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坐扒犁的人
周通护送姜氏去河西,阿桃王大也随他们去了, 程平又孑然一身起来。怀着对前路的担忧, 程平骑着陆允明送的枣红马, 踏着薄雪,往汴州行进。
前朝炀帝开凿运河,其中段汴河联通黄、淮,至关重要,汴州又位于汴河要冲, 是进入东都洛阳的门户,占尽地利之便,虽然现在还不是后代《东京梦华录》上的繁华都城,但已经有了些后世的样子。
上次在这里等待姜氏一同去江南,程平很是逛了两天,对汴州的繁华很有印象,当然更有印象的是蟹肉蒸饼和五味炙。程平安慰自己, 至少这回是可以把汴州城的小吃从头到尾一家都不放过地刷一遍了。
汴州的雪似乎格外大,好在没有风, 雪静静地飘落, 沿途的山、河、村、树一片洁白, 间或有车马在官道上走过, 程平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一幅古画卷中。
嗯?这就不大古画卷了吧?城门外汴渠上, 几个仆役打扮的拉着一个小拖床在冰面上跑, 拖床上坐着一个围大氅的年轻人。程平懵住, 现在就有扒犁这种东西了吗?
一会那年轻人就叫了停, 蹲下检查拖床的滑行板,又对身边的仆役伸手,仆役拿出小锤子递给他,他叮叮当当地凿起来。
他这扒犁的底座是用木棍钉成的,直上直下的矩形,既容易在前面积雪,又影响速度。
程平忍不住在岸上扬声指点:“郎君这床子用曲辕最好。”
那年轻人回头看程平,打量她一眼,笑道:“郎君说的是这里?”他指指底座前面的位置。
程平下马,走到冰面上,仔细看这唐代的扒犁:“熏烤木料令其发软,弯曲之,成为曲辕,前面圆滑了,自然就快了。”
年轻人点头,语气里带着点兴奋:“郎君知道烤木令其弯曲的办法,想来是同道中人了!”
“匠”社会地位低下,若“上层人士”钻研木匠技术,则被认为好奇yín技巧走下道,这年轻人想来是孤独太久了……鉴于此,程平便冒充了一把“技术帝”,点头笑道:“不过是喜欢,略知一二罢了。”
看程平衣着、听她谈吐便知道是位士人,年轻人觉得遇见程平比做出得意的拖床更让人高兴——终于有个能说上话儿的了,匠人们虽能做活儿,却没法畅快地谈论。
两人互通了姓名,年轻人姓刘,名恭,字明礼,他不见外地叫程平“悦安”,程平便也以字称之。
刘恭笑问:“悦安可是要进城?”
程平点头。
刘恭笑道:“悦安莫如与某同车,我们且聊且行。”
程平骑马把pì股都骑木了,能蹭段车,求之不得。
程平坐在刘恭的车里左右打量一下,笑道:“明礼这车真是讲究。”
程平之前坐过最讲究的是陆允明的车,但他的车主要是规格高,空间大,不似这车,处处透着“奇yín技巧”的味道:车壁上有放灯的盏台,车中间支着可以折叠收起的小案,案上有放杯子的卡槽,刘恭又从榻下屉子里拿出茶饮小食待客……
获得同好的夸奖,刘恭很是高兴,两人顺着就说到各种奇葩的车子。程平的阅历在那儿,随便说一种就能让这位唐代科技少年目瞪口呆。
刘恭:“三个lún子能自己行走的车?”
程平说的是后世的儿童扭扭车。程平曾经有一百斤的大人带着小表妹坐在扭扭车上满屋子乱转的彪悍经历,当时她觉得这扭扭车简直太黑科技了,所以就某度某呼地查了不少资料,这会子便科普给刘科技少年技术达人恭:“你看,lún子转动产生前后方向的摩擦力……”
程平沾着茶水在桌案上画简单的示意图。
但程平再怎么解释,对一个唐代少年来说,动力学原理还是有点难了,好在这位信仰实践出真知,“改日我们做来看看便知道了。”
刘明礼又笑问:“悦安雅言中带着北地味道,莫非是来汴州游历的?那可要多住一阵子,若不嫌弃,尽可以住在寒舍……”
程平看着宣武军节度使府大门……你这“寒舍”一般人住不起啊,原来这位刘郎君竟然是节度使第三子。
被惊到的不是程平自己。听说她是新赴任的汴州别驾,刘恭瞪大眼睛,没想到河边上随意捡个士子,竟然是新赴任的别驾,“悦安你也太年轻了……”
程平收下他这真诚的夸赞。
刘恭笑道:“这回不怕你走了。”
刘恭邀请程平进府。
程平笑道:“某远来,风尘仆仆,这样见节度使未免太过失礼,不若改日正式登门造访。”况且哪有才来,不拜见顶头上司,先拜见别系官长的道理。
刘恭只是醉心技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颇为遗憾地点头:“也好。”
节度使府离着州府衙门不远,程平来到州府门前,出示公验,早有差役快跑进去禀告,刺史谢亭含笑迎了出来。
这位谢刺史不过三十余岁的样子,一双凤目,风姿秀雅,如果朝廷要拍宣传片,这位形象正合适——陆相那种未免太好看,有“以形害义”之嫌。
与其他人一样,谢刺史也惊讶于这位新下属的年纪。作为运河沿线州府的刺史,程平在米南的事谢亭听说了,她的《水患救荒议》也读过,也知道是位年轻的官员,只是不知道年轻成这样。如此年轻,如此政绩……谢刺史目光中不免带上两分探究。
程平也探究这位谢刺史。寒族出身,进士及第,三十多岁的中州刺史,卧榻之旁就是根深叶茂的宣武军节度使……他是怎么平衡这样复杂的关系而且还把汴州治理得一片繁华的?
关键是人家姿势还优雅,不似程平治理个小县就把自己弄得像个土狗。
不过几日,程平又发现谢刺史另一个优点——好男人,好丈夫!
程平初到第一日,谢刺史带诸属官给程平接风,临行前让仆役去后宅打招呼:“跟夫人说,我今日不回去用饭了。”当时程平就觉得这是位唐代好男人。后来又听到仆役议论,谢夫人身子弱,没有子嗣,就是这样,谢刺史也没纳妾。仆役咂嘴:“使君待夫人,真是——没得说!”
程平对新上司的好感度又上升了若干百分点,私德好的人,大义应该也是在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