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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章 我曾那样活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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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迷雾的尽头,是触碰人心弦的绝美赞歌。

……

他们三人的脚步,一直蔓延,直至最为真实的地方。

这里,

安魂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大地上,不是白骨堆与焦褐,而是林立的建筑,与大街小巷之间密密麻麻的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没有破烂腐朽的城墙,有的是繁华的街道,高耸的建筑,琳琅满目的集市。

即便安魂人只能看到灰sè,但是她依旧能感受到充斥在这里的,不一样的气息……跟山海关不一样的气息……跟埋骨之地不一样的气息。那是一种她无法去形容,但是能确切地感受到的气息。

她的心,也在这一刻,在见到这繁华城池的一刻,微微凝滞了。

“这里是?”她的语气不再是无喜无悲,一种淡淡的哀伤弥漫着。秦三月感受到了这种哀伤。

叶抚笑道,“这里啊,是你的家乡。”

“家……乡……”

“有家的地方,就是家乡。”

安魂人巨大的骨翅颤抖地扇动着,不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要散架一样。

秦三月看着安魂人的双眼。她想在那对灰sè的眼眸里找到不一样的东西。某一刻,她看到那对眼睛里闪过一道晶莹。她想,那或许就是激动吧,只属于安魂人,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激动。是源于生命,但是高于生命的激动。

叶抚问,“要下来走走吗?一个人飞在天上,会很寂寞。”

安魂人没有再去问,什么叫寂寞。她感受到,自己或多或少,懂得了“寂寞”这个词的意思,以及,寂寞的感觉。

“可是,我不会走路。我一睁开眼,背后的骨头,就带着我飞翔。我从未,双脚踏在地上。”

她从未,感受过大地的感觉。

“你尝试过吗?或者说,有想过去尝试吗?”

安魂人又一次迷茫了,她在心里问自己,有那样去想过吗?答案是,没有。连自我都不曾认识过的她,如何不会去想要不要在地上走走。

她摇头,“没有。”

“现在呢?现在,你想在地上走走吗?”

安魂人似乎惧怕于给出答案,目光沉敛。

叶抚知道,她的确是怕了,她怕做出改变,怕变成别的样子。她所做出的任何改变,都是与“意志”对抗,与“原罪”对抗。

“你既然肯去思考了,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犹豫,就说明你是想的。”叶抚笑问,“难道不是吗?”

之前让安魂人做出任何改变现状的事,她都是本能地拒绝。而现在,她犹豫了,已然是在抗拒本能,在寻找自我。

得到了叶抚的肯定,安魂人好似鼓起了勇气,但迟迟下不了决定。

叶抚柔声说,“送你笛子的那个人,告诉过你一句话。迷茫的时候,就吹一吹笛子。笛声会给你答案。”

事实上,那个女子并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但,叶抚不需要她说过,他只需要让安魂人明白她是有所珍视的回忆与东西的。

安魂人微微抬头,灰sè的眼眸里,多了许多亮光。她将笛子放到嘴边,正打算吹,又问:“真的可以吗?”她问得那么小心,那么谨慎,甚至说是卑微。从不将生命与物质加入思考的她,现在已经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卑微到一再询问了。

叶抚给予她勇气,也给予她温柔,“当然,那是你的笛子,你想什么时候吹就什么时候吹。”

“我的笛子……”

安魂人轻轻吸气,悠扬的安魂曲响彻时间迷雾,被迷雾带向远方,在整个时间长河里,游荡、传递……

将人变成骨头的安魂曲,这一刻,褪去了恐惧与血腥,留下的只有安抚、照顾天地魂灵的温柔。

饶是最害怕安魂人的秦三月,这一刻也被深深触动了。她去想啊,那首曲子对自己来说,或许只是一首点亮生命温柔的美好曲子,但是对于安魂人而言,是寻找自我的希望,是感受美好的契机,是高于生命的。

一曲终了。

她的眼角微微闭合,变得柔和多了。

“我想走一走……”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秦三月顿了顿,心想,这声音跟之前可几乎是两个人。

叶抚笑了笑,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然后说:“三月,扶一下她。”

“诶!什么!我!”

秦三月一下子顿住,说着已经是不怕安魂人了,但是那种力量上的绝对压制,还是让她很不自在。

然而,安魂人却以很低微的姿态,请求道:“可以,请你帮帮我吗?”她眼神很不自信,躲躲闪闪的。

这……秦三月都能分明地感受到她那环绕身周的卑微了。

她叹了口气,“你不必这么卑微。”

说着,秦三月抛却陈见。对现在的安魂人,她的确是升不起任何陈见了。在她眼里,安魂人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怜到卑微,有着让人恐惧的力量,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孤独地在山海城孤墙上待了一万多年。一万多年里,除了瞭望希望,便什么都没有了。

秦三月无法想象自己身处安魂人的位置,会是如何的崩溃。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温柔地笑着说:“抓住我的手,然后慢慢下来。”

安魂人控制翅膀,微微放低身体。她小心翼翼地,身处苍白的冰凉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到秦三月掌心的瞬间,她收了回去,眼睛里写满了慌张。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触碰别人。

“慢慢来,不急。”秦三月依旧笑着。

安魂人再次探出手,触碰到时,又下意识地再次收回去。

这一次,秦三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抓住,然后拉向自己。

安魂人本能地慌张,这使得她骨翅边角的骨刺不受控制地弹了出来。

这着实是吓到秦三月,生怕她来个背穿。

但秦三月不肯放开,心一横,索性直接把她抱住。然后安魂人的翅膀骨刺就落空了。

这一刻,安魂人整个人是懵了的。

她第一主动触碰别人,第一次被人拥抱,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温度,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紧紧的束缚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好舒服,身上好舒服,心里好舒服,脑袋里面好舒服。

秦三月见安魂人安静后,才将她放开,却一眼看到她发怔的眼神。

“好了吗?”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问。

安魂人的骨翅收了起来,变成一道黑sè的符文,落进她的后背。

秦三月惊奇地问:“原来可以收的啊。”

安魂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背后的骨翅已经不见了。她也很惊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都没有过。”

秦三月笑道,“以前大概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收起翅膀吧。”

她能理解这一点。收起翅膀,不在安魂人的职责范围内,她自然不会去想,不去想,自然就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或许……是那样的。”

秦三月问,“开心吗?”

安魂人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她想,自己应该是开心的吧,应该。

“那,笑一笑好吗?”

“笑……怎么笑?”

秦三月现在觉得安魂人也不那么可怕了。她大胆地伸出手,轻轻将安魂人嘴角拉开,“这就是笑。”说着,她也露出一个笑脸,“像我这样。”

安魂人用手触摸自己的脸。她以前从来没有触摸过,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然后,她学着秦三月那般,露出了自己的笑。

小巧的鼻子下,是满满的笑容。

秦三月感觉自己的心都柔软了。qiáng大得可怕的安魂人,这个时候,跟小孩子一样,那么天真与可爱。

爱笑的人露出的笑会温暖人心,不爱笑的人露出的笑会感动人心,不知道什么是笑的人露出的笑会美好人心。

“走吧。我们去,看看,你的家。”

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教她走路。

一步,一步,一步……

安魂人,像是什么都不懂的yòu儿,学着去认识自己,学着去笑,学着走向自己的家。

秦三月觉得,自己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自己见过最美的笑。

时间迷雾的尽头,是并排的三个人。

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迷雾之下看去。

这里是将军府——镇南将军府。

府内,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焦急与希望。有的人,嘴里不断念叨,“天老爷啊,保佑夫人和孩子一定要平安”、“一定要母子平安啊”、“夫人是个好人,一定会好人好报的”……

“他们的期望什么?”安魂人问叶抚。

叶抚回答,“在期盼,一个可爱的孩子,平安出生。”

一道哭声在某个房间里响起,传出来……与此同时,一道虹光,闪烁片刻后,降临在将军府。

“生了!生了!将军,夫人生了!是个郡主!母子平安!”激动的传讯声响起,让整个将军府都松了口气。英武高大的男人,长呼一口气,脸上挂着收不住的笑,大步向前,冲进房间里。

“婉君,孩子就叫管玉吧!”

“好啊,听你的……管玉……多好的名字啊,像玉一样,她以后一定会像玉一样。”

……

“爹爹,天上有多少星星啊?”乖巧的小女孩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里,装着一整个星空。

“很多很多,跟地上的沙子一样多?”

“地上有多少沙子呢?”

“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天上有……”

重复的话,却是他们乐此不疲的惬意与安宁。

……

“娘亲娘亲!我长大了也要跟你和爹爹一样,骑着大马,上阵杀敌!”漂亮的小姑娘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希望,明亮的眼睛里,装着整个她所向往的美好未来。

“小玉儿,现在呢,你就好好读书,不要想太多。”

“我不要读书,我就是要跟你们一起上阵杀敌!”

“爹爹和娘亲呢,希望每一次出征归来,你能以诗相待,以曲相迎。那样的话,爹爹娘亲就算再累,也会因为你而开心。”

“我真的可以让爹爹娘亲开心吗?”

“当然可以啊,只要你开心,我们就开心。爹爹娘亲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

“嗯嗯,好好!”

童趣与期望,在爱的话语中溢满。

……

“先生先生!书上说‘德明礼以治,治以明德礼’,前后到底有什么不同啊?”温柔的少女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好奇心,明亮的眼睛里,装满了知识与道理。

“是说啊,道德和智慧啊,要建立在礼乐的基础上,当道德和智慧到了圣贤之境,又会反过来进一步修正礼乐。”

“是不断循环的过程吗?”

“不是哦,是不断发展的过程。”

“哦哦。同理而言,是不是可以说,安天下君以治,治以君安天下。”

“聪明!小玉儿,不愧是你啊!”

“嘿嘿。”

知识的传授,从来都是师生之间了不起的共鸣。

……

“今夜无风且无云,星河高悬。”文静的少女,倚靠在窗口,望着满当当的星空,见星宿多美好,见明月多温柔,她的眼里,装满了对美的渴望。

从那楼下传来声音,“今夜无风且无云,见伊人笑,满眼载星河,使高悬。”

她笑着回应,“两袖青龙,书生意气。”

“两袖青龙,见伊人笑,靥生花,使意气风发。”

“兰亭夜语,问幽篁。”

“兰亭夜语,见伊人笑,幽篁独问,不使夜无语。”

“夜不语,岂知幽篁问?”

“幽篁问,才知夜语。”

“幽篁不问,岂知夜不语?”

“不问幽篁,问夜语。”

“但无幽篁与夜语?”

“这……小生甘拜下风,敢请姑娘做解?”

“本无幽篁,本无夜语。本有伊人笑,本有书生意。书生有意,伊人不为书生笑。”

“小生惭愧。”

萌动的青春,蓬勃的活力,在“夜语”与“幽篁”中,切切作响。

……

美好。她的人生里满是美好。

直到罪恶的骨头,落在这座将军府中。

她早早地起了床,让侍女好生打扮自己。她知道,今天爹爹和娘亲就要出征归来了。她决定,一定要用最好的状态,最好的自己,去迎接他们,为他们洗风尘,然后送他们最好的凯旋诗。

梳妆好了后,她按奈不住激动,提起裙子,朝着府外奔驰而去。

她已经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凯旋的奏歌和百姓们的欢呼了。

打开将军府的大门后,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爹爹娘亲。

她奋不顾身地冲向大门。

却在开门,将要看到凯旋归来的他们的瞬间,一团黑气陡然降临,将她笼罩,瞬间撕碎她的身体,融化她的血肉,只余下一副骨架,然后被黑气带走。

推开门后,将军夫妇并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也再见不到了。

失去了女儿的将军夫妇,再没了心气,如同丢失了整个世界。在一场战争中,双双赴死。

……

没有时间概念的时间迷雾里,他们将管玉的一生看完了。从出生,到十八岁死去。

秦三月在时间迷雾里,看着管玉长大,看着她死去。于她而言,就像是失去了无比重要的东西。好一会儿,她都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难受感。这使得她将安魂人的手握得紧紧的,希望以这样,能带给安魂人力量。

“我叫管玉是吗?”安魂人眼角挂着泪。

“是的。”

安魂人忍不住抽泣了一下,然后,她摊开手,看着滴在手上的泪珠,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在哭。”叶抚回答。

“哭……就是伤心吗?”

“是的,你在伤心。”

“我能,就这样伤心吗?”

“当然可以。”

安魂人眼泪再也止不住,看着底下繁华的城池,无声地哭泣着。

原来,我也曾笑得那么开心过啊……

原来,我也曾那样活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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