……”
他话没说完,被曹叔瞪一眼,咽了下去。
“我是怕你这般儿戏下去,总要吃亏的一日。”曹叔语气沉沉,“老张和吕稷已经被我责罚,此事下不为例。”
我一惊:“曹叔,老张和吕稷都是因为我……”
“你不必再说。”曹叔打断道,“他二人违逆了行事规矩,自当受罚。”
我看着曹叔,再也忍不住:“行事规矩?甚行事规矩?曹叔不是在贩粮草,贩粮草何来这许多规矩。”
曹叔看着我,目光深沉而平静。
从前,我在他面前使性子的时候,他就这么看着我,让我说完了话就说不下去。
这办法到现在还有用。
我还有攒下的一大堆话想问,可看着曹叔,都卡在了肚子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曹叔神sè依旧和缓,却是语重心长,“霓生,现在还不是告知你的时候。过些日子,便是你不问,我也会让你知晓。”
他这么说,我自然也不好在穷追猛打下去,“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我的肉干。
室中有些安静。
曹麟看我盘里的五香豆要吃完了,又默默地给我盛来一盘。
“听老张说,你那日是要去救桓公子?”曹叔问我。
我答道:“正是。”说罢,我怕他又要说教什么男女之事,忙道,“曹叔,我是念桓公子平日待我甚好,不忍他丧命于jiān佞之手。”
“哦?”曹叔看着我,道:“你不久便要离开桓府,将来桓公子说不定还会遇到危急之事,你那时是帮还是不帮?”
我愣了愣,忽而想起公子那日与人搏杀时的情景。
好一会,我嗫嚅道:“我离开了桓府,自然不会再回来。”
曹叔看着我,没说话。
我忙道:“是真的。”
曹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另一盘肉干推到我面前:“吃多些。”
我见他不再追问,心里松了一口气。
“曹叔,”过了会,我瞅着他,问,“你可是要对庞逢下手?”
曹叔目光定了定,我忙道:“我这么说,是想帮曹叔。”
“霓生,你可是有甚计策?”曹麟兴奋道。
我上次没有跟他们说我帮长公主设计yīn谋,这次既然也不会。
“计策倒是没有,”我笑了笑,压低声音,“不过我在桓府探得了些消息,皇后和庞氏倒台,就在不远。”说罢,我望着曹叔,恳求道,“曹叔,此事我既然知道了,曹叔不若将详细之处告诉我。我在桓府之中消息路子甚多,曹叔想要什么,说不定能帮上忙。”
曹麟颇讲义气,也跟着我劝道:“父亲,便告诉霓生吧。”
曹叔看了看曹麟,片刻,又看看我,表情终于松动下来。
“你啊……”他摇头,叹口气,“永远安分不下来。”
我笑笑,讨好道:“还是曹叔知我。”
曹叔看曹麟一眼,淡淡道:“既是你要说的,便由你来说。”
曹麟笑笑,忽而摆起认真的神sè,对我说:“霓生,我等要做之事无他,就是要杀庞逢。”
这倒是让我惊讶。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要谋财,不想竟是要害命……
“还有,便是将他府中库房里的金银都取走。”
这才对。
庞逢从前就是乡中一霸,最近到了京城里更是了不得,公开勒索,还有卖官,敛下的钱财定然不少。
我说:“杀他倒是容易,庞氏若倒了,朝廷自然也要拿他祭刀。”
曹麟摇头:“我等不仅要杀他,还要拿他人头,自不可靠朝廷。”
我讶然:“为何?”
曹麟正要开口,曹叔打断道:“至于因由,日后你会知晓。”
他说:“霓生,你方才说庞氏会倒?”
我颔首:“正是。”
“怎讲?”
“皇后要杀皇太孙立平原王,朝中自是有许多人不会答应,想来不久便又要有一场乱事。”我说,“若有了消息,我会即刻告知。只不知曹叔可知晓了庞府财宝藏在了何处?”
曹叔道:“已打听清楚,就在他府库之中。”
我说:“只怕他不久就会将这些财物运走,曹叔要下手,不若挑在中途。”
曹叔讶然:“你怎知?”
我笑了笑,道:“我如何知晓,曹氏可且不必管。此事我亦不确定,曹叔让人盯紧,做好两手准备才是。”
曹叔看着我,片刻,意味深长。
“霓生,”他说,“我想起从前先生总对你是个女子颇为遗憾,如今我亦有此感。”
我愣了愣,片刻,自嘲一笑。
“我倒是不遗憾。”我说。
“嗯?”曹叔看着我,“怎讲?”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说不出口。
如果我不是女子,我就不会遇到公子。
或许这曾经让我纠结为难,但如今再想,我却觉得这也并非坏事。曾经与那样一个人朝夕相对,就算不能厮守终身,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曹叔还问我打算何时离开桓府,我告诉他,我放奴的券书已经立下,只要拿到手,我就会走。
“而后呢?”他问。
我知道他想让我去益州,或者留在他和曹麟的身边,但我仍然惦记着祖父的话。
“倒是再做打算,去何处都一样。”我说。
曹叔看着我,没有多言。
又闲话了一阵,我看外面天sè差不多了,向曹叔和曹麟道别,离开了槐树里。
才回到桓府不久,公子也回来了。
“你今日出去了?”他问。
我一愣,问:“公子怎知?”
“你的衣裾上有泥星。”我低头看了看,果然。前天夜里,雒阳终于下了雪。虽然往后天气皆晴朗,但雒阳街道上的许多地方仍然泥泞。
公子大约前世真的是狗。
我说:“正是。我今日去了白马寺。”
“去白马寺?”公子问,“做甚?”
“去拜一拜。”我说,“前些日子那场风寒太凶猛,府中的人都说白马寺神佛灵验,让我去拜一拜消消晦气。”
公子看着我,啼笑皆非。
“你不是自己就有神佛的本事么?还要去求?”他说。
我不以为意:“我岂可与神佛相比?公子切不可这般言语,被公主知晓了,定然又要说公子渎神,教公子去庙里请罪。”
公子“嘁”一声,忽而又道:“昨日那彗星,你说便是皇后动手征兆。今日我在官署中,并未听到宫中有甚异样之处。”
我说:“此事自不可急。须知天理报应,少有即时见效,但必是报应不爽。”
公子看着我,不置可否。
“那你说,这报应却在何时?”他说。
我说:“三日之内,必然可见。”
公子狐疑地看着我:“当真?”
“自是当真。”我说,“公子若不信,赌一篇字如何?”
我以为他又要一口回绝,说“不赌”,但他并没有这样说。
“可若是你输了呢?”他反问。
我想了想,笑嘻嘻:“那公子就去买十斤蟹,我剥给公子吃。”
终于,公子露出不屑之sè,不再理我,背过身去让我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