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7章 地头蛇
四月初二。
太原城北,一众官员与武将们正候在官道边,等待着从燕京来的桑哥。
说起来桑哥官位并不算高,然而其近来最受忽必烈倚重,这次奉旨前来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忽必烈对山西的重视。
然而,时间快到正午,几名官吏往太原城的方向望了几眼之后,愈发焦急了起来。
「财相还没有来。」「什么?还没来?」
正在陪郝天挺说话的大元山西转运副使亦都马丁脸上浮起了惊讶之sè,道:「刚才财相让我先过来,他说他马上就出发。」
这「财相」指的自然是阿合马,如今阿合马以中书平章政事的身份兼管国用使司、兼任诸路都转运使,一力支撑大元财赋。
郝天挺听了,也是微微皱眉。
他身为太原军民总管,与理财大臣们关系不深,其实并不想亲自来迎桑哥。今日之所以来,是因为阿合马说了要来,请他来陪同。
结果倒好他都在这等了半天了,阿合马却又不到。
郝天挺于是看向亦都马丁,问道:「财相没到,连你都不知道吗?」
到。」
「大帅,我一直在这里与你谈话,因此没留意
「桑哥快要到了。」郝天挺只好提醒道。
「大帅稍待,我这就去请财相。」
亦都马丁连忙告罪,匆匆安排人手去找阿合马。
郝天挺稍稍转身看了一眼,道:「战事不顾,尽日都是这些乌烟瘴气之事。」
郝家五郎郝天泽也应道:「是啊,这些回回人,盘剥百姓拿手,哪管什么战事?「
「钻膏剔髓,穷女干稔恶。」
郝天挺低声又骂了八个字,方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与张十一郎一样,他是郝家送到蒙廷的质子,是忽必烈的宿卫,属于对大元最忠心的一批汉人。但这不代表着他与阿合马立场相同。
郝天挺yòu时受学于元好问,是读书人。再加上郝家世镇太原,早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而阿合马到山西盘剥的正是郝家治下的百姓。
郝家兄弟自然是从观念到利益都与阿合马相悖。
「七郎,我听说了一件事。」郝天泽低声道:「据传桑哥这次来,是来钩考诸路钱谷的。」
「钩考?」
这是从大蒙古国到大元,都让人闻风丧胆的两个字,简单来说就是查账,实际就是通过查账来压榨。
郝天挺道:「我听到的消息是,陛下已经下令停止钩考了,因李瑕退兵了。」
「但桑哥还是来了。」
「该是来敲打一下阿合马。」
「未必不是来敲打一下我们这些汉人世侯。」「别说了,来了。」
郝天挺淡淡说了一句,却没有再上前迎接那逶迤而来的车马的意思。
等到远远看到桑哥下了马向这边走来,他才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裳,漫不经心道:「阿合马还不来,亦都马丁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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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两支队伍交汇迎接桑哥的场面正热火朝天。却有人从城门方向匆匆赶过来,脸上满是慌张的表情。
「什么?」
这小小的慌乱终于是传到了桑哥身边。
桑哥正满脸堆笑地向郝天挺说道:「财相当然很忙,不用来接。郝大帅能来,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正此时,亦都马丁挤了过来,道:「财相遇刺了。
「什么?!」桑哥大惊。
郝天挺有一瞬间也显出了惊讶之sè,须臾却又若有所悟。
周围众人则纷纷相问。
「财相没事吧?」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亦都马丁缓了缓,招过另一个回回人,答道:「财相快到北城门时,迎面有一队马车过来,自称是大汗派来的桑哥尚书。财相便过去见他,那人带着两个随从,袖子里藏了匕首,突然刺在了财相的xiōng口。」
「什么?!那财相......」
「重伤了,已经被送去救治。「快,快领我去看看。」
人群乱糟糟的,大部份人急着去看望阿合马,却也有小部分人注意到了行刺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比如,刺客是扮成桑哥的。
郝天挺便颇有深意地看了桑哥一眼。
桑哥本在发呆一转头看到了郝天挺的眼神,竟是笑着问道:「郝大帅,不会以为是我吧?我才刚刚到太原。」
「我只是在想,都有谁能知道陛下派你到太原来的消息。」
「郝大帅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大疑点,谁知道我到太原了呢?」桑哥用带着思索的语气喃喃了一句,灵活的眼睛也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桑哥其实也很怀疑郝天挺。
这次,忽必烈之所以派他来,是让他来算一算阿合马这些年贪了多少钱谷,这是一个小小的敲打。
敲打就是提醒阿合马把贪的钱谷吐出来一些,以后注意一点。忽必烈并没有想治阿合马的罪,否则就不会派一个官职,资历都低于阿合马的人来了。
可见,阿合马对山西确实是层层盘剥,必然引起了郝家的不满。
如今李瑕已经退兵了,山西的防御压力顿减,郝天挺有可能因积怨杀了阿合马,再拉他桑哥下水,把水搅浑。
「还有一点。」郝天挺领着桑哥向城中而行,道:「刺杀财相的,有可能是李瑕的军情司。」
「军情司?」
「不错,说来,我三哥当年就是死在军情司刺客的手上。」
郝天挺泛起回忆之sè,想到了那正是他从忽必烈身边回来与郝天益争权之时,三哥郝天举最支持他。
「我三哥也是在城门附近,遇到一个男扮女装的刺客,突然冲上前刺穿了他的脖子。」
桑哥露出惊讶之sè,问道:「我在燕京从没有发现军情司的刺客这么猖獗。
「太原这边......其实是因为郝天益的背叛,蛇虫鼠蚁难免就多了些,不容易清掉。」
「郝大帅是说,现在太原城里还有唐军细作?」「不错,一定有。」
~~
两个蒙古女子手牵着手,进入了山西达鲁花赤的府邸。
窝阔台在位时,任命怯烈部的速哥担任山西的大达鲁花赤,作为蒙古汗廷派驻山西的最高长官。如今已过了三十年,速哥死后,他的儿子忽兰袭职继位,名义上虽说是山西的最高长官,其实很容易被人忽略。
此时这两个蒙古女子进来以后却没有去见忽兰,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后院,绕了一会儿,才走到一间厢房前,推开了门。
「咦?」
待见到厢房中并没有人,她们只惊讶了一瞬间,很快便对视了一眼用蒙古语低声交谈了起来。
「真是他做的?」「好厉害......」
她们等了一会,才有一个高挑的身影从窗户翻了进来。
「你回来了,今天城里那件事是你做的吧?「什么事?」
俞德宸解了头上的花布,又从衣襟里掏出两团窝窝头丢在一边,对着铜镜抹了抹脸。
巴巴哈尔上前挤了他一下,道:「还装,你去刺杀阿合马了,是吧?」
「怎么说?」
「阿合马遇刺重伤了,还能不是你做的?」「
若是我做的,他现在已经死了。」
俞德宸淡淡说了一句,微微皱起了眉,转向不鲁罕,道:「你仔细说说阿合马是怎么遇刺的?」
巴巴哈尔便不高兴了,道:「你怎么不叫我说。」
总之就着此事低声说了一会之后,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俞德宸持剑在手,走到门边看了一眼,方才开门。
「地头蛇要见你。」门外是个仆役,这般低声说了一句,「就在这座院里。
「你是听说了阿合马的事?」
「否则我们刚见过面,我为何又过来见你。」「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
「不是。」
坐在暗处那个被称作「地头蛇」的人转过身,却是郝天益。
那种神秘感顿时便消了许多。
郝天益道:「如果是我要动手杀人,我一定先杀了郝天挺,而不是阿合马。」
「阿合马是我们攻取山西的朋友。」
「别这么说,苦的是太原百姓。」郝天益叹息了一声。
俞德宸眼神平淡,并没有因为他的悲天悯人有任何一点动容,只觉得他是在演。
「我在想,阿合马这个时候遇刺受伤,是否有可能与我军准备取太原有关?」
「何意?」郝天益问道:「你怀疑他是故意卖个破绽,引我们现身?」
「不知道。」俞德宸道:「问题是太原要封城了?」「要封。但还没有,我才赶紧过来。」
郝天益从怀中掏出几张小纸递给了俞德宸,道:」这是太原城防布置;这是几批钱谷运送的时日与路线;这是愿意归附的将领名单......你今日便走,把消息递出去。」
俞德宸伸手接了,郝天益却不放手,还捏得更紧了。
「我不像张弘道有个好妹妹,我的前程得靠这个挣。这是我这些日子把脑袋挂在腰上,拼了命才搞来的。」
「好,交给我。」
「这消息很重要,大军取太原为的就是钱谷,一旦出了岔子,让元军把钱谷运走或烧了。就算拿下太原城也是误事。」
俞德宸依旧脸sè平淡,道:「我知道。」
「娘的。」郝天益道:「但我又不确定阿合马遇刺是不是一个陷阱,要故意引我们现身,你这时候出城很危险。」
「给我,我看着办。再不出城,城门要封了。」
「娘的,你一定小心。郝天挺像条毒蛇一样咬着老子不放,你一出事,我肯定要落在他手里。
俞德宸不再听郝天益的交代,伸出左手捏住郝天益的手指,拿开。把情报拿了,卷成小卷,塞进一支道簪。
「放心,这是我师祖留给我的,我在,它就在。」
郝天益叹了口气,交代了最后一桩事。
「你出城以后,不要向南找刘帅,你要向东走,去娘子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