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诗意青春
进入yīn历十一月,江城下了几次雨夹雪,气温明显下降,天气cháo湿yīn冷。
最先受不了的是毛建勇,他最近一星期上午几乎没去上过课,每天都窝在被窝儿里,吃饭和上厕所对他都成了一种负担。
接着开始频繁逃课的居然是云健,他是京都人,除了黑德清,他家是最北方的,大家都觉得他是应该比较耐冻的,他却缩在被窝儿里叫:“我家有暖气,冬天外面再冷,回到家穿个毛衣就行,江城的冬天真他妈可怕,屋里比外面还冷,冻死老子啦!”
柳侠也是每天早上思想都要跟身体做一番小斗争才能艰难的爬起来,他从小住冬暖夏凉的窑洞,同一条被子,夏天睡觉时露出手脚就不会觉得热,冬天盖严实了就暖暖和和,一直到荣泽他才知道住普通房子原来夏天和冬天那么受罪。
而江城,比荣泽更让人难受,柳侠的被褥全套新,是柳川在荣泽买好了东西孙嫦娥和秀梅给他做的,可他老觉得被褥cháo乎乎的,一股子霉味,晚上睡觉老半天都暖不热被窝。
一天,云健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的棉衣柳侠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云健把衣服穿上,特惬意的喟叹道:“啊,羽绒服真他妈暖和啊!”
云健的羽绒服让毛建勇羡慕不已,当天午饭后,他和黑德清旷了一节课,回来的时候,俩人穿着和云健几乎一模一样的羽绒服。
柳侠对又轻软又漂亮的羽绒服也很羡慕,不过他肯定不会买。
他现在的衣服差不多都是新的,是柳川在荣泽扯了布带他去裁缝店做的,一点也不比学校里大部分同学穿的差,之所以他和张福生、沙永和穿着和别人一样的军绿sè衣服,却看着比别人土气,主要是他们的肤sè和气质。
衣着气质是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显现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效果。
柳侠的肤sè在荣泽高中最后几个月每天趴在教室里的日子已经变得白皙了很多,但暑假他回家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尤其是一天三趟去牛家寨挤牛nǎi,脸很快就又被晒的黑黑的,这让他穿着龙袍也不像个太子,同样军绿sè的上衣,肤sè白皙的詹伟穿就比他洋气多了。
不过柳侠对此没啥自卑感,学校来自农村的学生不算少,大家都差不多,云健和毛建勇那样的毕竟是极少数,即便是云健和毛建勇,军训时发的训练服他们也经常穿。
不下雨雪的日子,柳侠其他一切照旧,只有每天晚上在图书馆看书的时间减少了,原来他们吃过晚饭就去,一直到九点多才回寝室,现在图书馆太冷,他们一般八点就冻得坐不住回寝室了。
不过大家都承认,寝室确实不是看书学习最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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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生现在已经能熟练的弹奏《绿岛小夜曲》、《外婆的澎湖湾》等好几首歌曲了,最近在全力以赴攻克《爱的罗曼史》,除了上课时间,寝室里一天到晚都是他叮叮咚咚的吉他声。
柳侠他们经常会跟着吉他唱几嗓子,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崔健的《一无所有》,扯着嗓子嚎“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的感觉痛快淋漓。
只要有一个寝室开始跟着唱,其他寝室就会群起响应,然后整个寝室楼都是“呕呕呕呕呕,你何时跟我走,呕呕呕........你何时跟我走”的雄壮男声。
柳侠一般不会被张福生的琴声给影响到,但却经常被云健的诗歌朗诵给刺激的想逃到水房去。
云健现在对朦胧诗的迷恋,和张福生对吉他走火入魔的劲头有一拼。
这天午饭后,219寝室一片肃穆,柳侠被迫暂时停止练字,专注的看着云健。
云健深情地凝望着对面的墙壁:“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sè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提高、加重)——明(拖长音)。”
........
柳侠久等不见下文,只好问:“后边呢?你,忘了?”
云健怒视柳侠。
柳侠无辜的看看其他几个人:“我怎么了?”
云健怒道:“我没忘,完了,黑夜给了我黑sè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这首诗就这两句。”
黑德清耸耸肩,表示无法理解。
张福生抱着吉他说:“听着也怪美,就是,有点太短了,就跟话儿说了半截一样,叫人感觉怪不得劲儿哩。”张福生在第一周军训时试图说普通话失败,现在老老实实地说他家乡话,他的家乡话大家都听得懂。
云健环顾一周鄙视道:“jīng髓,懂么?jīng髓从来都是只有一点点,多了就成了垃圾了,脑子很小,就那么一点儿吧?但却是最最重要的,没了脑子人就是一行尸走肉。”
柳侠不赞成:“jīng髓可以啊,jīng髓少一点小一点没关系,但你这也太小了吧!麦季鸟也很小,但他至少有头有脚有身体是不是?你这样的,就是个麦季鸟的pì股,四肢不全;
你说的那脑子理论就是谬论,脑子是不是身体的jīng髓还两说,就算它真的是,你也不能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个脑子吧?你要整个人就是一个脑子,没胳膊腿,那不就成了一滩屎了?”
寝室里所有人和正好拿着个笔记本进来找柳侠的宋岩差点没笑断了气。
云健气馁的坐在床上喘粗气,又忽然打起jīng神:“我再给你们来一首,如果这一首你们还理解不了,那就证明咱们真的没有jīng神共鸣,无法沟通。都听着啊!”
几个人没办法,再次安静下来,静等云健发挥。
云健再次做深情凝望远方状:“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
柳侠迷茫的看了一圈,他不想让人家觉得就他俗气,不懂诗歌,可是,可是他真没听出来这诗有什么意思啊!
黒德清拿了一本书往门外走:“我老乡找我有点事,我先走了啊,呵呵.........七儿,你不是说去看你哥来信没有吗?”
寝室几个人前几天报了下自己的年龄,柳侠毫无疑问的老七,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沙永和,娃娃脸的他居然只比张福生小两个月,排行老二,黒德清比柳侠大两岁多几天,排老六。
柳侠随手抓起一本《高等数学》跟了出去:“啊——哈哈,就是,我怎么忘了,我五哥都快仨星期没给我来信了,宋岩跟我一块去拿信呗。”
柳侠他们跑图书馆占了位置,开始看书,一会儿寝室其他几个人也都来了,他们今天下午第一节没课。
云
健坐在柳侠对面的位置一直拿白眼珠翻他,柳侠装作看不见,一会就真的看不见了,他的jīng神完全的进入了那些奇妙的文字和数字中。
宋岩是来借柳侠的课堂笔记的,他昨天的《物理重力学》翘课睡懒觉,而柳侠原本那节课是《毛、泽、东思想概论》,他跑去听大地那边的课,觉得特好玩。
柳侠没拿那节课的笔记本,但他看着书能回忆起个八、九不离十,就直接给宋岩写在书上。。
几天后的晚上,柳侠他们从图书馆回来后,又被迫做云健的听众。
云健今天背熟了他觉得特深沉有内涵的、顾城的“倾听时间”,来感化几个不懂现代朦胧诗之美的野蛮人:“钟——滴滴答答——响——着,扶着眼镜——,让我去感谢——不幸——的日——子........”
詹伟面无表情;
张福生停止了翻六线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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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镇静的提起毛笔:“神经病!”
云健大怒,右手食指环绕一圈:“必须给我听完!今儿谁敢半路逃跑我就跟他绝交!
感谢——那个早——晨的审批,
我——有红——房子了,
我有——黑油毡的——板——棚——,
我——有元咚咚的罐——子,
有——慵——懒的花——朵,
有诗,
有——cháo得——(骤然提高音量)发红的火焰——(
加速)我感谢着听着一直想去摸摸木桶的.........底——板.........”
柳侠咧嘴,痛苦地趴在桌上做垂死状,嘟嘟囔囔的说:“这毛病真可怜,爱摸桶底,我家有四个大木桶,两个大木盆,要不,送他一个让他天天摸?”
.........
“.........呃.........啊........哈哈哈..........”全寝室的人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
云健跳下床扑到柳侠跟前,卡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的摇着:“这是诗歌,是表现诗人内心的痛苦与彷徨,表现诗人内心最深刻的孤独的.........不跟你说了,太没有思想了。”
柳侠摸摸脖子,鄙视的看着云健:“你那什么狗pì诗歌,‘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这才叫男人的诗,你刚才念的那个.........”
“是朗诵的那个!”云健愤怒的纠正。
“好,朗诵的那个,”柳侠从善如流:“你刚才朗诵的那个,就是吃饱了撑的,坐屋子里想东想西瞎编出来的。
什么慵懒的花朵啊,你去看看,花儿要不就是迎着太阳开的一片鲜艳,要不就是到了季节蔫了,让风刮落了,然后就长出了果子,哪有他说的花还懒洋洋打瞌睡的,切,瞎编,还喜欢摸人家的桶底!”
云健绝望的回头问那几个:“你们几个听出诗里的希望和雀跃、苦闷和彷徨没有?”
詹伟和沙永和犹豫着点了点头。
张福生想了想,他是寝室长,还是几个人的大哥,应该给寝室成员点鼓励,所以也点了点头:“嗯,我觉得顾城家可能比我和七儿家还穷,肯定会苦闷,俺大哥跟俺爹就成天苦闷。”
云健沉默了几秒,爬上自己的床拉开被子把头蒙上:“我要是再给你们几个朗诵诗,我就是猪!”
但没几天,云健就又忍不住了。
柳侠觉得自己不能太不仗义,每次都不给云健一点革命干劲,所以他这次很诚恳的提前提出一个条件:“你正常的给我们念一遍,我就听完,别带动作和表情。”
云健翻个白眼同意了: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著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
用金黄的麦秸
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
放在里边
装好钮扣的车lún
让时间拖著
去问候世界
车lún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著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
世界就与我无关
........
我行走著
赤著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鸣
悄寂的灵魂之旅永恒的生命之歌
.........
几个人这次都听的很安静,他们没感觉到那首诗蕴含了多深刻的寓意,但确实有打动他们的地方。
还是柳侠先忍不住:“这个我比较喜欢,嗯,这是你朗诵的诗里我最喜欢的了,我喜欢那句,用金黄的麦秸,编成摇篮,把心放在里面;
还有那句,嗯........柳枝编成的船,游在有夏蝉鸣叫的河里。
我以前在家,会用树枝编成船,放在凤戏河里,里面放上杏、野梨啥的,在河里冰一会儿,吃起来又凉又甜,特别好吃。
我家猫儿喝的牛nǎi也都是放凤戏河里冰着,那样就不会变质了。”柳侠现在已经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冰箱,如果他上班,要先买一个,专门给猫儿冰牛nǎi。
云健的惊喜虽然被柳侠最后两句话给打了点折扣,但他的爱好终于得到了朋友们的认可,尤其是柳侠这个二愣子,居然说喜欢,还是让他特高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特别在意柳侠的看法,反正从那天柳侠对毛建勇一番毫不留情的反击之后,再加上后来看到柳侠的毛笔字,猫儿给柳侠写的信,他就觉得柳侠家和他以前所认为的什么也不懂、愚昧无知的乡下人是不一样的。
柳侠借了云健的那本《顾城诗选》来看,把这首《生命幻想曲》背了下来,不过他喜欢的仅止于这一首。
他被云健拉着去听他们诗社的朗诵会,很喜欢舒婷的《致橡树》。
柳侠非常喜欢这首诗流畅的感觉,尤其是最后两句“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让柳侠产生了发自心灵深处的颤栗。
对爱情还懵懂无知的柳侠,第一次从婉转悠扬的现代诗里感受到了诗人的情绪,诗人对自由平等的爱情追求在他心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但《致橡树》成为他一生最喜欢的一首现代诗的原因,还是最后一句,柳侠理解的满怀光明、充满深情的爱国主义情怀。
柳侠喜欢舒婷的诗,他至少知道舒婷在说什么。
至于让舒婷不屑的凌霄花,柳侠在问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之后说:“你们谁家那里有?以后我去剜一棵,栽在我们家窑洞前,把我们家窑洞外面都爬满,肯定可漂亮。”
最近一周柳侠集中收到哥哥们和家里的来信。
柳海的信里夹了一张柳侠的素描头像,柳侠看着白纸上那个和自己对视的人,很奇妙的感觉。
柳海凭记忆画的柳侠的神态特别像,快乐却带点桀骜不驯的小倔qiáng,眼睛尤其传神,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画上的人都在和你对视。
柳凌的信里夹了二十块钱,以前都是十块,柳侠几乎每封信都跟柳凌说,他的钱花不完,但没用,柳凌说那些让柳侠都吃完,他寄的钱让柳侠平时零花。
家里的信是一如既往的全家平安健康,嘱咐柳侠好好学习,吃好穿暖,不用担心猫儿。
猫儿的信除了描述自己的学习和想念柳侠,最后非常洋气的写了一句“祝小叔生日快乐!”,让柳侠嘚瑟的小心肝乱颤。
在雨雪、寒冷、cháo湿,在寝室、教室、图书馆,在琴声、诗意、思念中,柳侠渡过了他的十六岁生日。
元旦在一场连绵的雨雪中到来,元旦联欢会,柳侠的贡献是在大红纸上写了“测绘双雄元旦联欢晚会”的横幅,往小礼堂门口一挂,吸引无数眼球。
江城测绘大学是全国重点,虽然不能和京大、清华比,不过但就测绘专业来讲,江城测绘大学在中国可以算得上是一览众山小的地位,大地测量和工程测量是本校的王牌专业,在校内号称双雄没有任何异议。
柳侠的辅导员是个年轻的江城本地人,毕业留校的韩彤,他抱着击鼓传花用的小鼓看了那个横幅半天,问柳侠:“开学后我问你,你那些基本资料上的内容是不是你写的,你说不是,说那都是你哥帮你填写的,因为你的字写的不好,这就是你写的不好的字?”
柳侠看看那几个字:“嗯,我家除了我四哥,谁都比我写字好,我三哥的字没有我爹、我大哥和五哥好,但比我的好。”
柳侠发现用普通话他无论如何把“伯”这个字说不好,干脆用也比较乡土的‘爹’字代替,反正望宁一带,等父母年龄大了以后,很多也都是喊‘爹’和‘娘’的。
韩彤上下把柳侠打量了好几遍:“你们家不会是前朝落难隐居的什么尚书、宰相吧?这字写的,我估计以前的状元也就这样了。”
柳侠挠挠头:“不会吧?看小说,电影里这种人家的老祖宗床角都会放个古老的盒子,哪个儿孙要出远门了,老祖宗就会拿出一样看起来不起眼、其实特值钱的小玩意出来,我们家从我大哥到我全都出过远门,我妈什么也没给过我们,而且据我观察,我家不要说金戒指玉手镯,铜板也没一个呀。”
韩彤和周围一群人都被柳侠给逗得笑了起来。
虽然都是工科生,虽然四个年级的女生加起来也不足五十个,元旦晚会依然热闹jīng彩,因为比迎新晚会更自由,所以内容更丰富。
张福生给一位学姐伴奏《三月三》,效果相当好。
一位三年级的学长用风琴伴奏,大家围着圈跳起了集体舞,柳侠被张福生和云健拉着,云健本来就很熟练,柳侠没两下就学会了,可被张福生拉的一直踏错节拍。
晚会的最后是录音机放着《让世界充满爱》、《一无所有》、《信天游》等流行歌曲改编的舞曲,大家跳交谊舞,一年级新生没一个会跳的。
都是刚从三年高度紧张的高中生活中跳出来,这个东西是他们以前连想也不曾想到过的。
云健几个明显是城里人的男生比较大胆开放,主动跑过去找那些长得比较顺眼的学姐,其他一年级男生全都做壁上观。
一年级没有突破个位数的几个女生无论姿sè如何,都受到不止一个学长的邀请,有几个实在想学又没有舞伴的男生干脆互相配对自己跳起来。
柳侠在外面世界的第一个公历新年,在满怀期待的《明天会更好》的歌声中款款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