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山海行(17)
“你们这些人,都要去河北吗?”
荥阳城的郡府内,李枢看着眼前一众拱手行礼之人,意外的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加深半个时辰前的沮丧……恰恰相反,这个时候的他反而有了一丝镇定。
倒是闻讯赶来的崔四郎跟房氏兄弟,此时明显冲击巨大,基本的神sè、姿态都不能维持。
一时间,李枢端坐大堂正位,三名心腹皆在左右,而单大郎引六名本地头领加一个刘黑榥俯首立在堂下,倒是泾渭分明。
“李公,不是我们这些人要去河北,而是我们这些人以为,东都已经没法打了,我们不应该继续再枯坐不动。现在刘头领又亲自来求援,那就应该由李公你来召集城内头领商议,落日前就做出决断,然后还是李公你来发军令,派遣我们这些人按照决断来出兵作战。”单通海立在堂中,叉着手言之凿凿,毫无半点激烈之态。
李枢端坐堂上正位,看到左右三名心腹都明显失态,暂时不能依仗,却也不慌,其人沉默片刻,只亲自来辩:“司马正前锋进了轘辕关,确实是该讨论重新出兵的事情了,尤其是刘头领亲自过来求援……但是,如此大事,不该召集行台大部头领来做正经决议吗?尤其是行台的几位大头领,现在伍大头领不在,最起码要将王焯王总管请来才像话。”
“李公,军情如火,等王总管来不知道许久了。”丁盛映认真提醒。“岂不误事?”
“不错,况且王总管现在应该正在收容淮西溃兵,也算是要务在身,何必qiáng求?”梁嘉定随之附和。
“规矩不能废。”崔玄臣崔四郎算是反应了过来,也勉力来对,按照李枢的意思尽量拖延时间。“头领不齐怎么能决议呢?”
“说的好1就在这时,单大郎忽然放开叉着的双手,扬声来言。“规矩不能废1
徐州之言后,堂上众人再度猝不及防。
更不要说,一旦形成与自己心意相违背的结果该如何,到底执行不执行?
如果执行了,自己还怎么继续在行台做总指挥?怎么继续发号施令?而如果不执行,会不会……会不会发生权力制度崩解的恶性事件?
也就是直接被架空、罢免,甚至火并?
而现在,他对这个制度是恐惧。
听到这话,李枢终于再度看了眼房彦朗,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位老朋友兼心腹是在努力维系自己的威信,但自己却并没有感到多么振奋,恰恰相反,此时李龙头反而更加不安起来,因为他发现,即便是最务实的房彦朗这里,居然也要“讲规矩”,居然也觉得行台决议是一种顺理成章难以违背的东西,并视之为最后的解决途径。
“很简单。”李枢终于松开一只手,指向头顶,扬声来对,一时音震屋瓦。“刚刚刘头领说,我若不去救张行,便要被天下人笑话,可是今天下分崩,英雄并起,李某人不才,勉qiáng聚千里之众,合数万之军,又逢龙蛇相争,若还是受制于人,不能自己做出点事业来,不亲手去剪除bào魏,安定地方,难道天下人就不笑话我了?!还是那句话,现在司马正率军入东都,徐州空虚,而别人倒也罢了,我素来视单大郎为当世英雄,若咱们能共取徐州,天下都要侧目1
“李公说的有道理。”单大郎沉默了一阵子,待自己气血平落,方才站起身来,反过来握住对方手一字一顿来答。“大丈夫行于乱世,确实该光明磊落才行,但光明磊落也要分人的,李公也好,张首席也罢,我都不好评论,只说我单通海,并不是眼界有限,不能看高,更不是想看高,而是说我出身经历如此,人尽皆知……前几十年就是黑道土豪,所以只讲一个义气;这四年,难得跟着张首席与李公、魏公做了些大事,就只晓得一个黜龙帮的规矩制度……而无论是说义气还是说规矩,我都不能在此时弃了张首席!否则,我就失了立身根本了。”
崔四郎一声不吭。
这话说的,几乎在场所有领兵头领都认可,便是单通海被抓着手都不耽误频频点头,然后又借机来劝李枢:“李公,刘头领说的好,我们出兵河北,一旦赢了,并非不能影响大局。”
“敢问崔分管。”单大郎一手指上,丝毫不给这些人反应机会,只是继续来问。“济yīn行台,从李公开始算起,到底一共多少位头领?”
“十八位。”单大郎不慌不忙,自行给出了答案。“而现在堂上就已经有十一位济yīn行台的头领了,算上正在城内的伍二郎,一共十二人,按照前年大决议所定,去年送下来的成文帮规,三分有其二便可召开行台决议,已经足够了……崔分管,在下说的对不对?”
他不敢想象,真的把行台三分之二的头领叫一起在这里决议,然后过半的头领明确反对自己意见的情形。
“不是有备而来,刘黑榥头领今日过来求援谁能预料?他来之前便有十二位头领在荥阳,只不过他既然来求援,我们便该急促起来、严肃起来才对。”单大郎继续拱手,却只看着李枢。“李公,请召伍二郎一起决议……或者不用伍二郎,此间堂上大家商量一致也无妨的。”
房彦朗听到一万人这个数字,心中微动,不由看向了李枢。
堂上鸦雀无声,谁都没想到,李枢会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忽然间就把窗户纸给捅破了。
现在这个时候,不仅仅是张行的命运走到了关键时刻,李定、司马正,还有自己,不都是到了人生中的关键时候吗?包括已经败下来的杜破阵,他难道不是在这个关键时候没撑住的典型吗?
区区几句话而已,李枢四人便被bī到了墙角。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一下,便是房氏兄弟跟崔四郎都不晓得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李枢要说这个?
“单大郎。”李枢走到坐着的单通海身前,握住对方双手,诚恳来言。“现在司马正带着徐州兵马往东都,徐州三郡空虚,若能取下,则大河到淮水之间,尽为我们所有……”
实际上,几位河南本土头领,此时反而惊慌起来,因为这个层面的纷争,他们根本够不着……便是出兵河北的事情,也是要先有个引子,再有人推着,然后有人组织,有人压制,这才勉qiáng汇集起来的,何况是这般赤裸裸的站队赌命的大事?
只能说,李枢的突然袭击也是起效了的。
实际上,非只是出面应付的大房房彦朗,小房房彦释跟崔四郎也渐渐释然起来。
“李龙头1刘黑榥自来到荥阳城终于逮到一次机会开口。“河北局势严重是不假,可要是我们从后面扯开官军,官军为此腾身,便是给了首席缝隙,以首席的本事,自然会抓住机会,逃出生天……我估摸着,战事是这样的,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之前不知道司马正的事情,只知道曹林没了,那时候要是跑,只是被大宗师领着大军压上,就是一败涂地的样子,所以要战;而现在,司马正来了,早一日晚一日,河北肯定知道,官军再多,主要的东都兵肯定慌得不行,太原军也就管不住其他兵马了,这个时候,要是能主动逃出来,就是真的逃出来,河北局势也能反复。”
闻得依然发兵,刘黑榥几人几乎陡然松懈下来。
李枢顿了一下,继续笑道:“便是辛苦作战,使河北大局扳回一城,可与我们何干?”
一念至此,李枢目光扫过单大郎在内的这些刚刚落座的头领,忽然站起身来,打断了几乎已经达成协议的双方:“单大郎。”
非只是他,李枢与刚刚恢复些许血sè的房氏兄弟也都肃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乃是跟随单大郎到来的一众河南本土头领,他们中几个反应快的,也只是一激灵,却不由大喜。
唯独单通海,其人深呼吸数次,方才盯住了眼前人,缓缓开口:“请李公言明。”
而很自然的,跟之前在丁盛映小院中一样,堂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本能的投向了一个人。
“我觉得事情是这样的,咱们先开诚布公说一说,议一议。”还是房彦朗在勉力支撑。“如果议论妥当,直接让李公发令,咱们就做;议论的不妥当,再按照帮里规矩召集行台决议不迟……”
“你说的有道理。”李枢睥睨来看,双手依然没有松开单通海。“非只如此,我还能说出一些你没说出却想说的道理,譬如我这个济yīn行台的总指挥也是张首席任命的,若不救首席,如何以行台身份来让下面兄弟服从……是也不是?”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李枢,他一开始是几人中最镇定的一个,现在反而渐渐沮丧了起来。
崔四郎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算,便陡然变sè。
没错,李枢坚定的认为,从一开始七位头领带着刘黑榥一起过来算起,这就是一场bī宫,一场突袭,一场反乱,一场背叛……只不过挂着合情合理合乎规矩的外皮而已……这群河南豪qiáng,打着忠义的旗号,在自己要做大事的时候,也是最关键的时候背叛了自己。
李枢又一次沉默了下来,但单大郎也没有催促。
堂上众人反应各异,李枢张口欲言。
唯独刘黑榥,虽然jīng明,却不熟悉河南情况,一时发懵有些算不上来。
这些人中,刘黑榥脑袋嗡嗡作响,他本人的立场自然毋庸置疑,但此时却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有心站起来呵斥,也总觉得心虚……别人不知道,他如何不晓得,自己的忠义本质上是纯纯的私心,如何能指责人家的“公私兼济”?
但是,这个时候,他不站起来,谁站起来呢?
“李龙头,你这话说的不义气1刚刚寻个位子坐下的刘黑榥站起身来,大声呵斥。“便是打徐州一万个公私方便,可行走天下,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更莫说,张首席是帮中首席,若是首席都不救,将来谁去救龙头?!龙头不怕天下人笑话?1
房彦朗三人,此时都有些释然,事情就是这个事情,而且也的确到了关键时候,仓促归仓促,那也是被bī的,反倒是李枢这个时候敢大着胆子掀被子,显得更果断些……毕竟,今日不说明日不说,怕是永远没机会说了。
单通海此时回过神来,就在座中不解来问:“河北不用救吗?”
李枢也再度看向了此人:“单大郎,我从没有说要做对不起黜龙帮与张行的事情,包括今日,也照样可以发兵五营去河北救人,我只领剩下人去徐州就是了,但有句话总要说出来,尤其是说给你听1
刘黑榥听到这里,完全茫然,他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处来反。
不知不觉中,张行已经将所有人给捆缚在了他的罗网中了吗?
“河北的局势是这样的,白横秋以下十余万人围困,真真是水泄不通,这个时候sāo扰一下后方,切个边边角角,便是成功,也无法动摇大局,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张首席自家作为。”李枢认真以对,俨然是早有想法。“反过来说,徐州那里,一旦咱们去了,便是大功告成……”
坦诚说,李枢对于这个所谓决议制度是有过鲜明态度变化的。
但是怎么说呢?
房彦朗在旁沉默片刻,一声叹气:“单大郎是有备而来碍…”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单通海这几人,或许真不是有备而来,但却做到了无懈可击……从发动速度到决议制度再到兵力,全都让你根本无法发力,真要是发力撕破脸了,就好像自己之前想的那般,必然落败,到时候就是灾难性的结果。
单大郎听到这话,一时热血起涌,似乎回到十几年前,他刚刚奇经修为,横行大泽的时候,也曾起过天下事我自为之的豪情,而如今似乎也的确来到了一个特殊的机遇期……是龙是蛇,是英雄是混蛋,似乎都只是一念之间。
这位李枢山头的二号人物想法很简单,如果是一万人,那答应了也就答应了……毕竟,济yīn行台原本就有十二营兵马,今年夺去了荥阳的洛口敖山仓,非但地盘大举扩充,也是趁机招募了不少兵马的,十二营的规制不好公开突破,却借着这个局势以济yīn、东郡、东平、荥阳四郡郡卒的名义实际上扩充了四个营,这种情况下分出去五个营来支援河北,堵住人嘴,安抚人心,未尝不可。
“很简单,河北是张首席的大局,不是我们的,而徐州若下,与济yīn连成一体,咱们也就有了自己的大局。”李枢看都不看其他人,只是拽着单大郎一意来言。“单大郎,去河北,于大局有益,于我等无益;去徐州,咱们公私兼济……却也不是什么以私废公,还请你仔细思量!如果我真是为了什么私心,早该qiáng攻东都了1
“好。”单大郎倒也干脆,他再一拱手,便转到一侧自己例行使用的座位上,然后不等其他人落座,就直接说出了要求。“我们这个七个头领意思都一样,那就是首席是一帮之首,雄天王、徐大郎、王五郎他们是帮内的根基,不能不救,拼了命也要救,尤其是现在刘头领有言语,确实可以渡河打一场,去断官军身后粮道……所以,请李公让我领兵出击,不用多,五个营,一万人,再配合刘头领他们在河北的三个轻骑营,足够形成优势兵力阻断黎阳仓。”
“李公。”单通海赶紧在座中拱手。“李公请讲……”
一开始的时候是轻视,因为这种制度带有明显的江湖sè彩,设立这种制度被他认为是张行对这些江湖sè彩浓重的河南豪qiáng们的妥协,是帮会制度顺理成章的延续,是迟早要被抛弃的玩意;然后是不解,因为后续张行开始渐渐掌权,他作为旁观者,渐渐意识到,这到底是一个能够对实际掌权者造成限制的东西,但张行并没有在后续改革中渐渐淘汰这个落后且有约束性的玩意,反而渐渐制度化了起来,岂不让人疑惑;再然后是无视和摒弃,这是济yīn行台建立以后的事情,他李枢自己掌握了一个行台后就发现,好像不用这玩意更方便,直接以龙头加行台总指挥的名义去做事,也没见哪里出差错,那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我想去徐州……”李枢脱口而对。“也想请你跟我去徐州。”
“李公此言何意?”单通海微微眯眼。
可若是不发力,那就真的只能任由对方施为,而自己却只是枯坐,任人宰割而已。
而这个时候,这些人作为自己的下属,丁盛映是王五郎的人不算,其余平素已经向自己做了投靠的人,却纷纷背离了自己。
堂上陡然一滞,无论是李枢一方,还是身后一群人都有些反应不及。
“当然是1刘黑榥咬牙来对,他知道对方有言语等自己,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不承认就不是了吗?
“那你可知道,这些都是黜龙帮里面的道理,而黜龙帮外尚有天下四海?!天下四海之上,尚有天1李枢大声驳斥。“当日我与张首席为何要建黜龙帮?为是剪除bào魏,安定天下!为了这个,建黜龙帮之前我便鼓动杨慎来反,张首席建帮之前也曾杀南衙相公于道旁,鼓动靖安台巡骑与御驾分野……而且你信不信,便是这次黜龙帮没了,只要张行还活着,我还活着,也会继续来践行这个志向?!故此,我李枢与张行之间,并无私属,我何须为他守君臣之义?1
但单通海却又反过来劝说:“李公,从帮内规矩上来说,你是龙头、指挥,你想要分兵去徐州,并不能说不行,但你我相交一场,我却也有些私心言语给你听……大丈夫便是有志向,也该屈身守节,然后再论志向才对!否则,凭什么来承受这份大志呢?”
李枢沉默良久,终于在众人的瞩目下撒开了手,认真来言:“如此,单大郎去河北,我自去徐州便是。”
似乎随着单通海的表明心意,在场之人早就意识到事情的发展方向,所以一时并没有几人因为这最终的妥协而如何sè变,但一些人明显黯然,一些人明显慌乱,也是毫无疑问的。
太阳渐渐西沉,天黑之前,安排好了投降事宜的韩二郎亲自为东都军大将纪曾牵马,引军一千进入了历亭城内。
待转入县衙,刚刚摆宴,并召见几名投降屯长,其中一人便直接跪倒在地,向纪曾揭发:
“纪将军明鉴,韩二郎是诈降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