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绝境
山谷·绝境
我并没有失去知觉,因此随后发生的事我心里很是清楚。先是嘴巴被一团布堵住,紧接着一条麻袋由头上罩下,双手被人反捆,麻袋口在脚下系好,整个人被人扛起,飞快地跑在路上。
绑架?一时间我竟然觉得十分好笑。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上天并没有因为我才经历了人间最痛苦的生离死别而垂怜我,反而变本加厉地想要将我从思想到身体彻底击垮。好,好吧,来。让我看看倒霉的终极是什么样子,好歹也长长见识。
身体被重重地扔在什么上面,耳里听见一个男人的笑,压低嗓门地说道:“你小子还真他妈的不懂怜香惜玉,人家可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哪儿禁得住你这么扔来扔去的!”
紧接着又是一声重响响在耳边,另一个男声道:“你懂个pì!像这种眼高于顶、故作清高的大小姐就得先让她吃点儿苦头,她才肯乖乖听话……我说你还把这老娘们儿一起带来干什么!扔街上不就完了!”
身下动起来,马蹄声和车lún声开始响起。第一个男人笑道:“山里僧多粥少,带上这个好歹也能充个数!”
第二个便笑着骂了几句,道:“到时这个就归你了,你小子可别同我们抢!”
山里,僧多粥少。这两个人莫非就是那伙洗劫了未央村、掳走了众多年轻女子的山贼?他们为何会在佟府门前埋伏下呢?虽然听吴嫂说季燕然已先派了衙役前往未央村保护剩下的村民,但也难保其中不会混有山贼安排的眼线。吴嫂一个人出了村子进城,只怕这两名山贼便是跟踪了她而来的。
果然听得那两名山贼又道:“如何?我说跟踪着这老娘们儿进城必定不会空手而归罢?只可惜没让她找着那姓季的,姓季的既然到那佟府做客,定然不会带着衙役,若当时见着他,咱哥儿俩上前将他活捉了,那岂不是大功一件!”
“嘿!绑了这小娘们儿也是一样的,她老爹听说是什么刑部的官儿,比姓季的官还大,咱们做下了这一笔,传将出去还不得扬名绿林?这附近山头的小毛贼们还不得抢着来孝敬咱们!”
“说来还亏了咱们那山谷地势好,四面环山,外围都是万丈峭壁,只有一道仅容两人并排通过的山洞通往谷外,想从外面爬山进来是爬不得的,想从山洞进来就要问问咱们的弓箭和大刀了!嘿嘿!那叫什么来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皇帝老子派了兵来,也奈何不了咱们啊!”
两个人哈哈笑着,听得谁敲了敲车厢,两人遂不言语了,又行了一段路,马车停下来,有人在盘问,隐约还探进车来检查了一番,却并未看到在麻袋里费力蠕动的我,不知那两人是用什么将我挡住了。再之后马车便再度上路,想是出了城门,一直往他们口中的那座天然呈守式的山谷去了。
我尝试着抽动被绑住的手腕,然而那绳系得极紧,根本无济于事。身旁忽而有了动静,呜呜作声,想是吴嫂已经醒了过来,正自挣扎。便听得那两名山贼中的一个道:“哟嗬,这老娘们儿醒了,让爷再照顾她多睡上一会儿!”紧接着便是扑地一声闷响,身旁便没了响动。
知道此时我已身处两名山贼的眼皮之下,因此不敢再妄动,安静地躺着。马车离了城后便一路飞奔,颠簸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身体被一名山贼扛在肩上,又是很长一段路的步行。直到听得前方有人高声道:“身行万里半天下!”这边便高声答道:“眼高四海空无人!”
对上了切口,前方似乎才肯放行,走了几步,听那人道:“背上扛的什么?”
“女人。”扛着我的那山贼笑答。
问话的人亦笑道:“行啊兄弟!今晚有的乐呵了!”
一行说一行走,一阵寒意袭上身来,想必是正走在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条山体隧洞内,出得山洞是树林,脚下嘎吱嘎吱的都是枯枝子响,又行一阵,终于似是进了个避风的所在,有燃着火把的噼啪声和许多男人的或高或低的说话声。
我被从肩头放下来扔在地上,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前方道:“高老七,你扛了什么回来了?不是要你埋伏在未央村里盯着官府那帮走狗的动静么!”
高老七便答道:“当家的,属下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了!”说着便将他和另外一个绰号叫铁牛的如何跟踪吴嫂出了未央村进得太平城、如何跟至太平府衙未见到季燕然遂转而至佟府、又如何当机立断决定将我掳上山来好让此事传出去后以令官府颜面扫地、在行内叫响名声等等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那当家的匪头想必就是刺伤岳清音的凶徒的亲哥哥,听罢后哈哈大笑,叫了个“好”字,便有一众人跟着起哄。匪头便道:“且先将这麻袋解开,让老子看看那姓岳的小娘们儿长得俊不俊!”
于是便有人上来解我脚下的麻袋口,从头上将麻袋摘下,眼前顿时一片大亮,见是一座篮球场大小的山洞,洞壁上嵌着火把,照得洞内恍如白昼。正面是一张铺了虎皮的长椅,椅上坐了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皮肤黝黑、满脸戾气,想便是那匪头。匪头身前一张桌上摆了各sè的酒肉水果,两侧分列着十几把桌椅,或坐或站着一干匪众。
那匪头将我上下一番打量,挥了挥手道:“把她嘴里那布拿了,绳子也给她解开,在这地方还怕她能跑了?”
于是那摘了我身上麻袋的小喽罗便又依言扯去我口中的布并给我松了绑,我轻抚自己被绑痛的胳膊,低了头不去看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土匪。
“喂,那小娘子,抬起头来让爷看看!”匪头流里流气地冲着我道。
我便抬起头来望向他,见他咧了嘴笑,露出一口黄牙道:“哟,还蛮听话的!来来,坐爷身边儿来,爷赏你酒喝!”
我心内一声轻叹,淡淡地开口,道:“当家的,小女子知道当家的与诸位做的是怎样的营生,因此既落到你们的手里,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然而士可杀不可辱,小女子虽为一介女流,却也知道风骨与气节之于人有多重要。当家的打也好杀也好,小女子认命就是,若心存羞辱,便莫怪小女子自戗于此,让当家的你扫兴了!”
那匪头瞪大了三角眼与自己手下面面相觑了一阵,蓦地放声大笑,道:“有趣有趣!老子做了几十年土匪山贼,还头一回遇见敢拿自尽来威胁老子的女人!哈哈哈!好,好!老子喜欢!忒个喜欢!”说着便拿了面前桌上的一碗酒,仰脖一气儿喝尽。
旁边一匪上前谄笑道:“当家的,这小娘们儿够冷够味儿!不如今晚就把她办了罢!那个什么张彩蝶的就改到明儿再办?”
“诶——你小子没听这小娘子说么——若我心存羞辱,就要当场自尽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哪!”匪头故意一瞪眼。
“那……依当家的意思?”那匪徒为难地问道。
“好说!把这小娘子带到我床上去,用绳子把胳膊和腿分开来绑在四个床脚,再将嘴里塞上木头防她咬舌,如此不就可以了么!”匪头yín邪地望着我笑。
众匪便是一阵起哄,纷纷叫好。
那匪徒便笑着问道:“既这么着,当家的准备何时回房?属下也好先帮这小娘子准备着!”
“春宵一刻值千金,当然是越快越好哇!”匪头放肆yín笑道。
众匪边起哄边有两人上前欲来拉扯我,我冷眼盯准了其中一人腰间别的钢刀,只待他一近身便出其不意地夺刀抹脖子来个干脆的。忽见右侧匪众中走出一名干瘦的留了山羊胡子的人来,语声尖细,向那匪头道:“当家的,依属下看,此事先可不必心急。这姓岳的小娘们儿是刑部侍郎的千金,如今被咱们绑了,那姓季的狗官必定会加速派兵前来围剿我等,是以今夜不可放松警惕,虽说我们占据了地理优势,也不得不防那姓季的耍什么花招——听说此人聪明异常,自县令做到知府,大大小小数千件案子,从来没有破不了的。在江南任县令时亦曾剿灭过当年盛极一时的山匪霸王寨和洪福帮,他也是因此才被提拔至京城做了知府的,是以我等绝不可轻视他啊!”
匪头端了碗喝酒,半晌不语,那两名欲上前来拉扯我的喽罗便也不敢妄动,只在我身边立着等那匪头示下。一时匪头yīnyīn笑起来,道:“师爷言之有理,恰好老子正要与那姓季的算一算我那兄弟的账,这岳家的小姐倒可以为我所用!师爷,”
师爷连忙上前应是,匪头道:“反正那姓季的总归是要送上门来的,不若我们先给他下个请柬罢!你写封信给他,就说岳侍郎的千金在咱们手上,若想将她要回去,便一个人来,到咱们山寨里做做客、叙叙情儿,倘若不肯赏脸……咱们可就不敢保证这岳小姐能不能直着走出这山沟了!”
师爷尖声笑道:“当家的这一招甚妙!那姓季的若来,便甭想五体俱全地离开;若不来,这岳小姐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届时根本无须咱们动手,只那岳大人便将他收拾了。无论是以上哪一种后果,咱们怒马寨整垮了剿灭江南两大匪帮的名官季燕然,只怕一夜间便可闻名于整个绿林,彻底打响名声了!——当家的,妙啊!”
匪头甚是得意,催促这师爷速速拟信,而后交于那高老七,令他即刻快马下山送至太平府衙。这厢则叫人先将我连同地上仍被麻袋罩着、昏厥着的吴嫂一并关到牢里,嘱咐山内所有匪众提高警惕,今夜不得饮酒寻欢,增派人手守住通往谷外的洞口,一有动静便立刻汇报。
被喽罗从那山洞中带出来,籍着月光放眼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但见四外果然是高耸入霄的万仞绝壁,远远地一道瀑布由壁间倾泄而下,不知聚于何处。谷中生有各类的树木,树丛间四处忽明忽昧地闪着火把的光,想是些负责巡逻放哨的喽罗们。再细看附近的山壁,天然地形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石洞,石洞内大部分亦有红红的火把的光洒出来,估摸着便是这些匪众日常休息之处。
两名喽罗一个扯着我,另一个扛了吴嫂,穿过一小片松林,来至一座石洞前,见洞口有两名持刀喽罗把守,向内走了数米便见一座洞门,用大腿粗细的木头做成栅栏式,洞内蜷缩着十几名年轻女子,个个面带惊惧,有的低泣有的发抖,有的已经昏了过去。
看门喽罗将栅栏门打开,把我推了进去,吴嫂则装在麻袋里被一并扔进来,随后锁了门,回至洞口依旧把守去了,洞内便是一片安静。
我去解吴嫂身上的麻袋,替她松了绑着双手的绳子,摁揉着她的人中,吴嫂悠悠醒转,神智尚显恍惚地坐起身望着我道:“妹子……这……这是何处?”
我低声道:“我们被山贼掳进山里来了,此处是他们的石牢。”
吴嫂大惊失sè,慌张地左右一阵打量,便听得那些年轻女子中有人叫她:“吴家嫂子!你、你怎也被抓来了?”
吴嫂起身踉跄着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火光暗影里的众位女子,哽咽了一声道:“原来……原来你们都在此处啊……不成想我等竟如此命苦……”说着便与其中几名尚清醒的女子抱在一处痛哭起来。
我寻了个暗影处靠着洞壁坐下,接下来是福是祸只能看事情如何发展了,观这谷中形势,正如那些山贼所言,此处地理环境可谓是绝妙至极,俨然一座固若金汤的天然城池,四周绝壁高不可攀,仅有一道窄洞通往谷外,若想入谷理论上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从崖顶攀援而下,然而这崖壁几乎与地面呈直角,半途并无突出之处供人落脚,若想攀援非得艺高胆大之人不可,且还需白天时行动,晚间看不真切极易失手坠下崖来,但若白天行动又有喽罗四处放哨,一眼便可看到崖壁上的情况,届时以箭射之,十之八九必会送命。
另一选择便是由洞口进入谷内,然而洞宽只能容两人并行,那匪众只需在谷内洞口处一左一右布下两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来上十万大军,若想由此入谷也只能两两行进,飞蛾扑火。
无怪乎这些匪徒敢如此猖狂向朝廷叫板,正是倚仗了这天然堡垒才能有恃无恐。再看谷内的自然条件:有活水,有植被,即便从谷外将洞口封了,谷中之人仍可有水喝、有田种。方才看到一些山洞虽未有亮光,但洞外仍有人把守,推测那洞里九成是贮藏了酱醋盐茶及药品等抢来之物,几年内想必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综上种种,再兼之有牢里这些人质在手,这帮怒马寨的山贼便更是无所畏惧了。
在我看来,从山洞入谷这一方法并不可取,那是整个山谷的咽喉要地,匪徒必定是严加把守不敢怠慢,不大可能会露出空档以令官府有可乘之机。而于夜间由崖壁攀援入谷看似相对可行,可这世间有如此高超轻功与卓越胆识之人……最好的那一个已经去了,大约可与他媲美的只有皇帝的龙禁卫,然而龙禁卫的唯一职责是保护皇族,即便此前奉旨来协助季燕然缉捕大盗,那也是非常情况之下受了皇上的指使。如今不过是对付一伙山贼,皇上怎可能再动用他的龙禁卫出马呢,那龙禁卫的价值岂不一落千丈了?
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其它的可以入谷营救人质、剿灭山贼的方法,不知季燕然又能有怎样的奇招制胜,而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若当真应了那匪头之“邀”独自前来谷中,只怕除了将自己的命搭在这里外,什么奇招都难以使出了。
这般想着想着恍恍惚惚地有了困意,忍不住歪头靠在石壁上睡了过去,如今安危之于我来说早已不再那么重要,侥幸能活着便认认真真地活,嫁人,生子,养老,寿终,无甚意外地度完余生;倘若死在这一劫上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唯一牵挂的是岳家父子,然而有岳清音照顾着岳明皎,根本无须我担心什么,岳清音则更不必我cào那多余的闲心,全天下的人都垮了他也不会垮,再没比他更能教我安然撒手归去的人了。
睡了不知多久,正觉身上寒冷,忽听得栅栏门响,睁开眼望去,见两个喽罗迈进来,径直走向我,一左一右地扯着胳膊将我拽起身,道:“走罢岳小姐,我们当家的有请!”
僵着冻得发抖的身子被两个喽罗带出牢洞来,抬眼见夜sè仍浓,天上星子稀疏可数,一弯冷月勾在崖顶,估摸着正是凌晨三四点的光景。
见前方我曾去过的那座较大的石洞内火光熊熊,想是那些匪众仍未散去。至迈进洞去时,双眼便觉一疼,一抹鲜得刺目的红sè身影几乎令我瞬间失去sè感,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听到脚步声向我走过来,缓缓睁开,见他便在身前,低了头、紧收着眉头望着我,轻声地道:“可还好?”
我的目光落在他chún角划下的一缕淡淡血迹上,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不该来的,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不是我。”
“而我想要的,却是灵歌你。”他凝眸在我的脸上,许是看见我下意识不由自主地习惯性地睁大了眼睛,不由弯起眼睛笑了笑,道:“……是灵歌你的安全——为兄是来换你出去的。”
换我出去么?只怕这一次你的决定做得太过冲动了——太平城的青天大老爷、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