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血溅神女河
(8)
占河据守于此的联军士兵大致分布在东西南北四个大营,其中东西二营以神女河为界,隔岸不下十丈互相遥望,唯独南北二营附近修筑有临时的渡桥连接两岸,以方便军需辎重、马匹车辆运输过路。
汉人兵士多隶属于东边的前锋营,主力jīng锐便栖身于西大营伺机而动。每每遇见岗哨交接或紧急军情时,都有专人在岸边行旗语传播讯息,基本上日日如此。
岳青菱在联军大营生活过几日,时常被当作奴仆四处差遣,包括挑水砍柴、照料伤员、陪酒陪笑在内的,一切只有地位卑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都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
由于她极力掩饰自己的身手不凡,旁人皆以为她当真只是普通的小丫头,是以即便多加注意,也会被她腰间戴着的贺拔氏令牌所打消疑惑——毕竟贺拔钰儿所降服的战俘远不止这一位,而且岳青菱还是看似最为软弱无能的一位。
在诸多内因外因的共同影响之下,岳青菱得以在短短几天内频频往来东西大营之间,见到了不少斥候探子永远都看不见的东西,它们无关乎战争的胜败,尽是些人情冷暖。
那日,岳青菱正忙于日常劳务,跟着军营伙夫围着几个帐篷进进出出个不停,别人尽管对她大呼小叫,却从不敢真的骑在她头上指手画脚,因为如果被贺拔钰儿的亲卫队看见,准会挨上几鞭子。
所幸岳青菱为人随和,也很愿意干苦活,才没让这些同样卑贱的人感到不自在,他们相处之间甚至可以称得上很愉快。
不过少顷,便有两名贺拔钰儿亲卫过来拿人,只说军医那里需要一个细心的女子帮扶,二话不说就把岳青菱领走了。
岳青菱让那些体格qiáng健的女兵轻轻松松地抱上马鞍,速速走过渡桥来到东边的先锋营等候,又过半晌,终于看见一位金发金髯的中年男人小跑着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他把左手扶在右肩上连连行礼,用鲜卑语恳切地对几个贺拔氏亲卫道了几句话,最后再和岳青菱相与道:“小姑娘,你不怕吃苦吧?”
“我不怕。”
“好,你快随我来!”
说罢,金发男人把一块浸满香薰气味的手绢递给岳青菱,又道:“进去之前记得先戴上,我怕你受不了那个味道。”
岳青菱点点头,随即学着军医大夫把手绢绑在嘴鼻前,一股浓烈的花香沁入心脾,让她感到久违的轻松惬意,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过只是穿越一层帷幕,账里账外便是如此不相同。这个帐篷不过占地几方,就连岳青菱这样身材矮小的姑娘都站不直,伸展不开拳脚,却足足容纳了接近二十个伤残军士。
他们互相挤靠着坐在地上,有的人没有力气坐着,便就地躺在过道里。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颓废、绝望的气息,血锈、汗臭的味道,视那股手绢上的花香如无物,迅速侵占了嗅觉。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汉人。
“姑娘,你先在外面拿上一个水桶打水,然后为他们一一清理伤患处。”说罢,这金发男人匆匆离去,蹲在一个伤重瘫痪在地的士兵前,不断问候着,同时不忘把脉看相。
岳青菱提着水桶来到河边,偶尔瞧见几朵轻飘飘的白云,耐不住天真烂漫的性子想要去驻足在这片蓝天绿草下片刻,但是不远处传来的士兵cào练声很快便提醒她这里并不是任何值得安歇的地方。她拿起满满的一桶水,摇摇晃晃地走回到营帐内。
她心细如穿针引线,为士兵拆开绷带,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时不时还会问候几句,如此温婉熟悉的语气和口音,为这群饱受战乱摧残的伤兵献上了最完美无缺的安慰,而他们也不禁纷纷回敬说。
“姑娘,你是汉人吧?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真是委屈姑娘你了,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受苦。”
“你们没瞧见吗?这姑娘可是贺拔小姐的人,大家可别怠慢了。”
岳青菱羞涩地摇了摇头,连连否认。然后,她来到一个伤患处在左眼位置的士兵面前,刚欲为对方解开绷带,却不料那厮猛地一抬手便将岳青菱拍倒在一边,这一倒顺势碰洒了放在身畔的水桶,臭烘烘、脏兮兮的血水溅得她半身都是。
“可不敢劳驾小姐姑娘。”独眼男人略为嘲弄地讲道:“你还是去讨好别人吧。”
“你!”岳青菱的游侠脾性霎时奋起,她把擦拭伤口的布帛扔在对方脸上,又骂一句:“你算什么东西,我不管了!”
话毕,众人只觉得岳青菱当真不如看上去那样好欺负,皆喑哑失语。有人与那独眼士兵相熟的,便去劝了一句,说:“伍长,你别这样,人家姑娘一片好意……”
“啊?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独眼士兵挠了挠自己蓬松邋遢的头发,半阖着眼假意睡去了。
岳青菱为了能继续伪装下去,决不会轻易bào露自己,便即随意清理了一下衣裳上的wū秽,捡起水桶,替自己方才的无礼向众人道了个歉,又回头到河里打水去了。
繁复劳重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各地燃起篝火,飘起炊烟袅袅,岳青菱得到军医大夫的首肯可以离去,这时,她却在离开的路上碰巧遇见那位独眼士兵拦在路旁。
知晓独眼士兵对自己甚有敌意,岳青菱为了不惹事端,当然是马上选择回头走到人多的地方去。
从东大营到南北大营之间本就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而岳青菱如今被拦在半道,且四下无人,自然很快被对方赶上。
独眼士兵看似毫无他意,只是很勉qiáng地咧着嘴,笑道:“姑娘,我是来跟你道歉……其实这些天,我看着你东奔西跑,怪累人的,便不打算麻烦你……至于弄得你的衣裳脏了,那是一时气不过,是我的错。”
“嗯?”岳青菱为此颇感意外,微微点头躬身行了汉礼,问道:“你气不过什么呀,我又不认识你,从来没招惹过你啊!”
“因为,身上有那个鲜卑人的令牌……”独眼士兵道:“见我们同为汉人,我不妨跟你实话实说——我气不过,那些鲜卑人凭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汉人!我们是当逃兵了?还是立功少了?为何要无缘无故临阵换将!”
独眼士兵一通发泄,旋即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四周,又道:“姑娘,你不要觉得我很奇怪……其实,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我那个失踪的妹妹,不知能否……”
“好啊,我就喜欢像哥哥你这样爽快的人,走!我们到别处去。”岳青菱见对方与自己的心思不甚相似,觉得可以深交,便与对方一同躲到河岸边。
在黑夜将至的时分,这里只有巡逻的哨兵会经过,而岳青菱早便在这些时日里把握了他们的行迹规律。这里很安静,连虫子都不见几只,只有呼呼的风声。
“我家妹子,也是烈性子,成天骂我不成器,当兵打仗这么多年都只是个小伍长。”独眼士兵望着深蓝sè的天空,欣慰地笑道:“但是她温柔起来,也是个人人都想娶回家的好姑娘啊……”
“诶,你别说这么肉麻的话,我可不吃这套。”岳青菱寻了个方便处,径直躺在草地上,深吸一口气,憨笑道:“这些天可把我憋死了!”
“姑娘,若是我没记错,你应该是那日被抓回来的探子吧?御夷镇现在,可是还在负隅顽抗?”
“实话告诉你,御夷镇现在已经夺得怀荒与柔玄二镇,你们离溃败不远咯!”
“什么!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不可能,我们这边完全没有任何消息!”
独眼士兵突然间凑到岳青菱跟前,低吼着粗气,问道:“姑娘,我家就在怀荒镇,那里未曾发生变故吧?”
岳青菱稍受惊吓,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回道:“这……我不清楚。但如果是御夷镇拿下的,你的家人一定不会有事。”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独眼士兵讲道:“家中如今只剩下老母,我死了,谁来供养她?姑娘,实不相瞒,其实我们那一整营的汉人,全都是将来攻城时准备用来冲阵的替死鬼!”
“那怎么办啊?”岳青菱思量半晌,忽生妙计,只说:“大哥,我有一个法子,不过你得答应我,在回家前,先把这里的消息送到御夷镇去!”
“什么法子?”
独眼士兵话音未落,岳青菱便即剥开上衣,露出一条小巧干练的臂膀,随后再把头发弄脏弄乱,又扇了自己几巴掌。
“姑娘,你这是在干什么!”
岳青菱解释说:“待会儿你在后面追我,我就逃到人多的地方去……这下有人当众欺负贺拔钰儿的人,她肯定会被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