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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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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经的主意,对韶声的噩梦,确实是有用的。

在梦中,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只要念起经文,一切都会慢慢远去。包括噩梦。

她就接着她消散的梦,继续沉眠了。

若是被惊醒,便如韶声现在常做的那样,起身敲着木鱼,数着佛珠,一点点地驱散心中的阴影。

因此韶声更加笃信佛祖。

也感激观心。

她知道,观心对自己的态度说不上好,甚至有些冷冰冰不近人情。

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是拉了一把自己。

韶声觉得。

也是因着佛经对她的安慰,韶声也渐渐适应了云仙庵的生活。

又有柳大夫人顾氏心疼女儿,时常会上山来看她,与她讲讲外间的事情,或者带些东西。

使她在感受上,除了不能出门,与故京城安宁的日子差不太多。

韶声甚至觉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还不错。

也欣羡观心,向往成为同她一般,不染凡尘的比丘尼。

甚至有了剃度出家的想法。

话说回现在。

韶声仍站在窗下等人。

等了大约有一刻,房中终于有了动静。

一位稍矮一些的比丘尼从房中出来了:“走吧,去斋堂。”

她便是观心法师。

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双眼平视前方,径直走出了院子。

韶声追在她后面:“师姐等等我!”

与观心说话时,她总要微微屈起身子,放低视线。

到了斋堂,韶声与观心相对而坐。

观心是庵中长辈,斋饭比旁人要丰盛些,并且才及落座,便有两个小姑子前来布菜。包含一碗黍饭,两道素菜,一碟腌菜,一碗素汤。

因韶声与观心同行,小姑子也帮忙布了她的。

样式与观心相同。

“柳大夫人有些日子没来了。”观心垂着眼睛挑起一筷子青菜,突然与韶声搭话,“居士最近有什么短缺?可修书一封,寄至山下柳家,请柳大夫人再来。”

韶声猝不及防被问起,难免有些忙乱,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啊?是、是吗?”

观心很少主动与她搭话。

柳大夫人每次来看韶声,通常是间隔一到两月。

若是家中法事做得多,来得就更勤。

不过上回确实是有些不大寻常。

那约莫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

其时,顾氏要帮婆母办酬神的法会,故特来与住持商量,便顺道来见见韶声。

难得的是,韶声的堂妹韶言,竟然也跟来了。

柳家来了澄阳祖地后,韶言虽没同韶声一般,要被送入云仙庵中带发修行。

逃难时也没同韶声一般,一路动荡。

但相比于韶言自己在故京城时候的好日子,确实也是大大不如的。

这第一件不如人意之事,便是她仍未定亲。

虽然柳家祖父柳老爷亲口说过,韶言的婚事不急。柳二爷对她也很宽和。

二位长辈甚至专为韶言建了个园子,专为她抚琴作画,读书弈棋之用。

除了鼓励她结交本地才子,在园子里结诗社,邀新友;便是他们自己得了空闲,也会来此指点韶言的课业。

但韶言的年龄,确实不小了。

若是还在故京,她这样的年纪再不嫁人,便会被别家认为是有些问题,故而难嫁。

只是韶言见惯了故京城中世家贵胄,且其中有许多人,都与她琴诗应答,对她有意。她的眼光自然变得挑剔。

澄阳本地的才俊,就难以入眼了。

第二件不如人意之事,也与这些澄阳才俊们相关。

因前述中,这些才俊们入不得韶言的眼,韶言与他们一道对诗论道,自然不如在故京之中有意趣。

长此以往,她也没那么热衷于这些,办宴当然也少了。

祖母柳老夫人见了,便要掌家的柳大夫人,手把手地教她些内宅经营之道。

她对柳大夫人说:“反正你的二丫头已经出家做了居士,家中只剩三丫头这独一个嫡出的女儿。她又素来是我们柳家的门面。你是当家媳妇,是她的伯母,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柳大夫人当然无有不应。

但最令人意外的是,柳老爷竟也十分同意柳老夫人的安排,亲自叮嘱韶言,要她好好跟着伯母学。

于是,韶言便跟在柳大夫人顾氏身后,学起了管家。

这也是她此次为何同顾氏一道,来到云仙庵筹办法事。

住持怕韶言无聊,专门请观心过来,叫她带着韶言四处转转。

观心不敢违逆住持。人是来了,却一直冷着脸。

住持满面堆笑,生怕怠慢了柳家来的贵客:“柳夫人,柳小姐,这位是我的师妹观心法师,她平日里除了钻研佛法,也有些莳花弄草,读书抚琴的爱好。我看师妹与柳小姐年纪相仿,应当能聊到一起去。”

“师妹为人虽有些直率,但做事从来是极为认真负责的。夫人将女儿托付给她,可一切放心。”

她将韶言认成了顾氏的女儿。

但顾氏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既不指正,回答住持之时,也客客气气,一副平易近人的贵夫人模样:“多谢观源法师挂念,法师费心了,我怎会信不过你。”

“夫人客气。”

“观心,带着柳小姐去吧。”住持又对观心说。

出了住持的院门,韶言主动与观心搭话:“庵中的竹子长的真好。栽得也好。”

观心听她的夸赞,脸上露出几分自矜,但又强压着,不让自己的话语中泄露出分毫:“柳小姐何出此言?”

“丛丛生于石中,劲节无折,不朋不党。”韶言答。

不过,她极擅察言观色,立刻发现了观心小小的得意:“若我没猜错,这些竹子,应当是法师你栽的。”

“你如何得知?”观心一愣。

“翠竹孤直,与法师很像。”韶言笑答。

“你倒是个清白人。与你家另一位姑娘,很不相同。”观心说。

“你是说二姐姐?”韶言又笑,“各人性子不同。也只有法师这种天真坦率的出家人,敢这样口无遮拦。”

观心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叫什么?我师姐告诉了你我的法号,你却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女名韶言,还有个在家中玩闹时取的诨号,叫撷音。法师若不弃,也可唤我撷音。”韶言向观心行过一礼,“先时未通过姓名,是我的疏忽,法师请见谅。”

“怎么还摆出这种虚礼,我不喜欢。”

”等等,你说你号撷音?你是澄阳城中的那位撷音居士?琴诗双绝的撷音居士?“观心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高声音,着急地追问。

”这……只是闺中玩闹,传得夸大了,算不得数。“韶言的回答,表现得有些迟疑。

观心的态度转变极快。

她露出神交已久的仰慕情绪,激动毫不遮掩:”我何德何能,今日竟能得见撷音居士!“

”不知居士你,是否愿意赏光,去我那里坐坐……“观心吞吞吐吐,有些难以启齿,磨蹭着向仰慕之人提出需求。生怕冒犯了人,惹人不快。

当然,韶言没有一丝被冒犯的迹象,仍然笑着:”当然。撷音也想看看法师的院子是什么样子的。法师于庵中所植之竹,已经是难得的上品。法师的院子,想必又有一番别样的雅趣。“

”好好!“观心点头如啄米,拉着韶言便往自己的院子走。

一边走,一边说:”撷音居士,不必这么客气,叫我观心就好!“

回到院子,观心将自己埋在花下珍藏的雪水启了出来。

用来烹茶招待韶言。

”尝尝,这里是去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新雪。是澄阳下第一场雪时,我去花蕊上采下的。总共也就攒了这一坛。“观心双手捧着七色彩釉珐琅掐丝的小盅,将茶水递给韶言。

小盅精巧,只够一口的量。茶汤鲜绿,叶片尖削,聚成嫩朵,锋利地立在杯中。

”这是明前龙井?好巧,我在家中也用这种。“韶言将小盅放近嘴边。

”是,这茶与杯盘,都出自于柳府。“观心说,”须得配上蕊尖上的雪水,才能完全体会到这茶的妙处。可惜今年还未下雪,只能用去年的水替代。撷音,望你不嫌弃……“

说到后面,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确实,这水吃起来,有雪之清寒,还能闻见幽幽的一股冷梅香。“韶言饮过茶,品评道,”撷音便等着观心法师今年的新雪了。到时,你可一定要请我来。“

二人相谈正欢,院外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她推开观心的院门,走到她们面前。

”观心师姐,住持叫你去大殿一趟。“

是韶声。

观心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她板着脸站起身。

被打扰后的不耐烦,一点也不做掩饰:”那走吧。“

对面的韶言却不同。她好脾气地端起桌上用小火温着的茶壶,斟过一杯茶,递给韶声:”姐姐一路找来,一定累了吧。喝杯茶歇歇。“

这壶茶,便是观心用上好的新雪焙出来的。一坛水只得这么一壶。

韶声正好渴了。

她不多想,接过便一饮而尽。

”观心师姐在就好,记得去大殿。我还有些事,不便多留,话既然传到,这便走了。“

韶声急急放下茶杯,又转身出去了。

”牛嚼牡丹!“对着韶声的背影,观心气急败坏!

她拿起韶声用过的杯子——与她招待韶言的茶盅是一套,也是同样七色彩釉珐琅掐丝的小盅

——狠狠砸在地上。

茶盅被摔得粉碎。

观心却一点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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